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二十四

我的双亲:

窗外涛声微撼,是我到伍岛(FiveIslands)之第一夜。我已睡下,B女士进坐在我的前,说了许多别后的话。她又说:“可惜我不能将你母亲的微笑带来呵!”夜深她出去。我辗转不寐。一年中隔着海洋,我们两地的经过,在生命的波澜又归平靖之后,忽忽追思,竟有无限的感慨!

在新汉寿之末一夜,竟在白岭上过了瓜果节。说起也真有意思。那天白日偶然和众人谈起,黄昏时节,已自忘怀。午睡起后,C夫人忽请我换了新衣。K教授也穿上由中国绣衣改制的西服出来。其余众人,或挂中国的玉佩,或着中国的绸衣。在四山暮色之中,坐在屋前一棵大榆树下,端出茶果来,告诉我今夜要过中国的瓜果节。我不禁怡然一笑。我知道她们一来自己寻乐,二来与我送别。我是在家十年未过此节,却在离家数万里外,孤身作客,在绵亘雄伟的白岭之巅,与几位教授长者,过起软款柔的女儿节来,真是突兀!

那夜是历初六,双星还 未相迩,银汉间薄雾迷镑。我竟成了这小会的中心!大家替我斟上蒲公英酒,K教授举杯起立,说:“我为全中国的女儿饮福!”我也起来笑答:“我代全中国的女儿致谢你们!”大家笑着起立饮尽。

第二巡递过茶果,C夫人忽又起立举杯说:“我饮此酒,祝你健康!”于是大家又纷然离座。K教授和F女士又祝福我的将来,杂以雅谑。一时杯声铿然相触,大家欢呼,我笑了,然而也只好引满——

谈至夜阑,谈锋渐趋于诗歌方面。席散后,我忽忆未效穿针乞巧故事,否则也在黑暗中撮弄她们一下子,增些欢笑!

如今到伍岛已逾九日,思想顿然的沉肃了下来。我大错了!十年不近海,追证于童年之乐,以为如今又晨夕与海相处,我的思想,至少是活泼飞扬的。不想她只时时与我以惊跃与凄动!……

九日之中,荡小舟不算外,泛大船出海,已有三次。十三日泛舟至海上聚餐,共载者十六人。乘风扯起三面大帆来,我起初只坐近阑旁,听着水手们扯帆时的歌声,真切的忆起海上风光来。正自凝神,一回头,B博士笑着招我到舟尾去,让我去把舵,他说:“试试看,你身中曾否带着航海家之血!”舱面大家都笑着看我。我竟接过舵轮来,一面坐下,凝眸前望,俯视罗盘正在我脚前。这船较小些,管轮和驾驶,只须一人。我握着轮齿,觉得桅杆与水平纵横之距离,只凭左右手之转动而推移。此时我心神倾注,海风过耳而不闻。渐渐驶到叔本葛大河(SheepcultRive-r)入海之口。两岸较,波流汹涌。我扶轮屏息,偶然侧首看见阑旁士女,容色暇豫,言笑宴宴,始恍然知自己一身责任之重大,说起来不值父亲之一笑!比起父亲在万船如蚁之中,将载着数百军士的战舰,驶进广州湾,自然不可同日语,而在无情的波流上,我初次尝试的心,已有无限的惶恐。说来惭愧,我觉得我两腕之一移动,关系着男女老幼十六人命的安全!

B博士不离我座旁,却不多指示,只凭我旋转自如。停舟后,大家过来笑着举手致敬,称我为船主,称我为航海家的女儿。

这只是玩笑的事,没有说的价值。而我因此忽忽忆起我所未想见的父亲二十年海上的生涯。我深深的承认直接觉着负责任的,无过于舟中的把舵者。一舟是一世界,双手轮转着顷刻间人们的生死,纵着众生的欢笑与悲号。几百个乘客在舟上,优游谈笑,说着乘风破,以为人人都过着最闲适的光。不知舱面小室之中,独有一个凝眸望远的船主,以他倾注如痴的辛苦的心目,保持佑护着这一段数百人闲适欢笑的旅途!

我自此深思了!海岛上的生涯,使我心思昏忽。伍岛后有断涧两处,通以小桥。涧深数丈,海波冲击,声如巨雷。穿过松林,立在磐石上东望,西班牙与我之间,已无寸土之隔。岛的四岸,在清晨,在月夜,我都坐过,凄清得很。——每每夜醒,正是潮满时候,海波直到窗下。淡雾中,灯塔里的雾钟续续的敲着。有时竟还 听得见驾驶的银钟,在水面清彻四闻。雪鸥的鸣声,比孤雁还 哀切,偶一惊醒,即不复寐……

实在写不尽,我已决意离此。我自己明白知道,工作在前,还 不是我回肠荡气的时候!

明天八月十七,邮船便佳城号(CityofBangor)自泊斯(Bath)开往波士顿。我不妨以去年渡太平洋之日,再来横渡大西洋之一角。我真是弱者呵,还 是愿意从海道走!

你海上的女儿

八,十六夜,一九二四,伍岛。

(以上三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9月10日、13日、29日,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