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家庭小学在八月中旬结束,而上百个新的任务仍然等着占据每天的时间。地里的葱头要收割,装进摩茜缝制的粗布袋中,并堆放在一起,等着拖运到哈特福德,或在沿河而上的帆船靠岸时,用来交换商品。早熟苹果等着削皮,切成片,在太阳下晒干,留到冬天吃。还 要用野梨榨制果酒。草场里的头一茬儿玉米已经长高,一垄挨一垄望不到头,等着采摘。基德和朱迪丝,甚至还 有雷切尔,常常在地里和马修并肩工作到日落,没有一点儿闲暇的时间。现在很难找到时间.和普罗丹丝与汉娜偷偷地见面。基德偶尔会遇到独自一人的时候,这时候她就会以加倍的速度做完自己的工作,然后偷偷地沿小路来到黑鸟水塘,一边希望普罗丹丝也能够脱身出来。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出乎意料地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空闲。她一直在帮着朱迪丝和雷切尔制作冬天用的蜡烛。这是一项又热又黏糊糊的工作。她们接连两天,把基德和朱迪丝在田里采摘的灰色的小香桂果放在锅里煮,然后雷切尔撇出厚厚的发绿的油脂。现在她们把这些油脂放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炖,锅下面的火必须在炎热的天气下燃烧一整天。在厨房另一端,距离火的烘烤较远的地方,蜡烛棒悬挂在椅背之间。三个女人拿着蜡烛棒走来走去,在油脂中浸泡垂下来的烛芯,然后把它们挂回去冷却,接着再浸泡,直到蜡慢慢地结成坚硬的、缓慢燃烧的蜡烛,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让整个房子弥漫着香气。

最后,雷切尔把粘在额头上的湿漉漉的灰色发缕推回去,开始清点一排排光滑的绿色蜡烛。

“今天做的很多啊,我都数不过来了。这些蜡烛要到明天才可以用。莎丽·佛雷刚出生的娃娃病了,我要去看望一下,你们姑娘们也该休息一下了——你们从日出一直工作到现在。”

基德心怀感激地放下工作。不过,她并不想休息,这会儿,她刚刚走出门,她姨妈就把她叫了回来。

“你要去哪儿,基德?”

基德低下头,没有回答。

姨妈观察着她。“等一下,”她接着说。她走进厨房,过了一小会儿又返回来,不好意思地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递给基德。

那是一块剩的苹果馅饼。这么说,雷切尔一直是知情的!基德突然抱住了姨妈。

“噢,雷切尔姨妈——你真太好了!”

“我没有办法,基德,”姨妈忧心忡忡地说,“我是完全不赞成的。但是,想到我们这么富裕,有人却在挨饿,这让我受不了。”

这一次,当基德走近黑鸟水塘时,一下锐利的斧声吓了她一跳。她本来希望会看到普罗丹丝在那里,但是,当她绕过茅屋时,却看到了纳特·伊顿,他那精瘦、晒成古铜色的身体裸露到腰部。随着斧子在一根朽木上挥舞,木片砍得满地都是。

“啊,”她困惑地叫道.“我不知道海豚号又进港了。”

“它没有来。因为没有风,我们在落矶岭停航了,我划船先走的。你会离开吗?”

基德现在的心情使她不介意他的嘲弄。“巴巴多斯 蜜浆和木柴,”她转而议论着,“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汉娜能够自己在这里生存了。多大一堆木柴啊,纳特,再说天气又这么热!”

“以后会用得着的,我要出海去巴巴多斯 了,”纳特兴致勃勃地回答,“而且也帮助我练练手。”

汉娜从门道里向晚张望:“又有客人啦!”她高兴地说,“进来吧,屋里凉 快。纳特,你的那堆木柴,一个老妇人一年也烧不完啊。”

纳特放下斧子。“今天做的是正事,”他宣布,“下一项工作是给那个屋顶换些新草。那上面有几个地方连一个耗子窝都经不住了。”

“我可以帮忙吗?”基德听见自己这么说自己都感到吃惊。

纳特抬了一下眉毛。他那双探询的蓝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的晒黑的胳膊,她不得不握起拳头,以免露出手掌上的茧子。

“也许你可以帮忙,”他回答,那口气像是施了多大的恩德似的,“我割草的时候,你把草收拾起来。”

基德跟着他进了沼泽地,弯下腰大把地拾起在他的镰刀下倒下的长草。草的强烈的芳香刺激着她的鼻孔。他靠着小屋的墙壁支起两根木头,做成一个简陋的梯子,她跟在他后面敏捷地爬上来.这让他开心地笑了。他们一起铺开一捆捆茅草,基德把它们铺平,而他则用结实的藤条把它们固定住。他的棕色的手指在工作时,带着长年累月操作帆缆的人才有的那种力量和自信。当最后一把草铺好时,他们坐在芳香、有弹性的垫子上休息,目光越过洒满阳光的草场,向水光点点的河道望去。他们很久一言不发。纳特坐着咀嚼一根草棍。基德用裸露的臂肘撑着扎人的茅草。太阳用几乎可以感觉到的分量压着她。他们四周是蜜蜂懒洋洋的嗡嗡声,不时被蚂蚱清脆的咔哒声所打断。草丛中传出黑鸟奇怪的粗声粗气的叫声,他们不时可以看到鲜红的颜色,在那对儿光亮的黑翅膀上一闪一闪。

这是我过去在巴巴多斯 的感觉啊,基德吃惊地想,轻松得像是空气一样。我刚刚在这里像个奴隶一样工作,比我在葱头地里还 要卖力得多,但是我感觉似乎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此时此刻还 活着。

“河水今天真蓝啊,”她睡意矇眬地说,“简直像卡莱尔海湾里的海水一样。”

“想家了?”纳特漫不经心地问,他的眼睛也看着那条蓝色的水线。

“在这里不,”她回答,“在草场里,或同汉娜在一起时我也不想家。”

他转过脸看着她:“情况怎么样,基德?”他神情严肃地问,“我是认真的。你后悔自己来这里吗?”

她踟蹰着:“有时是的。他们对我很好,但是这里非常不一样。我好像不适应,纳特。”

“你知道,”他说,小心翼翼地把目光转移到河上,“在我的小时候,我们在牙买加上岸,市场上有一个男人在卖鸟。它们是一种黄绿色的鸟,身上有鲜红色的斑点。我很想带一只回去,给在赛布伦克的祖母。但是父亲解释说它不适合在那里生活,那里的鸟会欺负它,啄它。说来好笑,那天早上,当我们把你留在维莎菲尔德这里然后往回走时,我一路上能够想到的只有那只鸟。”

基德盯着他。这个趾高气扬的年轻水手,甚至都没有好好地说上一声再见,就大步地走过树林,他会想到一只鸟!这会儿,在过于认真的话题之后,他用一笑来止住她那严肃的注视。

“谁能想得到,”他逗她说,“我会看到你栖息在一个屋顶上,头发上还 有草?”

基德咯咯地笑起来:“你是说我现在变成了一只乌鸦吗?”

“不完全是。”他的眼睛因快乐而变得湛蓝,“如果我仔细看,我仍然可以看到那些绿色的羽毛。但是他们尽了最大努力,要把你变成一只麻雀,是吗?”

“是这些清教徒,”基德叹了一口气,“我永远不会理解他们。为什么他们想让生活这么严肃?我相信他们实际上更喜欢那种生活。”

纳特在茅草上平躺下:“如果你问我,这完全是由于那种学说。它把欢乐从生活中拿走,让人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封闭起来。他们把拉丁文硬塞给你!你有没有注意到,基德,单是《词法入门》中就有二十五种不同的名词?我简直受不了。”

“请注意,”他继续说,“这并不是说我不赞成教育。一个男孩儿需要学习数字,但是使用数字的惟一正确的方法,是用直角器找到你的纬度。书籍嘛,当然,那是不同的。在长途航行中,没有什么可以像一本书那样陪伴着你。”

“是什么样的书?”基德惊异地问。

“噢,什么都有。我们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我最喜欢那些旧的航海日志,还 有对航行的描述,但是曾经有一个人留给我们一些英格兰的剧本,真是好书。有一个剧本讲的是

一条船在印度群岛中一个岛屿上遇难的故事。”

基德激动得从草上跳起来:“你说的是《暴风雨》?”

“我不记得。你也读过那个剧本?”

“是我最喜欢的!”基德高兴地搂着膝盖,“祖父肯定莎士比亚到过巴巴多斯 。我怀疑他喜欢把自己看做是普洛斯 彼罗。”

“而你就是那个女儿,对吗?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米兰达。但是我不大喜欢她。”

纳特笑了:“那个莎士比亚应该把故事写完。他没有讲那个年轻的王子带她回到英格兰后发生的事情。我打赌她让那些淑女们有了很多话题。”

“那不是英格兰,是那不勒斯 。而且,还 有一件事,纳特,”她想起来,“所有这些反对英格兰和国王的话题,让我无法理解。”

“是的,我想你也不能理解,你毕竟不是这里长大的。”

“他们为什么对詹姆士国王这样不忠呢?”

“忠诚有两个方面,基德,”纳特说,他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几乎像约翰·霍尔布鲁克或威廉一样,“如果国王尊重我们的权利,遵守他对我们许下的诺言,那么他将拥有我们的忠诚。但是如果他废除他自己制定的法律,一会儿抢风行驶,一会儿又掉转方向,直到船开始下沉,那么,我们最终将被迫砍断缆绳。”

“可是,那是叛国啊!”

“什么是叛国,基德?一个人要忠于他爱的地方。对我来说,海豚号就是我的国家。我的父亲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随时随地自由航海的权利,我也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在暴风中等待国王陛下从英格兰发号施令是没有用的。我想那对维莎菲尔德的这些人也是一样。一个在英格兰坐在王位上的国王,怎么能知道什么对他们是最好的呢?一个人应该首先忠于他脚下的土地。”

马修姨父反正会喜欢这番话的,基德想。她在纳特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那种让伍德家的生活如此不舒服的强烈情感一闪而过,她感到茫然,并且有些惊愕。难道她忘了纳特也是一个新英格兰人?听到汉娜在梯子下面的讲话声,她几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你们还 没有修好屋顶吗?你们该吃晚饭了。”

“晚饭?”基德甚至没有注意到正在西下的太阳。“有那么晚了吗?”

当她朝梯子爬过去时,纳特拉住她的手腕。“你会经常来看她,是吗?”他提醒她。

“当然。”基德踟蹰着。“我有时候为她担心,”她小声说,“她似乎很聪明,很有生气,但是紧接着就好像忘记了——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她的丈夫仍然活着。”

“噢,那没什么!”纳特用一句话解除了她的恐惧。“汉娜很健康,但是她的头脑会不时游荡。不要为这件事烦恼。我相信汉娜比我们想的要老得多,她经历了许多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麻萨诸塞坐牢,一连几个月挨饿。最后,他们被打上烙印,拴在一辆马车的后面,被鞭子抽打着驱逐出境。就我听到的事情来看,托马斯 ·杜波尔是一位英雄。如果他好像还 在汉娜身边,让她在所有这些年之后仍然能够对他讲话,你不会阻止她这么做,对吗?”

汉娜像往常一样,没有坚持挽留她。“我的朋友总是来去匆匆,”她呵呵地笑着,“纳特总是急急忙忙的,还 有你,现在又加上普罗丹丝。”

“谁是普罗丹丝?”纳特穿上他的蓝布衬衣,和她一起走上那条通往南草场的小路。

“你记得拿着玩具娃娃的那个小姑娘吗?”基德一边匆匆赶路,一边把识字课的事情告诉他。她本以为到了南路时,纳特会折回去,但是让她感到惊愕的是,纳特仍在她身边大步走着,即便她到了宽街开始踟蹰不前,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一暗示。下午快乐的心情很快化为忧虑。纳特到底为什么也坚持跟来?即便没有一个陌生的水手跟着,要解释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但是,纳特那轻快的步履,很容易跟上她那紧张不安的脚步,他显然没有意识到她想摆脱他的愿望。

他们全都在那里,坐在大门外面。那么说晚饭一定已经吃过了。他们走近时,威廉沉重地站起来迎候。

“基德,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朱迪丝开口说,“威廉一直等了这么久。”

基德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从她的姨妈那几乎难以抑制的泪水,到她的姨父等待进行的审判。除了告诉他们实情,基德想,我别无选择。

“我一直在帮忙给汉娜的房顶铺草,”她说,“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天色晚了。雷切尔姨妈,这是纳桑尼尔·伊顿,伊顿船长的儿子,海豚号的。他在修补汉娜的房顶,我给他帮忙。”

一家人勉强地向纳特点点头,但是威廉那咬紧的下颌上的肌肉纹丝未动。两个年轻男子彼此掂量了很久。

纳特转向马修·伍德。“是我的错,先生,”他说,带着一种让基德意想不到的尊严。“我本不应该接受她的帮助,但是那件工作很难做,因此她的帮助使我感激不尽。但愿你们大家都没有因此而感到不便。”他回过头来望着威廉,一侧的眉毛微微扬起到那早已熟知的角度。当他告别,轻快地大步离去时,基德无助地站着。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是,算账的时刻还 没有到来。

“你为什么要去管那个教友派女人修理屋顶的事情?”他的姨父质问。

“她孤单一人——”基德刚要解释。

“她是异教徒,她拒绝参加礼拜。她没有资格得到你的施舍。”

“但是,总应该有人帮助她啊,马修姨父。”

“如果她想要帮助,她就要悔改自己的罪。你不能再去那个地方,凯瑟琳。我禁止你去。”

基德抑郁地随着家人走进房子。

“不要太往心里去,基德,”摩茜低声说。“汉娜有那个水手帮助,她会没事儿的。我喜欢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