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老舍)

《茶馆》上演后,有劳不少朋友来信,打听这出戏是怎么写的等等。因忙,不能一一回信,就在此择要作简单的答复。问:为什么要单单写一个茶馆呢?

答: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多容纳各色人物。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这出戏虽只有三幕,可是写了五十多年的变迁。在这些变迁里,没法子躲开政治问题。可是,我不熟悉政治舞台上的高官大人,没法子正面描写他们的促进与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认识一些小人物,这些人物是经常下茶馆的。那么,我要是把他们集合到一个茶馆里,用他们生活上的变迁反映社会的变迁,不就侧面地透露出一些政治消息么?这样,我就决定了去写《茶馆》。问:你怎么安排这些小人物与剧情的呢?

答:人物多,年代长,不易找到个中心故事。我采用了四个办法:(一)主要人物自壮到老,贯穿全剧。这样,故事虽然松散,而中心人物有些着落,就不至于说来说去,离题太远,不知所云了。此剧的写法是以人物带动故事,近似活报剧,又不是活报剧。此剧以人为主,而一般的活报剧往往以事为主。(二)次要的人物父子相承,父子都由同一演员扮演。这样也会帮助故事的联续。这是一种手法,不是在理论上有何根据。在生活中,儿子不必继承父业;可是在舞台上,父子由同一演员扮演,就容易使观众看出故事是联贯下来的,虽然一幕与一幕之间相隔许多年。(三)我没法使每个角色都说他们自己的事,可是又与时代发生关系。这么一来,厨子就像厨子,说书的就像说书的了,因为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同时,把他们自己的事又和时代结合起来,像名厨而落得去包办监狱的伙食,顺口说出这年月就是监狱里人多;说书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顺口说出这年头就是邪年头,真玩艺儿要失传……因此,人物虽各说各的,可是又都能帮助反映时代,就使观众既看见了各色的人,也顺带着看见了一点儿那个时代的面貌。这样的人物虽然也许只说了三五句话,可是的确交代了他们的命运。(四)无关紧要的人物一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不客气。

这样安排了人物,剧情就好办了。有了人还怕无事可说吗?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像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

问:请谈谈您的语言吧。

答:这没有多少可谈的。我只愿指出:没有生活,即没有活的语言。我有一些旧社会的生活经验,我认识茶馆里那些小人物。我知道他们作什么,所以也知道他们说什么。以此为基础,我再给这里夸大一些,那里润色一下,人物的台词即成为他们自己的,而又是我的。唐铁嘴说:“已断了大烟,改抽白面了。”这的确是他自己的话。他是个无耻的人。下面的:“大英帝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个人,福气不小吧?”便是我叫他说的了。一个这么无耻的人可以说这么无耻的话,在情理中。同时,我叫他说出那时代帝国主义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们的钱,还要我们的命!

问:原谅我,再问一句:像剧中沈处长,出的台来,只说了几个“好”字,也有生活中的根据吗?

答:有!我看见过不少的国民党的军、政要人,他们的神气颇似“孤哀子”装模作样,一脸的官司。他们不屑与人家握手,而只用冰凉的手指(因为气亏,所以冰凉)摸人家的手一下。他们装腔作势,自命不凡,和同等的人说起下流话来,口若悬河,可是对下级说话就只由口中挤出那么一半个字来,强调个人的高贵身份。是的,那几个“好”字也有根据。没有生活,掌握不了语言。

载一九五八年《剧本》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