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五四一年十月十三日

公元一五四一年十月十三日

在新西班牙的圣胡安·乌鲁阿·韦拉克鲁斯 城堡

虽然我写了大半夜,醒得却很早。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在呼啸,给人一种冬天来临的感觉。

菲利浦先生手下的印第安人给我送来早餐,那是一大盘腊肠和一壶可可。我吃得很少,不过喝光了又热又多泡的可可。

上午十点钟左右菲利浦先生来了。他关上铁门,背靠在铁门上,他那个像棒子一样的下巴翘得老高,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少爷,”他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道,这通常是一种不祥之兆,“你一定睡得很好,因为你的脸蛋看上去像王后花园里的一朵玫瑰花。呵,你又显得年轻了。那些每天都往嘴里塞蜜饯的日子……”

我对这一诗兴大发似听非听,等他讲完,我才问他法庭判决的事。

“要是那些上了年纪、办事拖拖拉拉的法官一切顺利的话,”他说,“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得到消息。”

“关于判决的事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不过关于另一件事我倒听到一些消息。”他朝我走近一步,放低了声音,“我听说,王室检察官和他的同伙将派一个远征队到西勃拉去,他们将利用你给法庭的那份笔记。告诉我,年轻人,这些笔记能把他们引到藏金的地方去吗?”

“笔记也许能够引他们到那里去,不过金子是无法找到的。”

“你给我绘制的地图,”菲利浦先生说,“何时能完成?”

“明天,”我回答说,“不过我警告你,金子是找不到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金子躺在一个很深的火山口里。那是一个洞,叫它泉水也可以,不过水的温度达到了沸点。”

“按照你绘制的地图,那个洞能找到吗?我派去的人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对边境很熟悉,能不能直接上这个火山口去?”

“你自己不去?”

“哎呀,我去不成。”

菲利浦先生显得很尴尬。这一点使我头一次产生这样的印象,他自己也无非是这个城堡里的一个囚犯。

“明天我就能把地图绘完,”我说,“不过我要再一次警告你,金子是找不到的。”

“我的朋友会找到它的。”

“那个火山口仅仅是许多火山口当中的一个。”

“金子会找到的。”

“一切都是按我的记忆绘制的,”我告诉他,“不过,一共有五十多个火山口,全都非常相似。就是我自己到那里去,也未必能找到。即使找到了,也决不能取回金子来。”

菲利浦先生微微一笑,他的微笑常常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他以为我只是想劝阻他,以为我有我的打算,准备有朝一日自己到那里去取那些金子。

铁门关上了,我坐在长凳上等待。风越刮越冷,我来回走动,保持身体的暖和,我还 是这边走三步,那边走四步。午后不久,菲利浦先生又来把我带到了审讯室。

从法官们的脸上看不出判刑轻重的迹象。他们裹在带毛边的长袍里,似乎急于要结束判决的程序。前来旁听宣判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过在这寥寥无几的人中就有齐娅。她靠墙站在她的伯母旁边,我稍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我望着她,感到她比我还 担心。

王室检察官从王室公证人手上接过一张单子,开始宣读,他的话有些模糊不清。他好像急于了结我的审判。也许他正在考虑西勃拉远征的事,一旦宣判结束,就够他忙的。

我听到他说:“……王室法庭认为,鉴于杀人的指控因无事实根据,不应成立。至于扣留国王应得金子的指控已被证实,我们确认被告伊斯 特班·山多韦尔犯了上述罪行被证实,因此,我们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判处罪犯五年监禁。”

王室检察官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也许他以为我会感到震惊。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反映,脸上也无动于衷。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下决心,要经得起这一时刻的考验。事实上,自从我在库利亚坎承认我犯罪那天起,我就这样做了。

“但考虑到被告年纪尚轻,”王室检察官说,“并根据被告自己的愿望,愿意协助法庭找到财宝的所在地,所以王室法庭决定把他的判决减为三年,这三年需在圣胡安·乌鲁阿国王的监狱里执行。”

我望了望齐娅,我感到放心了,我的判决还 算合情合理,可她的脸色还 是非常苍白。

我向三位法官鞠了一躬,感谢他们对我宽大为怀(那是菲利浦先生怂恿这样做的),然后就离开了审讯室。

我在平台上等候齐娅。菲利浦先生看见我打算跟她说话,就抽身走开了。

她脸色还 是那样苍白。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我安慰她说。

“是没有五年时间长,”她回答说,“不过也还 是很长的。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你如何打发这些日子呢?三年是很长的。”

“我有许多事情可做,我可以想你。”

她的面颊上有了血色,很快地微微一笑。

“有时我也会想你,”她说,“会想到‘心谷’的草地,那时我们一起绘制了第一张地图。”

“还 会想起你在奈克斯 潘对我生气那件事,齐娅,那时我不愿意把河绘成蓝色的。”

“是的,我记得那一天。我也记得门多沙上尉给咬死后我离开你那一天,你把蓝星给了我。”

“你当时离开我是正确的。”

“不过我再也不愿离开你了,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

菲利浦先生咳嗽一声来到我们中间,我只说一声再见,他就把我带走了。穿过平台时,我期待着听到她帽子上的银铃声。我很快走到通向牢房的楼梯口,还 没有听见银铃声。我回头看了看,她还 站在我离开她的地方。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也向我挥了挥手。就在这时,我才听见铃铛的响声,那些小小的银铃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地图上已经没有多少可绘的了。我一边绘图一边想到了那许多火山口,想到藏金的火山口,想到火山口面上那层黄色的硫磺水咕噜咕噜直冒泡,水泡慢慢顶着黏液冒出来破灭掉,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

地图绘完了,我搬起石头,把地图放在里面。这是一幅很好的地图,尽管不是彩色的,但凡是我能回忆得起来的都绘上了——连“地狱”和弄瞎弗朗西斯 科神父眼睛的又松又白的浮土都有记载,连那些火山口、泉水,甚至弗朗西斯 科神父的坟墓都有标志。然而,菲利浦先生不会找到那批财宝,我的笔记也不会对王室检察官和他的远征军有什么帮助。

天黑以后,在我点蜡烛时,马丁少尉来到了我的牢房。他是从监狱下面那条长长的通道里来的,因此紧身衣上沾满了灰尘。

“对你的判决我很不满意,”他谢绝了我递给他的长凳,“对你判得太重了。根据这种情况,你本应该获得自由。那些人从来没有在边境上生活过,他们对边境的危险和诱惑一无所知,他们死前真该上那儿去一次。”

马丁少尉走到窗子旁,看了看外面。他转过身来端详了我一会儿。

“你给法庭的笔记是真的吗?”他问。

“是真的。”

“在你的记载中,金子是否就藏在你称作‘地狱’的地方?”

“对。”我回答道,对他看过我的笔记感到很吃惊。

“远征队能到那里去找到它吗?”

我的惊讶程度又增加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听到了菲利浦先生的话。

“是的,不过金子是找不到的。”

我就把告诉菲利浦先生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跟菲利浦先生一样,也不相信我,以为我打算有朝一日自己回西勃拉去挖那些金子。

他悄悄地说:“我想放了你。”他说,“我已经安排了一条船,明晚在岸边等。一个看守会打开你的牢房,那个看守不是菲利浦先生。你跟着他到岸边,在那里你会找到一条船。有人划船送你渡过海湾到韦拉克鲁斯 去,那儿有一匹马等着你。下两个星期内不会有远征队从这里出发,你至少有两星期的优势和你对西勃拉了解的优势。”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城堡的司令,负责管理犯人和看守人员,甚至菲利浦先生本人也是他的下属,他的计划当然是能够执行的。我相信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相信他是满怀信心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的。

我开始讲话,感谢他的友谊和放掉我的建议。他打断了我的话。

“金子找到以后,”他说,“我们对半分,一半给你,一半给我。六万盎司对半分仍然是一个公爵的赎金。”

“尽管笔记做了忠实的记录,”我重复道,“一个远征队也是无法找到那些金子的。就是我自己到‘地狱’去,我也无法找到埋金子的那个火山口。我离开那里时精疲力竭,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所以根本没有看清。”

“去试试吧,”马丁少尉说,“明天晚饭后一小时看守来打开你的牢房门。”

我不想告诉他为什么我不能接受他的建议,我不想告诉他埋了金子并没有使我摆脱邪恶,也没有宽恕我对自己和对别人所做的错事。我不能对他说,尽管我是环海城堡里的一名囚犯,尽管墙有十瓦纳斯 厚,而且是关在一个只有一扇小窗户的牢房里,不过最终我还 是会获得自由的。我也不能对他说,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囚犯,他和菲利浦先生以及所有那些正在梦想找到藏金的人才是真正的囚犯。

我说:“你对我很好,不过你的建议我无法接受。”

他仍然不肯相信我说的话,不过最后他还 是摇着头离开了。

大海很黑,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颗我应该知道但却想不起来的星星在西天闪烁,如果菲利浦先生到时能给我找来一份海图,我一定要查出它的名字。如果它没有名字,我出于对那位帽挂银铃的黑长发姑娘表示尊敬起见,也将给它取个名字。

弗朗西斯 科神父的书就在我的牢房里,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我也要弄清那些他在西勃拉搜集的花草以及许多他所喜爱万分的东西。我也许读他放在木桶旁边的那本祈祷书。他把这本书留给我,决不是平白无故的。

我也要考虑考虑观察仪,它一定还 有值得改进的地方,我要让它改个模样,以便观察太阳时,不致刺痛眼睛。

然而,三年的时间还 是漫长的,不像我在齐娅面前假装的那样容易过去。当牢房门打开放我出去爬上十二级石台阶时,我就要满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