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随着重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房间里的阴云也渐渐消散。雷切尔心绪不宁地走到桌前,开始用于净的亚麻布餐巾,包好剩下的玉米粉面包。

“我在做另一件事情之前,必须先把这个拿到寡妇布朗那里去。她身体太虚弱了,不能养活自己。我失陪一会儿,凯瑟琳,不过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朱迪丝尖刻地重复姨妈的话,而她母亲已经匆匆忙忙消失在晨雾之中。“就是说在她生完火,做好稀饭,收拾完整个房间后,很快就回来。”

“什么啊,朱迪丝,”摩茜温和地责备她,“你要她怎么做呢?你知道《圣经》告诉我们的话,‘要照顾穷人和寡妇’。”

“没有哪个《圣经》说妈妈必须做所有这些事情啊,”朱迪丝回嘴,“她为寡妇布朗这样的人搞得自己筋疲力尽,而且说老实话,摩茜,如果妈妈病了,你认为他们有多少人会抬起一个手指头提供帮助呢?”

“我相信他们会的,”摩茜果断地说,“而且,问题并不在这里。你要让基德对我们有一个好印象,朱迪丝,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开始正等着我们去做的工作。”

朱迪丝没有动弹。她的注意力再次转向那一排箱子。“你是说,那些箱子每一个都装满了你身上穿的那种衣服?”

“是啊,连衣裙和衬裙,还 有拖鞋什么的。你们自己也有同样的东西,对吗?”

摩茜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甚至想象不出!”

“我可以想象,”朱迪丝说,“我在哈特福德看见过淑女。基德,你会很快把它们打开吗?”

“现在就可以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基德欣然地说。

摩茜感到震惊。“朱迪丝,你这样做,表妹会怎么看我们?再说,还 有所有这些工作要做哪。”

“哎呀,摩茜!工作永远会有的!”

“我不知道——”摩茜拿不定主意,“父亲说主不爱懒惰。但是,主也不会每天送给我们一个新的表妹啊。或许他会宽恕我们有一点点儿高兴的事情——”

“好啦,来吧,基德,现在就让我们看看!”朱迪丝趁着姐姐犹豫不决催促道。基德也巴不得这样做。第一个箱子打开时,所有的拘束都不复存在。基德很少结识同龄的女孩子。看到两张热切的面孔如此贴近她的脸,她自己热切的情绪也在高涨。多么神奇啊,几件衣服就引起这样的激动。基德心里涌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慷慨之情,并感到振奋。

“真难以想象!”朱迪丝叫道,一边拉出一条漂亮的薄丝绸长袍,“袖子上有五条褶!我们的牧师谴责有褶的袖子,父亲甚至连一条都不许我们做。还 有这么多丝带和蝴蝶结!还 有,啊,基德——一条红色的缎子衬裙——多华丽啊!”

“手套在这里。”基德打开一个箱子。“有一副和我的一模一样,朱迪丝,也给你一副,摩茜,拿着吧,你一定要收下。”

话音未落,朱迪丝已经把手套戴上了,并且站在那里自我欣赏地伸出她那纤细的胳膊。摩茜羞怯地用一个手指抚摸她的那副手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起来。接着,朱迪丝又扑向衣裙。

“穿上试试吧,”看到朱迪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鲜艳的孔雀蓝凸花丝织裙,基德建议说。朱迪丝不需要别人催促。她毫不害羞地把自己的土布裙子扔到地上,把那件光鲜亮丽的衣裙套到头上。

“太完美了,”基德惊呼,“它让你的眼睛几乎成了绿色的!”

朱迪丝垫着脚尖走到另一头,吃力地在一个柜子上面挂着的昏暗的小镜子里照自己。说实在的,穿着这套鲜艳服装的朱迪丝美艳夺目,她用不着镜子来证明这一点。

“啊,但愿威廉可以看见我穿这身衣服!”她惊叹道,丝毫不理会摩茜的不安地反对。

基德高兴地笑着:“好吧,它是你的了,朱迪丝。它和你很般配。再配上一顶有丝带的小帽子——我把它放在哪儿了?找到了!现在,哪一件最适合摩茜呢?”

“天哪,我要这样的衣服做什么呢?”摩茜笑着说,“我很少去教堂的。”基德犹豫不决,感到有些懊恼。但是,朱迪丝的目光落在一条浅绿色毛织物上,她一下子把它举起来。

“这件最适合摩茜,”她兴奋地说。

基德展开那条精美的英格兰披肩,把它披在摩茜的肩上。

“啊,基德,太美了!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软的东西!就像小猫的毛一样。”摩茜的脸上交织着喜悦和反对的困惑。“我不能接受这么漂亮的礼物啊。”

朱迪丝从镜子前返回。“等着我礼拜日早上穿这件衣裳走进教堂吧,”她尖叫道,“我知道有几个人会完全听不进牧师的布道的!”

“怎么,姑娘们!这到底是——?”她们没有注意雷切尔·伍德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那里凝视穿着孔雀蓝长袍的女儿,目光中混合着恐惧与渴望。

“啊,妈妈——看看基德给我的衣服!”朱迪丝叫道。

“我正在看,”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朱迪丝——你看——我简直认不出你了!”

“那是自然啊,雷切尔姨妈,”基德大胆地说,“因为过去的您自己一定和那一模一样的啊。这我知道,因为祖父告诉过我您曾经是多么美。”

两个女孩吃惊地盯着她们的母亲。雷切尔神态恍惚。“我过去也有一件,就是那种颜色的。”她慢慢地说。

基德冲动地扑到箱子里。“戴上这个吧,雷切尔姨妈,”她恳求道,“看懂了吗?像这样系在您的下巴下面。噢,完美极了!去镜子那里看看吧。”

雷切尔羞怯地离开镜子,她的双颊因尴尬而发红。在小巧的、用精美缎带装饰的无边女帽下面,岁月的痕迹从她的脸上逝去。她的两个女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羞怯的微笑。

“啊,妈妈!礼拜日戴着它吧!一定要答应我!”

但是,雷切尔脸上的光彩突然消失了。一阵寒意从突然打开的门进入,横扫整个房间。马修·伍德站在门槛上,从他那吓人的高度盯着凌乱的房间、丢在椅子和板凳上的长袍,以及他的女眷们负罪的面孔。

“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

“姑娘们在看基德整理箱子,”雷切尔束手无策地解释,“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马修?”

“难道一个男人回来取一个斧把,就应该看到自己的家成了屠宰场吗?”

“恐怕是我们自己没有注意。”雷切尔的手指急忙去扯女帽的带子。

朱迪丝可不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我说,爸爸!”她试探地说,“基德给了我这件衣裳。你看到过这么美的衣服吗?”

“立刻还 给她!”

“爸爸——不!我从来没有——”

“听话!”他大吼一声。

“马修姨父,”基德插嘴说,“您不明白。是我想让她穿那件衣裳的。”

她的姨父对她露出轻蔑的表情。“在我的家里没有人需要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冷冰冰地说,“我们也不想感谢任何人的施舍。”

“但是,那些是礼物啊,”基德叫道,受伤和气愤的泪水夺眶而出。“人人都带——”

“别说了,姑娘!现在你首先要明白,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既然你没有别的家,你要照我们的样子做,不要尝试干涉家务事,或用你的虚荣心转变我的女儿们的头脑。现在你要盖上你的箱子,让她们完成已经耽误的工作。雷切尔,把那个可笑的东西摘了!”

“手套也不行吗,父亲?”朱迪丝还 在反抗,“每个人去教堂都戴手套的。”

“所有的东西。我的家庭成员谁都不可以打扮成这个样子,出现在公共场合。”

摩茜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她叠好了那条蓝色的披肩,安静地把它放在箱子顶上。雷切尔鼓起勇气进行惟一的一次抗争。“你能不能让摩茜留下那条披肩?”她恳求道,“它并不花哨,可以用它来遮挡烟囱附近的冷风。”

马修的目光从披肩扫视到女儿安静的眼睛,他的下颌上那道严厉的线条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些。看来这个强硬的男人,心中也有软弱的地方啊!

“那好,摩茜可以留下那条披肩。谢谢你的礼物。”这句勉强而苦涩的话说得正是时候。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点儿风度,基德的愤怒可能会爆发出来,从而在第一天上午就毁了她所有的机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感到了一种不情愿的尊敬,这使她闭上了嘴,开始着手叠起一堆堆的衣物,并把它们放回原处。

随着蓝衣裳被重新叠起,朱迪丝也止住了泪水。门再次关上后,房间里一阵沉默。

“好了,”雷切尔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能责怪你们女孩子,但是,在我这个年纪——早餐后连桌子都没有收拾啊。”

基德好奇地回头看了看桌子。“那不是仆人做的事情吗?”她问。

“我们没有仆人,”她的姨妈安静地说。

惊讶和窘迫让基德说不出话来。“我可以帮忙做事,”她最后提议说,同时意识到她说话的样子,像是一个过于热心的孩子。

“穿着那件衣裳?”朱迪丝不以为然。

“我可以找件别的穿。有了,这件棉布衣服可以吗?”

“穿着它工作吗?”失望开始令朱迪丝语调尖刻。

“我只有这一件了,”基德应声答道,“要么给我你穿的衣服。”

朱迪丝两颊飞红:“啊,穿那件吧。你可以帮助摩茜做粗梳。身上就不会弄脏了。”

基德很快就后悔自己的提议了。一连四个要命的小时,她坐在一个木板凳上,拼命地想掌握粗梳羊毛的复杂工艺。摩茜在两块薄板进行示范,薄板上固定着皮条,安放着钩状的金属爪。她从一大堆厚厚的蓝色羊毛中,扯出一小撮儿,把它钩在一块板子的金属爪上,然后将第二块板子从它上面拉过,直到纤维被梳平。

“颜色很漂亮对吗?”她问道,“妈妈答应朱迪丝,如果她今年帮助剪羊毛,我们就可以买到西印度群岛的靛蓝了。朱迪丝不喜欢摆弄和清洗那些油腻腻的羊毛,但是,那块蓝布会让她非常高兴的。”她灵巧地从金属爪上摘下羊毛,把它挫成一个毛茸茸的小球。

看起来容易,但是,当基德把梳板拿在手里时,她立刻开始佩服摩茜的技能。它们是这么难以把握。羊毛散成绒毛,粘在她的手指上,并且纠缠成一块块的。她怀疑朱迪丝是故意为她挑选这项任务的。

“你找到门道了,”当几个奇形怪状的小毛球终于放进篮子中时,摩茜赞许地说。

基德望着那一大堆羊毛。“那些都要你自己做吗?”

“哦,其他人有时候也帮忙做的。当然了,有那么多事情是我做不了的。你不知道有你帮助有多好。两个人说着话,工作就会快很多,真是神奇。”

这也叫快!在这么长时间里,那一大堆羊毛几乎没有动过!但是,摩茜的口吻很真诚。对她来说,那一定是非常沉闷的,在这里一天又一天地工作。基德为自己的不耐烦而惭愧。突然,在摩茜友善的微笑的鼓励下,一个让她整个上午都在苦恼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认为我来这里是错误的吗,摩茜?”

“你做的完全正确,”摩茜微笑着。

“但是,你父亲——”

“父亲的严厉并不是诚心的。他在康涅狄格这里一直很不容易的。”

在祖父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基德始终没有可信任的人。现在,她发现自己说出了从来不敢说的话。

“我不得不来,摩茜。还 有一个原因。我今天早上不能说。岛上有一个男人,是祖父的一个朋友。他过去常常来,后来我发现他借给祖父钱,有几百镑。他不想要回这笔钱——他想要我嫁给他。他试图让我相信那是祖父的意思,但是我肯定并非如此。他想要还 清所有的债务。他甚至会留住那所房子,让我们有地方住。每个人都期待着我嫁给他。女人们没完没了地对我说那是多好的姻缘。”

“基德,她们怎么会那么说呢?他很糟糕吗?”

“不是,他实际上并不糟糕。他很善良。但是摩茜,他已经五十岁了,他的短粗的红手指上,戴了太多的戒指。摩茜,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等着写信了吗?你一定看得出我是不能回去的,是吗?”

“当然你不能回去,”摩茜坚决地说。她拉住基德的手,温暖地按住它:“父亲并不想送你回去。你只需要向他证明你在这里可以是有用的。”

到了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有用”这个词带有一种警告的含意。在那个家里的工作永远不会停止,它需要技巧和耐心,而这些资质基德似乎都不具备。肉要切出来,午餐的蔬菜也要准备好。锡铅合金杯子要用芦苇和细沙擦亮。还 有一大锅肥皂,在房子后面的火上咕嘟,从早到晚,朱迪丝和她的母亲轮流用一个长棍去搅动它。当朱迪丝让基德去搅动,而自己则准备肥皂桶时基德尽量谨慎地与大锅保持距离。肥皂水的浓烟刺痛了她的眼睑,而搅动那团沉重的液体让她的胳膊和肩膀感到疲劳。她越来越三心二意,直到朱迪丝气急败坏地一把夺过棍子。“它会结成块的,”她喝斥道,“如果我们整个夏天都要用结了块的肥皂,那只能怪你了。”

临近傍晚时,她们让她去做她们能够想出来的最容易的工作——做玉米布丁。要把玉米粉加入到开锅的水里,一次捏一点儿。可是,还 没有用完一半玉米粉,基德就失去了耐心。她的眼睛被烟弄得直流泪,一个大拇指起了一个刺痛的水泡。她怀疑朱迪丝发明了这个令人厌恶的程序,就是为了让她不停地忙碌。她在突然爆发的怨恨中,把剩下的一杯玉米粉一下子都倒了进去。当那些块状的、难以消化的东西被勺子盛到她的木盘子时,她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晚餐没有任何其它食物。在一阵吃惊地凝视之后,一家人沉默地咽下了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让基德痛苦不堪。

点上蜡烛后,雷切尔和两个女孩儿收集起一束束的纱线,开始编织,而马修则把那本巨大的《圣经》从桌子那边拖过来。马修的声音是刺耳而单调的。基德无法认真听他朗读的内容。她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疲乏得疼痛。随着朗读的继续,她的头越来越沉重,她先后二次让自己从入睡的边缘痛苦地振作起来。其他人专心编织,没有注意到。只有当姨父合上《圣经》,低头做漫长的晚祷时,叮叮作响的织针才停下来。

基德端着一根蜡烛,急切地上楼进入寒冷的卧室。但是,刚到那里,她就想起她第二天早上需要从箱子里取一件干净的礼服,换下那件沾满烟灰的棉布衣服。下楼返回时,她偷听到一些不准备让她听见的话。

“为什么她一定要和我睡在一起?”朱迪丝用生气的语调质问。

“怎么啦,女儿,”她的母亲责怪道,“你不愿意让你的表姐和你睡一张床吗?”

“如果我一定要让她睡我的床,她也要做我的工作吗?还 是她指望我们大家尽力伺候她,像她的黑奴一样?”

“不害臊,朱迪丝。那孩子尽力而为了,这你知道的。”

“五岁的孩子都能做得更好的。好像我们家的事情还 不够糟糕似的。如果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堂亲,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

“一个男孩儿!”雷切尔的回答是一声长叹,“是啊,男孩儿就不同了,千真万确。可怜的马修!”

基德转身跑上楼。当朱迪丝来到床边时,她已经盖上被子,远远地缩在大床的另一侧,脸埋在潮湿的枕头里。在朱迪丝吹灭蜡烛后很长时间,基德都僵硬地躺着,惟恐发出一点儿呼吸声让对方听见。但是,羽毛垫子柔软而舒适,她的疲惫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下来。

但是,她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

“那是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忘记了她的骄傲。

“什么是什么?”朱迪丝故意打了个呵欠。那个长长的、怪诞的吵声又响了一下。印第安人?

“哦,原来是那个!那只不过是一只狼!”朱迪丝嘲弄地说,“天哪!你不是为了一只老狼那样大惊小怪吧?你等着听一群狼的叫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