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寒风《玉碎》全文

一朝痴恋成魔激起几多恩怨情仇师与徒、妇与夫、母与子环环复仇过后只余下满腔惆怅

一、寒血

春夜。空山。微雨。

山径上,一个青衣少女蹒跚而行。她大约十六七岁,乌发和衣衫被春寒浸湿,脸孔十分清秀。她看到那烟雨迷蒙深处亮出的一丝微光,不禁凄然一笑。

那淡桔色的光亮是从一所木屋里透出来的,从夜雨中看来,寂寞而温馨。走近了,院子里有两株梨树,枝叶被雨水洗得闪闪发亮。她穿过时,两片早开的花瓣沾上了她的头发。

这是一个美丽的山居小家。她也曾梦想有这样的一个家,屋后是山泉,屋前种桃李,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听到屋里有低低的笑语,青衣少女气一松,软软靠在了木门上0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白衣男子。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身子往前一栽,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昏了过去。

她的小腿上流着一线黑血,竟是被一种罕有的毒蛇咬伤。

当她渐渐醒来时,感到全身暖洋洋的像泡在热水当中。她知道,一定是那个白衣男子在运功为她驱逼毒血。她眼睛张开一线,男子就盘膝坐在对面,与她相距不足三尺。他阖着双目,脸上流着汗,清俊而苍白,显然已经耗费了大量内力。

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到男子身畔不远处立着一个女子,虽然布衣荆钗,仍是艳光四射。女子脸上充满关切,双眼注视着男子,没说一句话,可已叫人感受到她对白衣男子那生死相许的情意。

画图般的家园,神仙似的眷侣,这不正是青衣少女梦寐以求的真实么?

少女脸上再次泛起凄凉的笑意,眼中已有泪水。她轻轻一咬牙,右手指尖弹出一丝细若秋毫的影子。

这影子是一根淬过二十一种剧毒的银针,如果说出它的名字,江湖中很多人会从心底里打寒噤。它的名字叫做“细月”,即使肌肤被它浅浅划破,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活命。据说这种暗器来自江湖第一大帮会——血剑会,为会主殷天白亲手所制,只有会中的神秘杀手在对付难以制胜的高手时才会使用。

白衣男子正在运气调息,对这个险些丧命的陌生少女,丝毫没有戒心。当那“细月”飞入丹田时,他张开眼来看到少女凄楚的笑容,心中的惊讶远甚于愤怒。但他绝不愿将一丝危险留给妻子,于是集残余的功力于一掌,排山倒海般击出。少女完全来不及闪避,轻盈的身体飞撞上木壁,像一只断翅的蝴蝶般飘堕于地。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推开木门,轻轻进屋。夜风和着雨丝卷进屋来,不断掀动他的黑袍,吹得他的影子摇摇晃晃。他的神情冰冷萧飒,浑身散发出一股砭人肌肤的寒气,令所到之处变成严冬,只因那腰间佩着的“寒血”。

“寒血”是一柄剑的名字,其材质非金非玉,然而锋锐绝伦,被称为江湖第一名剑。之所以名唤“寒血”,是因为非但它本身冷若冰雪,而且在使剑者强劲内力的贯注之下,内功修为稍差的对手甚至会因其寒气而血液凝结。

这柄剑的主人是血剑会会主殷天白。

殷天白冰冷的眼睛掠过青衣少女,落在那个纤柔的身形上,嘎声道:“林枫!”林枫怀抱着死去的丈夫,听到唤声抬起头来。她的脸色平静,轻轻道:“你来了。”接触到她那艳极无双的容颜,殷天白眼里的萧飒骤然消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甚至双手都微微颤抖。他道:“薛康死了?”林枫低头看了一眼,道:“是的,死了。她是谁?”殷天白瞧了瞧青衣少女,他看到少女的眼角正慢慢沁出一滴眼泪。他道:“跟你一样,她也叫铁凤。这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很好,她总算完成了。”他的声音微露赞许,一点不在意铁凤为之付出的是那年轻美丽的生命。

林枫眉尖微蹙,忆起了往事。十年之前,她也是血剑会凤阁中的杀手铁凤,她的第一件任务,是去洛阳刺杀武林大豪“飞天虎”雷威。就在打马洛阳的路上,她遇见了薛康。薛康身着白衣,纵马高歌,一下子就俘虏了铁凤的芳心。可是两人的爱情却遭到了殷天白的坚决反对,只因他竟也疯狂地爱着铁凤。殷天白已有妻室名叫萧萧,是他的师妹,长得不算多美,但她的父亲持有武林第一奇剑“寒血剑”,身怀名为“玉碎”的绝世剑法。殷天白娶了萧萧,这才把寒血剑和“玉碎”剑法弄到了手,登上了会主的宝座。

林枫眉梢微微一挑,高贵而冷傲:“为什么你不用自己的寒血剑和薛康一决生死?难道到现在你还自认不是他的对手?”她斜睨着他,眼神针一般尖锐。

殷天白的面皮抽了一抽。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妻子即将分娩,他在屋外听着她撕裂般的痛叫,心里想的却只有林枫。林枫已经被他囚于密室,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终于他推开了密室的门,用颤抖的手撕破了她的衣裳。他知道她无力抗拒,她的武功已被一指废去。蓦然间,他看到那洁白如玉的颈项中有红花绽放。那花是她的鲜血,从一块花瓶碎片下渗流出来。那时的她也是这般高傲地斜睨着他,说宁可死,也不愿让他碰一碰。

就在那时,薛康清朗的啸声穿透重重屋宇送入耳中。他知道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他要让林枫亲眼目睹情郎的死亡。可惜的是,薛康的武功远比他想像的高强,他已经施尽生平所学,交手几逾千招,薛康仍未露出败像。那时他刚得到寒血剑不久,“玉碎”剑法尚无所成。他不由得心生寒意,“如果败了该怎么办?”决战继续着,殷天白已打算不顾一切使出独门暗器“细月”。就在手指刚刚碰上腰间银匣时,一名婢女竟然闯入大殿叫嚷起来:“不好了,夫人死了,夫人死了!”萧萧生下一双女儿,产后血崩而亡。

一时间,殷天白竟忘记了出招,薛康也没有乘机进击。直到现在,殷天白仍不明白当时听到萧萧的死讯,为何会那么反常地软弱,眼睁睁看着薛康抱起林枫,从容地走出他血剑会的殿门。如果当时发出“细月”,也许林枫早就为他所有,只要想到这一点,殷天白的心就会痛苦地抽搐。可是他为何没有发出“细月”?也许他内心深知,即便这样做了,也未必能致薛康于死地。

事隔多年,他的“玉碎”十式已经炉火纯青,在江湖中再没遇到过敌手。当终于找到薛林夫妇的隐居之所时,他确曾想以寒血剑将薛康碎为齑粉,但待他偷看到薛康在树林里练功后,居然发现薛康的进境甚至比他还要快。

薛康有何弱点?仁侠为怀,这就是他致命的弱点。假如一个生命垂危的少女出现在面前,他一定会出手相救,假如这个被他救回性命的少女发出“细月”,他一定不会料到。料不到,就得死!

殷天白算得太准,他不能不对自己感到得意,林枫的讥嘲反而让他发出了一阵“咯咯”怪笑。

林枫轻轻放下薛康,盈盈站起,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会主?”殷天白的怪笑一下止住,从她话中,他仿佛听到了某种希望。他打量她,想从她身上看出些许真意。她的神情平平淡淡,似已不将薛康的死放在心上。

殷天白的血热了起来,“啊”了一声,说道:“现下薛康已死,我不会再追究你叛会私逃之罪。随我回去吧,我发誓一定好好待你!”林枫一低头,一缕柔发垂在雪白的颊边,轻轻道:“你没骗我么?我在这荒山里也早住得厌了。”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右手抚住胸口轻咳起来。

殷天白压抑已久的激情终于爆发。他幽灵般一掠而至,双臂一圈,要将林枫搂入怀中,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他突然明白过来,如果说当年林枫宁死也不让他染指,而今又怎会在失去至爱之后反而遗爱变节?

他的反应实在太快,林枫从薛康身上拔出的“细月”没能插上他的胸口,仅仅划破了他的左手,反倒被他反手一掌震得内腑尽碎,跌下时,正倒在薛康身畔。

“细月”的毒是连殷天白自己都没有解药的,但他见机太快,早已劲运右掌,“喀喇”一声,将左掌齐腕斩断,轮指疾弹,封住左臂诸穴,断腕处血流顿缓。他满头大汗涔涔而落,痛怒交迸,眼中杀机大盛。他拔剑指住林枫,一股森然寒流激得她根根柔发都飘飞起来。

林枫淡淡一瞥那点血红的剑尖,苍白带血的嘴角泛起一缕春风般的微笑。她轻轻道:“遇上薛康,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即使刀剑加身,我林枫也是百死不悔。但愿生生世世,我得与薛康结为夫妇。”她的头颅枕在薛康胸膛上,慢慢停止了呼吸。

“当”的一声,寒血剑跌落于地,殷天白身形摇晃。纵使他心如铁石,一瞬间也觉心痛难当。他缓缓走近,俯身扶起林枫。林枫的表情平静中含着微笑,仿佛连死也是心满意足。他凑嘴上去,哆嗦着吻她鬓边、脸颊和失血的嘴唇。他苦恋了多年的女子,原来只有在其死后才能一亲芳泽。蓦地他一声狂叫,抓起剑来,一剑一剑,俱都斩在薛林夫妇的尸身之上。

小屋中灯影摇摆闪动,寒血剑下,鲜血飞溅。到底斩了多少剑,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到整条右臂都酸软难举时,方才罢手。他脸孔扭曲,满是血污,黑袍嘀嘀嗒嗒往下滴着血。

油灯终于熄了,殷天白挟着杀气,慢慢推开右首一扇木门。屋中小床上,睡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床头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俊秀的脸蛋上。他满面通红,呼吸急促,合拢的眼睑微微抖动。

殷天白一迟疑,右手还剑归鞘,手抚男孩额头,但觉触手火烫。原来男孩高烧昏迷,对外间发生的惨剧似是无所知觉。

殷天白凝望男孩。男孩的相貌既有薛康的俊朗,又有林枫的精致。他将牙格格一咬,狞笑道:“林枫啊林枫,你不是最爱夸薛康英雄侠义么,我便要将你和这小贼生的孽种带入我血剑会,让他专杀那自命侠义之辈,叫你与薛康在阴间里也不得安宁。”他抱起男孩下山,在他身后,木屋被一把火烧得红焰飞腾,火光冲天。

二、白龙

“白龙”是一个代号,它代表着血剑会中的一名神秘杀手。

血剑会天外峰总坛上有四坛三堂,分堂堂主分别是会主的三名亲传弟子:孙芳树、骆阳城、陆光。三大弟子地位极高,会主之下,均要从其调度,惟天外峰后山的剑宫、凤阁例外。剑宫五龙、凤阁五凤只奉会主一人之令,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的身形相貌,除却会中高层人物,余人不得而知。他们聪明机变,精研易容、下毒、暗器、轻功,武功以狠毒诡诈见长。他们的任务,是刺杀血剑会不便直接出手铲除的敌人。

白龙十五岁出道,单人匹马挑了河东声威最盛的威泰镖局,满门良贱无一活命。次年杀郑州上官世家的上官扬、上官飞兄弟,后于华山绝顶杀华山派掌门陆仙,自己也受伤堕入深谷,险些丧命。

四年来,死在白龙手上的高手已逾十人,他们在江湖中都颇有声望,武功也非弱流。他们死时虽很痛苦,但却绝对想不到,那置他们于死地者,内心竟也会痛苦得扭成一团。

白龙年轻俊美,但他孤僻、冷漠,不爱说话,因此没有朋友,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当然也不会有人去关心。没有任务时,他就呆在剑宫之中练功,皱着眉发愣,或者四处闲逛。

据说白龙是个孤儿,在八岁那年的春天发了一场险些致命的高烧,是会主殷天白救了他,但他从此便失去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于是他发愣时,便有人讥笑他又在冥思苦想那永远失去的过去。

白龙终于开始笑了,是从那天在后山上遇到殷林开始。

殷林与殷枫是会主的孪生女儿,她们是姐妹,但性情却像水与火毫不相似。

姐姐殷枫的眼睛像水,盈盈的看不见底。妹妹殷林的眼睛像火,愉快地绽放烂漫的心事。

她们居住的花园是天外峰最美的地方,但能欣赏花园之美者,除了她们的父亲,便只有为殷枫所特许的陆光。花园虽能禁止旁人进入,却关不住闲荡的殷林。

那天,白龙正在他常去的树林中,他想起最近为他所杀的白马侠张三,想起那双绝望的眼睛,一双肉拳猛地向树上砸去。就在他差不多落下泪时,脸上却挨了一下。他抬眼,从脸上弹落在地的是一枚蘑菇。紧接着,一个粉红衣衫的少女跳了出来,冲着他脆生生的笑,骂道:“真是笨蛋,好端端的干嘛砸树,不疼吗?”她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又纯,又甜。白龙知道,她一定就是殷林。殷林对他怀有极大兴趣,一定要他说出为何砸树。如果是旁人,白龙一定不发一言就走,但他望着殷林时,眼神中微微流露了欢喜之色。他说,他忘记了往事,只要一想,就头痛得厉害,忍不住要狠狠发泄。

殷林这才知道他就是那失忆的白龙。她看着他,一向顽皮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她帮他猜测他从前会是什么人,父母是做什么的。她向他吐露自己不愿练功而宁可去捉松鼠、采蘑菇。他们聊得高兴,事实上,主要是她说话,他静静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分手时,殷林约他明天一起去挖蕨菜,他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殷林在树林里等了许久,白龙没来。她怒气冲冲地闯入剑宫,白龙没在。

等她再见他时,已是三月之后。当他一身白衣出现在树林里,殷林的眼神如同初春的花朵蓦然复苏。她欢叫着奔向他,却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他说,他奉会主之令去刺杀了关东刀客辽一侠,他自己也身中七刀。殷林“啊”的一声,年轻飞扬的心第一次有了疼痛。她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能再让你做杀手了,我要让爹收你为徒,让他传你武功。等你练好武功,就不会受伤了。”白龙淡淡一笑,道:“如果会主要收我为徒,当年就收了。”殷林的眼光暗了下来:“正是。爹爹向来只收三个徒弟,当年他也很喜欢陆光,可是也是等到三师兄张华一战死,才收陆光为徒。可是,可是你要有什么事,那可怎么好?”说着说着眼里闪动起泪花,白龙情不自禁吻了那含泪的花蕾,他的唇因她睫毛颤巍巍的撩动而骤然灼热。

就在这时,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他们躲到山石背后,看到缓缓走近的正是殷枫与陆光。天外峰总坛上的人都知道,殷枫与陆光是一对恋人。大小姐殷枫美丽冷傲、聪明多智,是会主最宠信的人。大师兄孙芳树、二师兄骆阳城各尽所能地讨好着她,因为他们深知,只要得到她的欢心,就意味着将来能得到血剑会,但她看中的却是三师兄陆光。情侣在一块,本该亲亲热热地说说情话,但此时,他俩却长时间地沉默着,以致殷林满耳都是树叶和鸟雀的声音。

他们终于说话了。

殷枫说:“你决定了?”陆光说:“是的。”殷枫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光也随即离去。他们来时很慢,走得倒干脆利落。

三天后,追云阁中,白龙又接到了命令。奇怪的是,久已不执行任务的陆光竟也接到了命令。

退出后,白龙看到陆光的脸色死尸般惨白。

他们将同往洛阳,把武林大豪沈坤的五十寿辰变成他的忌日!

沿途同行同宿,陆光的梦呓常常放肆地闯入白龙的耳朵。殷枫与仪妹是他梦里的主角。他叫殷枫时咬牙切齿,低吟仪妹时无奈而温柔。不同的语调激发了白龙的想像,美丽的殷枫突然青面獠牙,遭受惊吓的仪妹抽着瘦削的肩膀啜泣。他在心里推测了整个故事,他知道将看到的是一出悲剧。

陆光疯了!陆光发疯在沈坤的寿宴上!

他发疯,是因为沈坤在饮下了他敬的寿酒后突然僵硬,连脸上的笑容都凝结不动,就这样命归西天。这本是陆光打算用性命去阻止的结局,却在他的眼前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沈坤身旁俏立着他十八岁的女儿沈慧仪。她笑盈盈地捧着赤金酒壶,一身红衣彩霞一样艳丽。她甜美的笑靥早已令易了容的陆光心如刀绞、意乱情迷,她为父亲猝死而发出的悲呼就像一把利刃,将他紧绷的神经绞断。

沈坤太大意了。他不该过于张扬,更不该自命豪爽,不论宾客相识与否,一律酒到杯干。他不知道要在明处杀死一个强盛的敌人很难,在暗处却很简单,超群的武艺、锋锐的刀剑往往敌不过高明的暗算!

沈坤死了,义愤的宾客涌向凶手。一柄长剑率先匹练般射向陆光,四把长刀舞出一片刀网罩将过来。陆光本能地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当当当当”疾响声中,剑客右腕连剑削下,四名快刀堂刀客小腹中剑,鲜血泉涌。

快刀堂堂主焦雷怒啸声中飞掠而至,和身扑下,长刀快逾闪电,瞬间劈出一十九刀。江湖中很少有人架得住这十九刀。陆光身形潇洒拔起,软剑凌空刺出了二十一剑。剑招灵动神奇,剑光骄阳般耀眼。鲜血如落英洒下,焦雷跌落在地,头顶和胸口各有一处致命的剑创。

这招“落英”,是“玉碎”剑法中的一式。在血剑会三大弟子中,惟有陆光获传三招。

武当掌门灵风剑术精奇,向称江湖第一。他排众而出,长剑冷光闪动,以武当绝学“松涛滚滚”直迫陆光要害。陆光只要稍稍后退,便再也遏止不住源源而出的无穷后招。陆光没有退,他挥出“玉碎”剑法中的“卧虹”,以绝无可能的身法招式逼住灵风,如果灵风不退,两人将同受重伤。

灵风飘然而退,因一招未克,竟便抽身离去。

沈慧仪挟着杀父之恨抢上前来。她明知自己决计不是对手,但如不能为慈父报仇,她宁愿一死。就在陆光以另一招绝学“飘雪”将她全身笼住时,那一身娇艳的红衣燃起他心里最后一线灵光。

他停招不动,背心随即穿出一段滴血的剑锋。他在滴血声里低吟了两句,梦呓般无奈而温柔。

他微弱的吟唱震住了她,在易容被她的泪水冼净后,那苍白而又熟悉的脸现了出来。

白龙踏着沈慧仪的哭声离开了沈家。他身边挨满了告辞的宾客,无一人认出他也是这次谋杀的同谋。他独自走在暮色苍凉的荒漠里。

陆光是个很有魅力的青年,甚至算得上血剑会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他对白龙尊重爱护,从未以特殊的身份自骄自傲。他们原来商定杀沈坤的计划仍是先毒后杀,但白龙下在酒里的竟是毒性发作最快的。

白龙在返回总坛的途中沦落成一个酒鬼。

在离天外峰还有三十里路的青羊镇他病倒了。因为杀沈坤以来,他只喝酒不吃饭。躺了整整四天四夜,醒来后他重新振作了起来。鼓励他振作的,是陆光使出的“玉碎”剑法,那样辉煌灿烂。

三、玉碎

殷枫是聪明的。当殷天白开坛收白龙为徒时,她就已明白,陆光的死亡情节里一定另有曲折。她把白龙约到后山,青霜剑的剑尖指向他的咽喉。白龙的目光横过剑身静静地瞧着她,只说了一句话,她的脸色就已发白。

他说:“陆光是给移情害死的。”她的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颤抖的剑尖往前一送,终于划着弧线,狠狠击在脚边的碎石上。

在她孤高自傲的心里,一直把对陆光的感情看作一种施恩。“他怎么有资格拒绝我?”当陆光决意选择沈慧仪而与自己分手时,殷枫心中已动杀机。是她向父亲进言,派陆光与白龙同去洛阳。她要让他与仪妹之间酿下血仇,叫他俩永难聚首!

她从白龙清澈的眼中,知道他已洞悉一切。她预感到,这个男人若不成为死党,必将成为死敌!

她掉头离开后,殷林蹦蹦跳跳地来了。她也为陆光的死感到难过,但与能同白龙朝夕相对的快乐相比,这难过也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白龙已经搬进了内园,同两位师兄、师姐一道练功。两位师兄待他冷冷淡淡,大小姐殷枫更是冷若冰霜。殷林倒是整日言笑晏晏,可惜白龙毫无时间陪伴她。

师父对他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他亲自教他每一样功夫,甚至关心到他的生活起居。有时他会用一种无限怜爱的眼光来看他,这样的眼光即使是殷枫也从未领受过。

白龙无疑是个天生俊美的男人,对于男人,他的相貌未免过于标致。他那颀长笔直的身形,冷漠孤独的神情,又使他多了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何况他还那么聪明,师父传授的每一样功夫,他都能以最短的时间领悟并熟练。当殷天白没有别的教他时,便开始传他“玉碎”剑法。

“玉碎”剑法不愧是武林中最神奥的剑法,它仅有十式,但每一式的变化几乎都是无穷无尽。他最先学的,也是“落英”、“卧虹”、“飘雪”三式。这三式,陆光练了足足三年,而白龙只用了三个月。

第二年的七月一日,是殷天白三个徒弟、两个女儿比试武功的日子。殷天白端坐椅中,右手盖在左手上。他左手断肢已久,但掩饰得极好,甚至连精明的殷枫也不知道。

会武的结果决定着殷天白对他们的重用程度,弟子们自是竭尽所能地展练武功。

孙芳树是大弟子,有不少功夫是他代替师父传给骆阳城的。在这次会武中,他没想到,会败在骆阳城手中。

骆阳城的喜悦也没能持续多久,白龙仅凭一招“飘雪”,剑光就将他全身围得密不透风。他的衣袍条条碎裂,引得观战的殷林格格娇笑。假如他是白龙的敌人,此刻已是血肉模糊了。他红着脸退开,低垂的眼里闪出恨意。

殷枫衣袂飘飘,持剑掠入场中。殷枫的武功究竟如何,几乎没人知道。她是会主的掌上明珠,即便当年陆光也不敢同她较真。事实上,殷枫的武功的确不容小觑,她与白龙交手已经八百多招,两人的招数变化仍是无穷无复。

孙芳树与骆阳城对望一眼,从对方脸上,他们都看到了惊奇、嫉妒和深深的怅惘。

殷林紧张而矛盾。殷枫是她敬爱甚至畏惧的亲姐姐,而白龙,那是叫她打从心眼里喜欢的心上人。

没有人注意到殷天白奇异的神色。他的脸微微发红,眼光明亮而又迷茫,仿佛陶醉于一场绮丽的幻梦。

(激斗终于结束,白龙的剑尖点在她的樱唇上)

激斗终于结束,殷枫的青霜剑刺入了白龙左肩,而白龙的剑尖就点在她娇艳如花的樱唇上,让她品尝到剑尖的冰凉和锐气。殷枫一动不动,慑住她的不仅是剑锋,还有白龙那双阴郁深沉的眼睛。他凝视着她,用低得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要娶你。”他回腕撤剑。殷枫微微颤抖着抽出青霜剑,血立即就从创口涌出来。她的心一阵悸动,扭头退开。

殷林惊慌着跑上来,关切地询问伤势。他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她的手。看到她眼里的错愕,看到她委屈地咬住嘴唇,他的心不为人知地隐隐作痛。

殷枫踏入了白龙的卧室。她是看到妹妹含着泪冲出后才进去的。白龙坐在桌前,正在喝酒。她走到他面前,犹豫着想用一种冷淡的口吻说话,她只说了个“你”字,就突然被白龙拉入怀中。她羞恼着挣扎,他双臂一紧,左肩的剑创登时迸裂,血沁了出来。她停止挣扎,她没有想到,被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征服竟是这样愉悦。

她笑问他:“殷林不是喜欢你么?”他轻描淡写地道:“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她又笑道:“我伤了你,你恨不恨我?”他凝视她微笑道:“能赢得你的心,再刺十剑我也甘心。”她笑道:“再过一年,甚至只要一个月,我就不是你的敌手了。但是你要变心,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你!”她的神情温柔,眉梢眼角蕴着娇笑,但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时间又过了一年,这一年中,白龙已完全学会了“玉碎”剑法。剑法的第十式就叫“玉碎”,它的威力无与伦比。这一招耗时最长,为了练好它,他用了整整半年。

在练好第十式后,白龙向会主提出了同殷枫的婚事。殷天白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那一天的天外峰张灯结彩,毫不知情的殷林满心狐疑。她问了很多人今天怎么了,他们只是招呼一声又忙忙走过。

她觉得大家在瞒着她什么,撅起嘴尾随着走进大殿。

殿内红烛高烧,一身红袍的白龙站在烛光里,喜气洋洋地向她一笑。她心中狂跳起来。幸福的狂潮只一卷便迅速退去——她看到了红衣艳妆的姐姐。那时的姐姐真美,眼里的秋水醉成了两汪香甜的琼浆。

尽管一年来,她已感到白龙对她的疏远,看到姐姐和白龙的接近,她原本无忧无虑的心日益愁烦伤感,但她毕竟还抱着期望。她能从白龙偶然不及躲藏的眼神中发现,他对她仍有情意。这一天她生平第一次喝得大醉,不是在喜宴上,而是在她初遇白龙的树林里。

殷天白为爱徒和爱女的婚礼大肆铺张,同时任命白龙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会主。他老了,数十年的盛名压得他深感疲惫,他需要有人来分担这份重负。尤其是目前,他需要有人去对付声势浩大的洛阳武林同盟。

洛阳女侠沈慧仪并非白龙印象中的柔弱少女,她在痛失慈父和爱侣之后,反而无比坚强。她访名师练绝艺,广散家财力组洛阳盟会。她要与血剑会展开轰轰烈烈的决斗。

白龙夫妇就在新婚第三日,奉命率会中精英前往捣毁洛阳盟会。

腊月二十九清晨,殷天白在气象森严的大殿中誓师。之后,他解下妻子般日夜相伴的寒血剑,把这至高权力的象征交到白龙手上。

白龙神情肃穆,虔敬地接过寒血剑。与此同时,他的手上闪出一道红光。红光是寒血剑,白龙拔剑刺入了殷天白的咽喉!

他没有用“玉碎”剑法中的任何一招,但这一剑比任何招式都更有效,狠、准、快,而且完全出人意料。

大殿中数十双眼睛同时惊呆,空阔的殿堂一下静到极处,只见十数根花白断须缓缓下沉,砸在殷天白痉挛的手上,每个人都像听到了隐隐的破空之声,只觉心头似被重击一记。

殷天白蓦然惊醒。为什么他会忘记白龙的身世?为什么他居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自己会在对林枫的怀念中流连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对他这样好他还要杀他?然而问什么都已太迟,他只能眼看着全身的热血从喉咙中喷出,追着拔出的剑尖扑上白龙的面庞。

白龙的眼睛蒙上了滚热的血幕,因舌尖舔吸着血腥而昏昏微醉,所以他没有觉察,那双沾着胡须的手掌扬起来对住了自己的胸膛。

一直未在大殿露面的殷林,突然投到他的身前。

四、无伤

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江湖浪迹,不知他乡故乡。

薛无伤在一座破庙中醒来,看到残檐间的冷月。他梦见了一个人,那人已经死去了十年,可是她的模样仍是那样鲜明而甜蜜。他的心又疼痛起来。他想,应该去看看她了。

腊月二十九近午,他已到了青羊镇上。这一天有温暖的阳光,孩子们穿着新袄雀跃在大街小巷。穿过街道时,他不留神踩熄了一个孩子的烟花。

这是一个凶悍的孩子,他怒叫着箭一样冲上来,要他赔他的“彩陀螺”。薛无伤没有“彩陀螺”,孩子叫道:“那你赔我钱!”他掏出五枚铜子放到孩子的小手上,掏钱时,露出了耸在腰间的剑柄。

他继续走着,听到孩子在身后尖叫道:“剑,剑!他带着又长又亮的剑,他是剑客!”他不禁微微一笑。男孩子总是向往成为剑客,以为剑客代表着浪漫和传奇。但他们不知道,剑带来的更多是伤痛、鲜血和死亡。

出了小镇,他奔上一片荒野。

又看到了天外峰,他的心不禁一阵紧缩。

十年前,这里是江湖第一大帮会血剑会的总坛,凭借天险修筑着庄严巍峨的宫殿。在江湖人心中,那是一个不可摧毁而不敢涉足的魔境。

十年后,尊望和霸权化为泥土,怒茁的草木把一切掩在了脚下。

那片树林长得更加茂盛,草丛中,他找到了两座杂草丛生的土坟。坟前没有立碑,但他知道那里面埋葬的是谁。

他细细拔去其中一座坟上的杂草,将他在镇上买来的纸钱洒在坟头。红红绿绿的纸钱在风里轻颤,真像春天的少女插了满头的野花。

他凝视坟茔,眼神伤感、寂寞而饱含深情。他对墓中人一定怀有极深的情意,可惜抔土之间,黄泉永隔,那人却再也不知道了。

“你一直喜欢殷林,是不是?”薛无伤慢慢回身,声音来处立着俏生生的殷枫。岁月在她的眼角吻下浅浅的褶痕,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当年一样动人。

她的右手软软垂在大腿外侧,左手拉着一条孩子的臂膀,说道:“我听小龙说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剑客,就知道是你来了。”薛无伤认出她手里的小龙正是拉着他赔还“彩陀螺”的孩子。

她说话时,小龙的嘴张大,眼睛瞪圆了,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

薛无伤道:“我葬了殷天白和殷林,放火烧了天外峰,下峰之后我才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见面的那天,你就会要我的命。”他微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连夕阳都仿佛沉醉。

殷枫痴痴地瞧着他,做梦似的道:“倘若你从未杀过我爹,我们一家子该是多么快活。”薛无伤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爹?”

“不知道,”殷枫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你杀了他!”薛无伤的目光尖锐起来,说道:“当年他害死了我的父母。”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眼神灼痛,仿佛又看到了那痛苦万状的往事。

殷枫道:“这么说,你并没失去过记忆。当然,你那一剑早已经告诉了我。”薛无伤道:“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我的母亲温柔美丽,一家人生活得很好。八岁生日那天,母亲为我做了一套胸口绣着老鹰的新衣裳,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蘑菇汤、腌兔肉,和一碟凉拌莴苣。就在那天晚上,殷天白设计害死了我的父母,我光着脚,从门缝中看到了所有经过。我很害怕,但我没逃,我知道,只有留在他身边,我才有杀他的机会。我受了风寒和惊吓,发起了高烧,病好后,我就假装失去了记忆。我的父亲在我四岁时就开始教我武功,为了不让殷天白起疑,我将原来的武功全都舍弃掉,现在再也记不起了。”他的语调平静,平静中蕴含着一种幽深的仇恨。

殷枫冷笑道:“你果然是胆大心细,如果我爹当时一剑杀了你,你的计划岂非落空?他居然没杀你,这就是他自己该死了。”薛无伤道:“我要取得殷天白的信任,不让他对我有半点疑心,那几年,我杀了很多人。”他拉起左臂的衣袖,露出上臂几十条极深的伤疤,向殷枫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么?”殷枫道:“你在剑宫那几年出生入死,身上自是不免落下疤痕。”薛无伤微一摇头,道:“这每一剑都是我自己砍的。从第一次奉殷天白之命杀了河东威泰镖局满门,我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会杀死殷天白,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也为了稍稍减轻心里的痛苦,我砍了第一剑。”殷枫“嗤”的一笑,柔声道:“可怜的人儿,难怪你一直那么孤僻,原来你一直忍受着那么多痛苦,一直在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可是你最后总算达成所愿,就算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那也是值得的,不是么?”她的话里没有嘲讽,如果可能,她甚至会搂住他,宽慰他受伤的身心。

黄昏的风凉凉地吹乱了她的发丝,她伸出右手轻轻抚理。她的容貌仍是那样娇柔美艳,一双纤手秀雅如兰。这本该是享尽万般宠爱的女子,却在最美的岁月里空守着孤寂。而另一个呢,同样姣好美丽,却早已化作了黄土。

薛无伤突然觉得喉头有什么哽住。

殷枫道:“你想起了殷林,是么?”薛无伤点点头。

殷枫又问:“到底我和殷林哪一个更好啊?”薛无伤道:“或许你比她好吧。”殷枫动人心魄地一笑,道:“但在你心里,却是爱她更多些,当年你放弃了她而追求我,因为你知道,我才是爹爹最信任的人,得到了我,也就等于得到了我爹的命,因为他对你不会再有任何怀疑。”薛无伤脸颊上的肌肉微微痉挛。为了等待那复仇的一剑,他确实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年来,他甚至不敢去想,那究竟是否值得。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为此牺牲,甚至自己亲手断送了对他怀有友情的陆光。而殷林呢,那是他充满仇恨和痛苦的心灵里惟一的一朵花、一个梦,同样是为了仇恨,花凋零,梦破碎。他永远记得她的血呕在他的肩上,她的头无力地倚着他的胸膛。她用自己的柔弱之躯,将他隔在了死亡之外。

他突然问道:“殷林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掌?”殷枫咯咯娇笑道:“她得不到你,兴许早就不想活了呢,她一向都是个小傻瓜。我们都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啊,我们在一块儿重新过日子不好么?小龙,你说好不好?”小龙鼓掌叫道:“好啊,好啊!”他们所说的事他都不太懂,妈妈的最后一句话他却是懂的。没有父亲是他在小伙伴里最没面子的事,他自然乐意与父母住在一起,叫同伴们再不敢笑他是没爹的孩子。

薛无伤嘲讽地一笑,道:“真的?”殷枫侧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做不到,你也是,对么?”薛无伤低声道:“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我这一生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为父母报仇。”殷枫微笑道:“是么?其实这孩子生下来,也只有一个目的。”夕阳在小龙脸上刺眼地一闪,母亲右手的匕首架到了他的颈上。

殷枫的眼睛闪动寒芒,慢慢道:“从这孩子在我肚子里踢第一脚开始,我就想好了这法子,你若不肯杀死自己,我就杀了他。”她的手微一用力,小龙的血就流过匕首滴到胸襟上。他吃惊得觉不到痛,他实在无法想像,梦里的刀剑竟而落到了自己身上。薛无伤笑了起来。他开始去拔寒血剑。剑身擦着剑鞘出,声音轻微而低沉。

他把剑竖在胸前。寒气弥漫开来,初春里苍白的夕阳愈加黯淡。风摇动着满山枝叶,沙沙哗哗的响。他的头发吹到了脸上,衣袂不断飘飞,他的身体却在风里站得笔直。

小龙瑟缩起来,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偎去。他一动,颈中的疼痛立时制止了他。他使劲咬着牙忍住泪,惶惑和恐惧涨满了童稚的心。

殷枫其实也在颤栗。她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切,但她拒绝去想。她为复仇已计划了十年,等待了十年,她想做到的一定要做到。至于她杀死他是否会后悔,小龙如何来面对母亲逼死父亲的冷酷现实,那都是在此刻之后。

她微眯着眼睛,等待着,她知道,她不会等太久。

薛无伤凝望寒血剑。夕光照射下,两侧的剑锋亮出黯淡的红光。他在半明半暗的红光里看到了父母的血、殷天白的血,如今他的血也要同他们的融在一起。

他瞧了一眼小龙,孩子惊惧的模样让他心中柔情涌动。在一无所有后,他对死已不再畏惧。他一生为了仇恨而活,现在他可以为了爱而死。他嘴角泛起不易觉察的笑意,毫不迟疑地把剑挥起,剑锋吻住他颈项的刹那,他回答了她一个问题。

“薛无伤,他叫薛无伤。”殷枫喃喃地道。她的手松开,沾着小龙鲜血的匕首落到草丛里。她向孩子道:“小龙,你要记住,你姓薛,你的名字叫薛小龙。”她的眼睛望住空茫,没有看到儿子正惊恐万状地逃走。

她怔怔地站着,站到夕阳西沉,暮色来袭。十年里日思夜想的情景已经圆满出现,她却感到全身掏空似的飘飘荡荡。薛无伤没有从复仇里获得快乐,她也同样没有。

她向前走去,在他身边停步。摸到他冰凉的身体,她的泪水终于倾泻而下。她从他颈下抽出寒血剑,接触到它的森寒阴冷,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夜色迷蒙中,她颤抖的手慢慢举起了寒血剑。

尾声

小龙拼命往前跑,小小的身体如小鹿般飞奔在黑夜围袭的荒野上。

他看到远处隐约的灯火,那温和的光亮把他拉回到欢乐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