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才选凤藻宫

宁府都总管赖升得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儿,传齐大小管家,嘱咐:“如今请了西府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大家要小心伺候,每天早来晚走,宁可辛苦这一个月,别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泼辣货,翻脸不认人的。”众人说:“有理!”一人说:“我们也该请她整治整治,忒不像话了。”

凤姐儿把三间抱厦当成办事的地方,先把要办的事思虑一遍:第一,人口混乱,容易遗失东西;第二,事无专人负责,互相推诿;第三,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有人事多,有人偷懒,苦乐不均;第五,家人放纵惯了,有脸面的不服管束,没脸面的不求上进。她就命彩明造各种册簿,传了赖升家的,要来女佣的花名册,让下人们明天一早来点卯。

次日卯正二刻,凤姐儿准时过来,叫过赖升家的,说:“你们爷既把事托与我,我就不怕讨你们嫌。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你们必须依我的话行事,错半点儿,我可不管她是有脸的没脸的,一律处治!”说罢,她命彩明念花名册点卯,一个个进来认清,才分派某人干这,某人干那,某人管这,某人管那。管东西的,哪怕丢个盘子、鸡毛掸,要照赔;管花草的,坏一棵苗,就要补上。谁敢偷懒、赌钱、吃酒,一经发现,定要严处。她还宣布,每件事必须按规定时间办完,她身边的人都戴着表,上房里也有时钟,误事者也要处罚。说完,她就按各人分工发放东西,人虽多,事虽杂,却处理得井井有条。媳妇、婆子见她如此精明严格,都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原来的弊病一扫而光。

凤姐儿令行禁止,十分得意,虽然总理两府的事,却也应付裕如。至五七正五日这天,佛事格外隆重,道士格外繁忙。凤姐儿知这天客多,寅正就起来梳洗,喝了几口牛奶,赶到宁府,正是卯正二刻。赖升家的已领人在厅前迎候。凤姐儿先到会芳园登仙阁灵前哭祭了秦氏,然后回到抱厦,按册点卯。各处的人都到齐,只有迎送亲客的一人未到。凤姐儿传来那人,冷笑着说:“原来是你迟到了!你比她们体面,所以不听我的。”那人惶恐地求饶。凤姐儿又处理了几件荣府的事,才说:“明儿她迟到,后儿我也迟到,将来都没有人了。我要饶了你,下次就难管人了!”顿时拉下脸来,命人把她拉出去打二十板,又传出话去,让赖升扣她一个月的工钱。宁府中人领教了凤姐儿的厉害,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偷懒。

跟随贾琏南下的昭儿回来,凤姐儿当即传见,问:“回来做什么?”昭儿说:“林姑老爷九月初三巳时殁了,二爷带着林姑娘送灵到苏州,大约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回来报信请安,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儿问:“你见过别人没有?”昭儿说:“都见过了。”凤姐儿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以在咱们家长住了。”宝玉皱着眉说:“不知她哭成什么样呢!”晚上回到家,凤姐儿叫来昭儿,问个详细,连夜与平儿收拾大毛衣服,检点包裹,交给昭儿,吩咐:“在外小心,别惹你二爷生气。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交结混账女人,当心回来打折你的腿!”

眼看就要断七,发引的日期渐近。贾珍亲自带上阴阳司的官吏,坐车来到铁槛寺,踏看寄灵处,吩咐住持色空预备好各种迎灵事项。凤姐儿更忙,一面要主持荣府的日常事物、各项庆吊应酬,一面要总理宁府的事,还要顾及娘家的事情,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虽然她忙得整天脚不沾地,但因她生性好强,生怕落人褒贬,费尽精神,筹划得井然有序,全族上下无不赞叹。

停灵的最后一夜,至亲好友都要伴灵,请来两班小戏并一班马戏,为伴宿的人演出。尤氏仍卧病在床,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儿一手操办。她举止大方,挥洒自如,旁若无人。到天明吉时,六十四名身穿青衣的杠夫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都是现赶做的,光彩夺目。宝珠行未嫁女之礼,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送殡的官员和家眷相继赶来,公、侯、伯、子、男与公子王孙云集,各种轿、车不下百余乘,连前面的仪仗,浩浩荡荡,队伍摆了三四里长。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摆筵,笙乐齐鸣,都是各家路祭。头几棚是各家郡王设的祭。队伍来到第四棚,是北静郡王府的。当年的老郡王与老宁国公亲如兄弟,两家至今仍常往来。这一代郡王名叫水溶,还不到二十岁,想起两家几代的交情,不以王位自居,前些日子曾亲自过府上祭,今天一下朝,便换上素服,坐上大轿,匆匆赶来路祭。

宁府开路的人慌忙报与贾珍,贾珍忙命停下,同贾赦、贾政三人赶上前,用国礼与北静郡王相见。水溶在轿内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双方互相说了些场面话,水溶问:“哪一位是衔玉而生的?我早想见他,何不请来?”贾政忙退下,命宝玉换了衣裳去拜见。宝玉早听说水溶是位贤王,年轻英俊,不拘俗礼,也想认识,高兴非常,连忙向前。二人见过礼,水溶端详了他一番,见他一表人才,说:“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问:“衔的宝贝在哪里?”宝玉摘下玉,递过去。水溶接过看了,念了上头的字,问:“灵验吗?”贾政说:“虽如此说,只是没试过。”水溶边称奇边亲手与宝玉戴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现在读什么书,宝玉一一答应。水溶见他谈吐不俗,向贾政说:“令郎真是龙驹凤雏。不是小王在世翁面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不可限量。”贾政赔笑,谦虚一番。水溶邀宝玉常到他府上去,因为他府里常有知识渊博的人往来,可以增加学识。贾政答应了。水溶从腕上取下一串念珠,递与宝玉,说:“仓促没有敬贺之物,这是皇上御赐的脊苓香念珠一串,作个纪念。”宝玉与贾政谢了,请水溶先回去,水溶执意不肯,定要等送殡队伍过完才走。贾赦等只好谢了恩,停止演奏音乐,恭恭敬敬地通过。

送殡的队伍来到城门,又有许多官员设棚路祭。贾珍等一一谢了,然后出城,顺大路直奔铁槛寺。这时贾珍带着贾蓉来到诸长辈面前,请他们上马上轿。“文”字辈的先上了车轿,“玉”字辈的接着上马。走不多时,铁槛寺的僧众已列队迎接。队伍来到寺中,重做佛事,安放灵柩。贾珍款待亲友,一一谢吊,从公、侯、伯、子、男起,一批批入席,直到未时方招待完。女客由凤姐儿款待,从诰命起,过了晌午才完。只剩几个本族近亲,要等做了三日道场才回去。邢、王二夫人回城,要宝玉同回,宝玉贪玩郊外景色,又贪恋秦钟,非要跟着凤姐儿留下,二位夫人只得依他。

这座铁槛寺是当年宁、荣二公造的私人寺院,专为贾氏家族在京的人口,死了人在此停灵的,不仅有存放灵柩的地方,还预备了送灵人的住处。族中人都在寺中住了,唯独凤姐儿嫌这里不方便,住到离此不远的馒头庵。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庵中蒸得好馒头,得了这个诨号。庵中住持姑子净虚常到荣府走动,和凤姐儿是极熟的。宝玉和秦钟也跟着住进此庵。

凤姐儿回净室歇息,老尼姑见没有别人,悄悄进来,说:“有件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跟奶奶说。”凤姐儿问:“什么事?”老尼姑就说,当年她在长安县善才庵,认识个施主张财主。张财主有个女儿名叫金哥,许配给长安守备的公子。不想长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碰见了金哥,就让姐夫去说媒。张财主两边都得罪不起,正左右为难,守备却得知此事,上门大骂,决不退婚。两家就打起官司。张家急了,来京寻门路,偏要退婚。贾府和长安节度使云老爷有交情,求贾府出面跟云老爷说一声,不怕守备不退婚。凤姐儿听了,一口回绝,说是太太和她都不会去管这种事。老尼姑沉默半晌,长叹一声,说:“张家已知我求府上,如今奶奶却不管这事。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不说府上没工夫管这事,只说府上连这点面子也没有。”凤姐儿被老尼姑激起好胜心,让张家拿三千两银子来,给办事的人当盘缠、赏钱就可办成。老尼姑奉承她一番,凤姐儿更来了精神。

秦钟趁黑夜无人,到后面来寻小尼姑智能,见她正洗茶碗,不由分说,搂住就亲嘴。智能要叫喊,秦钟说:“好人,你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说:“除非你救我离开这牢笼,离开这些人。”秦钟说:“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一口吹了灯,把她抱上炕,行起云雨。二人玩得正高兴,突然闪进一条黑影,一把按住二人,吓得二人魂飞魄散。那人轻声一笑,秦钟听出是宝玉,起来抱怨:“你这是做什么?”宝玉说:“你要不依,我就叫喊。”智能羞得趁暗逃脱。宝玉就拉上秦钟去睡觉,扬言回来再细细算账。

次日早起,贾母打发人让宝玉回去。宝玉不肯回,秦钟又恋着智能,请求凤姐儿再住一天。凤姐想把事办圆满,送贾珍个满情,还可乘机办了净虚的事,也顺了宝玉的心,就答应了。凤姐儿叫过来旺儿,吩咐一番。旺儿回府,找到主管文书的相公,假托贾琏的嘱咐,让相公以贾琏的口气写一封书信,星夜赶往长安县来。长安节度使云光,久欠贾府的情,当即答应,写了回书,让旺儿带回。神不知鬼不觉,凤姐儿就得了三千两银子。

就因为凤姐儿一封信,云光断守备退婚,守备只好忍气吞声服判。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多情的女儿,金哥一条汗巾上了吊。守备公子得知,也投了河。凤姐儿得了好处,从此胆子更大,类似的行为,不可胜数。

宝玉、秦钟跟凤姐儿坐车回城,秦钟自回家。宝玉见过贾母、王夫人,自己回房。次日见内书房已装修一新,就邀秦钟来读夜书。偏偏秦钟身体弱,在郊外受了些风,又和智能偷情,回来后便咳嗽伤风,不思饮食,只好在家调养。宝玉虽扫兴,却无法可想。

这天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府的人汇集一堂,都来庆贺。正热闹时,门吏来报:“六宫都大监夏老爷来传旨。”众人不知何事,慌忙停止戏文,撤去酒席,摆设香案,大开中门跪接。夏秉忠骑马而来,直到正厅下马,笑容满面,走进大厅,宣示口谕:“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完,上马就走。贾政不知是福是祸,连忙换了朝服进宫。贾母等合家老少都惶恐不安,不住地派人飞马来往报信。足有两个时辰,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来报告,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率领太太进宫谢恩。”贾母叫过赖大细问,赖大说:“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面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老爷出来也是一样吩咐。速请老太太、太太们去谢恩。”贾母这才放下心,与邢、王二夫人并尤氏,按品级换上朝服,乘轿入朝。贾赦、贾珍也换了朝服,带上贾蔷、贾蓉,随轿入朝。

宁、荣两府无不欢天喜地,只有宝玉置若罔闻。原来水月庵的智能逃出来找秦钟,被秦业赶走,又把秦钟重打一顿。秦业气得旧病复发,三五天就呜呼哀哉了。秦钟本来虚弱,大病加上毒打,又见老父气死,后悔莫及,病情更重。所以,尽管两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热闹非常,宝玉仍闷闷不乐。幸亏贾琏与黛玉回来,宝玉才稍稍开心。

贾琏见过贾政回来,凤姐儿已摆好酒菜,夫妻对坐,陪他饮酒。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进来,凤姐儿连忙让她上炕,她执意不肯。平儿就在炕沿上设一小几儿,摆个脚踏,让她坐下,贾琏拣两盘菜肴,她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儿怕她牙不好,让平儿给她专做烂些的菜,又请她喝贾琏从南方带回的无锡惠泉酒。凤姐儿问:“老爷叫你去说些什么?”贾琏说:“就为省亲的事。”赵嬷嬷不明白“省亲”是怎么回事,贾琏就解释:“当今天子认为世上最大的是一个‘孝’字,凡是人,不分贵贱,都是父母生的。他见宫中许多妃嫔才人都是入宫多年的,怎能不想念父母?父母在家,同样也想念女儿,甚至想出病来。所以圣上启奏太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许妃嫔的母亲、姐妹入宫见一次面。太上皇、太后深赞皇上至孝纯仁,不仅批准了,又降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准许妃嫔回家省亲,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

正说着,王夫人打发人来瞧凤姐儿吃完饭没有。她知道有事等她,匆匆吃了饭,漱了口,正要走,贾蓉、贾蔷二人来了,凤姐儿就站下来。贾蓉说了老爷们已经议定,从荣府的东半部,连接宁府的花园,三里半大小,可以为元妃建造省亲别院,已派人画图样,明天就可画出来。贾琏认为,这样办比买地既省钱又省事,他完全同意,明天他就过去。贾蔷接着说他要到苏州聘请演戏的教习,采买唱戏的女孩子及乐器行头,带了赖管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同去。贾琏细细打量了贾蔷,笑着问:“你在行吗?事虽不大,里头大有文章。”贾蔷说:“只好学着办了。”

贾蓉暗拉凤姐儿的衣襟,凤姐儿会意,让贾琏放心派贾蔷去。凤姐儿乘机把赵嬷嬷的两个儿子推荐给贾蔷,去出这趟肥差。她刚出门,贾蓉悄悄跟出来,低声说:“婶娘捎什么东西,写个条子让我兄弟置办。”凤姐儿笑骂:“放你娘的屁!稀罕你们鬼鬼祟祟。”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捎来孝敬。”贾琏说:“别高兴太早了,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

次日早上贾琏先见了贾赦、贾政,来到宁府,同老管事的与几位清客,看了地形,画出省亲殿宇图,一面商量办事人员。接着,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齐集,各种建筑材料不停地运来。工匠们拆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阁楼,接入荣府的东院。二府中间原有一条小巷,是贾家的私地,也被圈入。会芳园本从北墙角下引来一股活水,也不用再引水。山石、树木就近拆会芳园和荣府花园的,省了不少钱。请来一位著名的建筑师,姓胡,号山子野,由他具体筹划。贾政不惯俗务,只靠贾赦、贾珍、贾琏领几位管家及清客操办工程,元妃省亲花园轰轰烈烈开了工。

家中有这种大事,贾政也顾不上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落得自在。但秦钟的病日重一日,又不能不令他担心。这天他刚起来,茗烟来报,说是秦家老仆告诉他,秦钟不中了。宝玉慌忙回明贾母,催促立即套车,赶往秦家。秦家门前无人,宝玉和仆人小厮一拥而入,吓得秦钟的几个婶子、堂兄弟躲避不迭。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还有一口余气。宝玉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放声大哭。李贵忙劝,宝玉忍住泪,俯身叫道:“鲸哥,宝玉来了!”秦钟没有动静,宝玉又叫,秦钟似乎听到了,略挣了挣,就咽了气。宝玉痛哭不止,回家告诉贾母。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又备了祭礼,让宝玉去吊唁。秦钟仅停灵七日,便出殡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