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马戈的绿色丘陵

第十八章 马戈的绿色丘陵

就在那美丽夏季的同一天,闪躺在红狮客栈的马房里。它不再需要上足镣,因为根本没有人怕它了,它已经虚弱得踢不动,也没劲儿冲了。

几个星期以来,它都过得昏昏沉沉,情愿躺在稻草床上,任凭大事小事从它身边溜过。它隔着马房的门仍可听见客栈里碰杯的声音,也听见马匹与顾客来来去去。马匹进来的时候,它嗅到灰尘与汗水混合的味道,也嗅到雨水的味道。它听见那第一批雨珠在屋顶上打出一阵嘈杂且哀戚的声响。它嗅着风的气味,但它已经不再是那些气味与声音的一部分了。

每当威先生经过闪的马房时,都难过地摇头,“那匹马心里痛苦,它想念那个男孩。”

这天下午,威太太敲锅打盘的声音突然被雷鸣般的马蹄声与轰隆轰隆的车轮声盖掉了。

半睡半醒的闪听见马房里其他的马对来人嘶鸣欢迎。它听见威太太高亢、兴奋的声音,然后是许多脚步声,以及一位女士的低笑声。紧跟着,它只知道它的房门大开,一个羽毛般轻巧的东西来到它的身边,还 有一个男孩瘦削的棕色手指抚着它的脖子。

闪用它的毛磨蹭着阿格巴的脸颊,仿佛要确定真的是他。然后它发出一声激动的嘶鸣,它的唇触着男孩,它粉红色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尝那咸咸的、暖暖的泪水,最后它开心地对着全世界大声嘶鸣。

它伸出前腿,挣扎着要站起来。躺在地上真是怠慢了朋友!它抖掉身上的稻草,似乎在为自己的狼狈道歉。

它变得不一样了,它对周遭的人喷着鼻息,对那一身酒红色天鹅绒的英俊绅士喷着鼻息,对那身穿丝绸与金色蕾丝的贵妇人和站得老远的客栈老板与老板娘喷着鼻息,它的目光回到阿格巴身上。“我们走吧!”它仿佛这么说着,“去个地方,任何地方!”

葛多芬伯爵大笑着表示同意。然后他和威先生低声说了一些话,旋即办妥了购买闪的事。这时,碰巧来到这里的过客也都好奇地盯着那气派的六骑马车,那戴兜帽的小男孩和坐在一只温驯的红棕色马匹上的虎斑猫,个个张大了嘴。

威先生的眉毛正快速地上上下下。“骗你的话我就去死!”他对一名曾经被闪摔下马来的临时工说道,“告诉你说,当时的它绝不是这样!它既不固执,也不凶恶。它和那个男孩一个样儿,而且是一条心。他们简直等不及要走!你知道吗?”他说着用力拍了一下那人的背,“那匹马——它可有头脑呢!”

伯爵从马车车窗探出头来:“我们会带路到马戈去,”他对阿格巴喊道,“你的马还 很衰弱,我们会走得很慢,好让它跟上。”说完他鼓励地微微一笑。

在通往马戈丘陵的路上,安静的人、猫、马搭档快乐得犹如要去天堂的花园,仿佛那平畴绿野、林地与清澈的溪流是为他们特地准备的 阳光晒暖了他们的背,徐风为他们的喜悦而吹拂。他们深深吸着清风,洗去了一身的牵挂。

马车在一道饰有海豚盾章的大门前停住的时候,阿格巴几乎觉得难过起来,他好希望这一程能骑一辈子那么久。

不过,公爵夫人似乎很高兴终于到了。“孩子,”她感叹道,她的头疲倦地靠着镀金的马车车窗,“你和你的马跟那只猫,看起来要比上路的时候精神多了。”

这时,两名身穿制服的男子打开大门,那六骑马车带路过了一座桥,再爬上一座长满紫杉的小山丘,来到葛多芬伯爵的马厩。

阿格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丘顶上竟是马房,不是房子,而且还 有一道溪流围绕着山丘,供母马与它们的小马喝水。他一跃下马,那草地柔软而有弹性,绿草搔着他的脚指头,痒痒的。他用脚指头触着闪的那颗白点。那颗白点!那颗白点!闪在这里终于可以实现老天给它的承诺了。

老疯猫无比骄傲地在鞍具上坐得稳稳的,这时却用爪子去打阿格巴,像是在说:“注意你的礼貌,伯爵往这里走来了。”

阿格巴立正站好了,可是他发亮的眼睛已经将眼前的景色全部收入眼底:那长长一列坐北朝南、迎接朝阳的马房,阴影下的围场,训练用的猎场。哇,一道墙都没看见呢!只有远方草地尽头的矮树篱和行行列列高耸入云的榆树,以及树梢触着溪流的柳树。

一名马夫牵了好几匹排成一列的赛马走进院子,它们的腰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阿格巴急急吸了一口气。再过不久,闪也将光鲜又闪亮。再过不久,闪就会是阳光中的疾风。再过不久,它即将涌泉以报伯爵——赢得比赛,为马戈带来荣耀。

阿格巴的思绪被打断了,一个手长脚长、带了点儿恶作剧模样的男人跑来见葛多芬伯爵。

“大人,您早……早啊。”他结巴道。他鞠躬的时候,瞥了一眼营养不良的马、穿着怪异的男孩,和坐在马身上,一脸神气的虎斑猫。

葛多芬伯爵也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崔先生,”他说,“我为你带来一名新马童,这匹红棕色的马是他的。他们碰到很多倒霉的事,这一路走来漫长又辛苦。以后,他们就由你负责了。”

那马夫的脸上掠过一阵阴霾,但一下子就过去了。“没……没问题,大人。”他说。

伯爵撤走马车之后才转向阿格巴:“我以前读过一本故事背景设在摩洛哥的小说,”他说,“里面的人物名字好怪,当然是我觉得好怪啦。有什么艾哈亚尼、哈梅德欧,还 有一个叫阿格巴。既然我非得叫你个名字,不如就选其中最短的:阿格巴,希望你用跟我握手的力量大小来表示你的意见。”

于是站在一旁的那位满脸惊愕的马夫总管便张着大嘴,眼睁睁地看着英国财务大臣的儿子,也就是葛多芬伯爵朝阿格巴伸出手来,棕色的小手和手指修长的白手握在一起了,而且握得那么紧。那伯爵忍不住绽开笑容,阿格巴也笑了,要是伯爵知道就好了,他选的名字,正是小男孩本来的名字。

“阿格巴,”他说,“我把你交给我的马夫总管崔先生照顾,他是我这个马厩的饲马师与驯马师。我希望、也祈祷你会过得快乐。”

阿格巴先跟伯爵、再跟马夫总管一鞠躬,他拼命眨眼,不让高兴的泪水流下来。

这时葛多芬伯爵清一清喉咙,有点儿不安地摸摸他的领巾。“崔先生,”他说得有些欲言又止,“你觉得这匹马怎么样?”

那马夫总管细细研究伯爵的脸,想要看出他的感觉,结果只看到一脸的坦率。于是他开始来回摇晃身子,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紧跟着他凑近闪的头,闪立刻鼻子朝天。崔先生伸手要抓马勒,企图强迫闪低头,可是唯有在阿格巴的帮助之下,他才看得到马嘴里头。他还 想抬起一只马蹄,可是闪的腿却有如钉在地上似的,然而阿格巴只消羽毛般轻触一下马腿,就把它抬起来了,就像拉起老疯猫的爪子一样容易。

红着脸的崔先生往后跨一步,他用眼睛从头到脚、从头到尾为马量身。他量了一遍又一遍,也注意到马儿膝盖上的伤疤,然后他撅起了嘴唇。

“大……大人,”他说着,“这匹马将会是赛……赛马场上的笑柄。他的精力不够充沛,经不起长途赛,就算是得到全国最最好的照顾,仍然是膝盖受过伤的小矮马。而且,”这时崔先生伸出一根细细的食指,脸上露出淡淡的鄙夷之色,“如果大人愿……愿意看一下它的颈脊,简直就高得畸形嘛。”

“我认为,”他做了结论,颇为享受这重要的一刻,“这根本不是一匹赛马,也甭……甭听旁人告诉大人您说它可以当不错的种马,它配种生出的小马,八成脾气暴烈,而且瘦得像香……香……香蒲似的。’

葛多芬伯爵表情不变,有好几秒钟,他都站着一动不动。“果真如此的话,”他终于说道,“就好好儿喂它,直到没有憔悴的模样为止,然后我们再看看要把它怎么样,或许可以把它套在打水到鱼池的机器上。”

阿格巴惊骇地望着伯爵。难道身为摩洛哥皇家马厩的骄傲的闪,竟永远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吗?难道它永远都得当一匹工作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