二四

二四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 泯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

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

“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

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一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

“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

“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

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

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

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

“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

“我可没拿!”

“——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那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泯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

“什么白操心?”

“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

“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

“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

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你究竟是说真话,还是说的反话?”

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我小声儿问:“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

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

“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

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 瞟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

“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

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

“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

“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

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

“糟糕!”我心里直着急。

孩子们可咭咭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这不算什么。……”

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

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格咕噜。”

喜得我心里直念叨:“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

“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对,这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