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的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的小朋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穣疗养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6月10日《晨报·儿童世界》,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