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固枝荣(老舍)

——对天津市爱好文学的青年的一次讲话摘要

很高兴和同志们见面。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准备有系统的讲稿,只好把不久以前我在北京作过的两次讲话的大意再说一说。请大家原谅。

我时常接到青年们的信,总是问:小说怎么写?剧本怎么写?他们大概是想用小说、剧本来练习写作。这当然是一个办法。不过这一个办法并不太妥当。想一想十几岁的一个学生,生活经验很少,怎么一下就能写好一部小说或是剧本呢?当然,也有个别的天才;但很少。我们最好不以天才自居,要老老实实地下点功夫。

建国十二年来,我们青年的创作有很大成绩。但也不无缺点。缺点之一,恐怕是没有充足的基本功。一本小说,一个剧本,内容很充实,固然很好,但它究竟是艺术作品,必定要完整、精练、美丽。如果缺乏语言的基本功,就会把事实都写下来了,却写得不漂亮,不简练。这就是缺点。我们不要一开手就急于写小说、剧本,先要把第一项工作准备好:打好基本功的底子。

我们小时候念书,得对对子。老师说“风”,我们对“雨”。对对子跟写小说,距离自然很大。掌握了写对子的本事,也有好处。要写对子,就要很仔细地分析每一个字,风是自然现象,雨也是自然现象,性质相同;风是平声字,雨是仄声字,声音不同,恰好平仄相对。这样慢慢地学习,就逐渐掌握了文字的运用。平仄弄不清楚,很多地方我们愿帮忙而帮不上。譬如戏曲里的唱词要合辙押韵,这就有个平仄的关系。你不掌握,写的词不合辙押韵,唱不了,人家便不要。我看过这么一本小说,里面引用了一副对联,居然把上联安成下联了,因为作者没有明白:对联上联的末一字,一般的说来,应该是仄声字,下联的末一字应该是平声字。旧体诗、戏曲、大鼓书等都有规则,这些规则都与平仄有关。对对子,只有汉字才可以这样做,七个方块字对七个方块字,五个方块字对五个方块字,整整齐齐,声音、字数、字的性质,都是对着的。能对对子,我们再去写戏曲、鼓书等的词儿就方便多了。我并非提倡大家都去学对对子,我是为说明:我们应当从实际出发,先练习写小的东西,基本的东西。

最有益处的是要随时记东西,不让笔记本闲着。天天记,什么东西都记:记一个人,一件事,一段话。写小说难在把一件事情说得那么圆满,又那么简单,没有记下事的本领,就差不多没有法子写小说。小说是把好几个人、好几件事穿插在一块的,我们若连一件事还记不清楚,怎么能把好几件事都安排好呢!所以先得练习记一件事情。我们古代的那些大散文家的文章往往就是记一人或一事。一篇只有几百个字,但记得很简练、生动,现在学校里还拿这些文章作课本。当然,这样的短文章不能够代替小说,小说要更广阔、更复杂,但是,有了记下所看见事情的本领,对以后写小说必有很大益处。写剧本就更难了。小说中介绍一个人,可以慢慢地描写:衣着怎样,心里想什么,模样如何,话剧哩,人一上来就说话,动作,不像小说那么方便。剧本里的人一上来就有完整的形象,只凭一说话就让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真不容易。即使有很好的记录的本领,还怕不易写出剧中的人物,何况没有呢。基本功是不可缺少的。请同志们都买个本子,刮风也记,下雨也记。下雨有什么值得记的?将来你写一篇小说,需要描写一种雨,也许是春雨,也许是暑天的暴雨,还许是秋天的凄雨……。你没有记过,就写不成。记多了,才会三言五语勾出一个人物来;记多了,才会把复杂的事情扼要地记下来。这样才能描写得生动,形象,逼真,让人相信。我年青时,不但记,还画呢!譬如晚霞,它变化万端,一会一变,不易记住,就画下它来,为将来写小说留下资料。创作不是凭空来的,是由真正的生活经验来的。我说的这个办法是笨一点,慢一点,但是结实可靠。

在预备写文学作品之前,应当先把文字写通顺了。戏曲演员必定得练嗓子,练武功,想写东西,必须把语言搞通顺。这就是咱们的基本功之一。有些古人留下了日记、笔记、书信,成为我们宝贵的文学遗产,到今天我们还拿它当课本。这是因为他们写得好,基本功深。写日记、记笔记、写信,一方面积累了生活经验,同时也是练习文字的机会,不可轻易放过。信写不通,而能写出美好的小说,是不大可能的。

练习文字时,我以为什么形式都应练习,散文也写,韵文也学,古人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来赞美会写文章的人,这就是说各种形式,各种文体他都会写。要作一个作家,须这样什么都会,才会相互为用,以全助专。我作不好诗,但也常写写作为练习。只有练习写诗,才能真知道什么叫做简练。这样做,诗虽没有写好,可在写散文时知道了怎样简练。简练是写得少,而包括的东西多。诗就是概括力量大的,非简练不可。练习写诗,才会懂得:简练是多么不容易!我们小时学散文,也学对对子。对对子非简练不可,不能让上下联一只靴子一只鞋。旧体诗的难写也就在这儿,要讲对仗。学一学写旧体诗的办法有好处,它能锻炼我们用五个字说出许多字的意思来。所以古人把作诗叫做“呕尽心血”。这样为为难,无形中会使散文写得更简练些。我不是提倡大家每天都对对子,写旧体诗,不是!这是一种锻炼,写好写不好没有关系,功夫是不会白费的。我们练习写作的面儿要宽些,都学学,都动动,在文字上狠下一番功夫。当然我们不能专在文字上打圈圈,说文学就是文字,但是文学作品的文字毕竟是要美好的,哪一部伟大的古典文学作品不是内容那么丰富,而语言又那么美呢!两方面都好,才是好作品。

怎样叫简练呢?从诗里,无论是新诗还是旧体诗,我们可以得到使文字怎样简练的办法,可以学习。在写诗的时候,必定要在许许多多字里挑选出一个最好的字,写散文时,很容易随便抓一个字放上就算了。诗有严格的限制,很难办,要想尽法子用上那个最好的字,也许想一天,也许想一个月,找到它,就可以代替许多字,简练不光是字少,是一个字包括的意思多。我们不是常引用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句诗吗?王安石先用了“又到”,“又过”,“又满”等等,总觉得不好,末后才想到“绿”字。用了这个字,诗就活了。它包括了春风一来,地暖了,草绿了……这么多的事,叫我们看见一幅春的图画。这就叫简练。作诗必须这样做,诗之所以比散文难,就在这儿。所以必须在基本功里包括学习点旧体诗,把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放翁的诗翻一翻,这些都是我们的宝贵遗产。旧诗里,有的用了许多典故,很难懂,可以暂且放过去;能够明白的,就记下来。事实上,用了很多典故的诗不一定是好诗,好诗多是仿佛脱口而出,非常鲜明、清楚,意思又非常深刻。它很容易背诵,因为合辙押韵,跟歌儿似的。慢慢你就明白:古人用字是怎么用的。不要照抄,要按照那个精神去自己创作。简练是能以少包括多。这里包含着一个问题:就是用字要有选择。“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是许多字中选择出来的一个。写文章不要犯平均主义,哪个字都是好字,随便拿过来就用。字是要经过挑选的。因此,你必须掌握很多的字,这就需要多念书了,古典的诗呀,词呀,戏剧呀,都翻一翻。文字以外,这也和生活丰富不丰富有关系,生活丰富了,就会选择:写这一件事,反映的内容少;说那一件事能反映更多的东西。所以简练是由丰富而来,文字要丰富,生活要丰富。不丰富就无从简练。

简练,是说的话少,而包括很多的意思;是用一个字而包括几个字的意思;写的这件事,比别的事更典型些,可以反映出较多的内容与更深的意义来。我们在文字上要多练习,各种形式都练习;要多看,各方面地看。生活上也是如此。你在城市里去逛街,只要注意,便可看见许多东西。譬如:到街上看看鲜花铺,看看那些花如何美丽,将来你描写一个美丽的姑娘,想要拿花作比喻便能用上。如果你只知道莲花,第一回用莲花形容,第二回形容还是莲花,那不成“莲花落”了吗?在工作以外,革命斗争以外,还要多关心、多注意各方面的生活。要做一个文人,首先得是个极活泼、极有生气的人,交友多,明白的东西多,然后,笔底下才能从容不迫。现在有些文章就是干巴巴的,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就是生活不够,把文学看得太狭隘,以为文学作品就是把一件事照样记下来就成了。不是!一段事情,真事本是如此,到了我们手里,就要把它说得富有艺术性,生活的真实跟艺术的真实不是完全一样的,艺术是加工,让别人通过它能够看到最鲜明的形象,明白不少事情。所以,大家的生活趣味要广泛一些,念念古诗,读读外国语,看看赛球……让生活知识丰富起来,再加上文字有表达能力,就能写出好的东西。我们应当利用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对基本功多注意,多练习,我想,我们的创作是会更繁荣的。

怎样写才简练呢?再介绍一个办法,就是在动笔之前,先要决定这篇文章要给读者总的印象是什么。譬如春天去游山玩水,要写一篇文章,描写这座山,那便须决定是描写山上的植物,还是写它的风景、古迹,或写它的地质变化呢?要抱住一角写,文章就简练,不会罗里罗嗦一大堆了。写东西时,必须首先决定这个。我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一些短文章,别的好处没有,只是叫大家觉得清楚、简练。那就是因为我抱住一个问题说,需要说八句十句就行了,就写八句十句,不多说,不扯到旁边去。这样,文章就简练了。如果要写今天这个大会,也要先决定写哪一方面。写会场的气氛,就要写得热闹,有多少人,大家急于求知……。或是写一个听讲的人,就该写他怎样注意听讲,精神怎样集中。这样写就会简练。不然,东一句西一句,就杂乱无章了。同时文章要有虚有实,互相陪衬。譬如写这个会场,写出文章的热闹气氛,也要放上几句实在的,如发言人提出要多练基本功,大家都很赞成。这样有虚有实,文章就活了。总之,要决定文章里主要的是什么,太实了,让它虚一点;太虚了,让它实一点,像山水画似的。老画家傅抱石同志的笔墨很浓,惯用泼墨,二三十年前,他告诉过我:我画的很黑,难处就在想来想去,在什么地方留下点空白,有了这个空白,就不显得黑了。这是他的秘诀。是呀!画得黑,留下点空白,就显得空灵了。作文章也是这样,要有一个总的目的,要给人什么印象;同时要叫虚的实些,实的虚些。要安排好,哪是主,哪是副。小说、戏剧都如此。

再说一件事情:对描写的对象要知道得全面。譬如要写逛动物园,光写老虎不写别的,容易简明。但是,对于老虎本身,就得知道的多,顶好知道它的全貌。越知道得多,越能够写出带总结性的句子来。我们现在写的东西,为什么人家读了印象不深,就是因为我们对所写的东西只知道那么一点,都写进去了,而没有一种带总结性的句子,让人记住。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这一句是总结性的,里面有很多的真理,让人永远记住。毛主席知道美帝国主义的各方面,才写出了这样的名言,知道得多,写出来才能惊人,让人明白,这个东西的本质是什么,解决问题。《后赤壁赋》里有这么两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自从有了这句话,多少多少画家画过这个景。这八个字,小学生都认识,可是写出了山川全景,成为一幅图画。知道得全,才会写得深,才能够给人以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们写作时,要有这种怀抱,这种志愿。如果人家知道的我知道,人家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那还干什么去写呢!要独创,自己得深知。所以在决定写一篇东西之前,到底对要写的东西知道多少,须检查一下,不必忙着写。知道一分而勉强写出八分,就没有分量。假如知道十分,便能从容选择,那就会非常结实。

应否写得细致的问题。描写不是要求简练吗?简练不妨碍细致。细致是真正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泛泛地把什么东西都介绍出来。大家可以去听听评书,《杨家将》啦,《呼家将》啦,故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这个先生跟那个先生说的就不同,功夫就在细致,人们平常不注意的事物,动作,先生们都知道。写得细不要紧,细,是人家不知道的你知道,人家疏忽的你注意了,并且把它写得生动。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真要知道的东西多,才能写得细致。有好多东西,脑子里想要这么说,可是怎么说也不对。当你想形容的时候,不知道需要多少知识,才能形容出来,让人看到具体的形象。我们现在就是知道得太少。只有经常地积累经验,将来写东西时才能形容得好。

我们经常说:内容决定形式。但是反过来,有时候,非用某个形式不可的时候,也会影响内容,发生另一种效果。前些日子,郝寿臣老先生去世了,我写了一篇短文追悼他。材料是我早已知道的,但要把它放在一篇追悼文里,便须考虑怎样安排。我决定通过观众的眼看郝老先生从年轻一直到老是怎样发展的。这样,我没有明说他是人民演员,可是全篇的事实都证明大家是这样看待他的。这就叫文章的效果较好了些。假若是另一形式,我便不这样写了。所以,有某些内容,就要找一个合适的,好的形式,把它容纳、排列进去。这要费一番思索。一篇小说嘛,可以用第一人称,也可以用第三人称;可以用日记体,笔记体,也可以用通信体。我们就要想想:这个材料最好用哪一种形式。在运用形式上,大家应当多读一点书,了解各种形式如何恰好容纳各种不同的内容,慢慢就知道了形式跟内容的关系。否则,把很好的内容搁在不合适的形式里,就会叫内容减色。

总而言之,上面说的都是我们要注意文章给人的总的印象是什么;然后决定用什么形式;而且,把所知道的东西,用好象是总结性的语言写出来,让人记住。描写也是这样。先要考虑:述说这件事,描写这件事,要求的总的效果是什么。故事的内容是很可笑的,笔下就要幽默,有讽刺,取得喜剧的效果。内容是严肃的,文笔也要严肃。不要以为某人的文笔很活泼很幽默,便就学他。这会出错儿。一件很严肃的事,把它开玩笑似的说出来,就不对了。

创作主要的是创造人。在一个剧本里,如果有五个人,就必定得把这五个人明白透,假若我们不知道一个完整的人,差不多就没有法子写作品。剧本里的人物一上场,就衣帽齐楚,五官俱全,就凭着他说两句话,介绍出他的身份、性格来,好难啊!若是把这件事、这个人放在这个戏里也可以,放在那个戏里也可以,怎么行呢?我们真正知道一个人,知道他的全貌,就绝不会把他随便搬来搬去。知道的不深,剧中人就成傀儡了。主要的是创造人,无论写小说写剧本都如此。得眼睛老看着这个人。事情不平凡,固然很好;事情差一点,而人站得起来,仍是好作品。人第一。一般的剧本的缺点(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就是:事情很多,材料多,而对人的了解,对人的认识没有那么多;太注意事情,而不注意作事情的人。结果,台上事多于人,看了半天戏,事情也很有教育意义,但不记得那些人,这不好。创作嘛,创造不出人物来,怎么能算是创作呢?《红楼梦》、《水浒》尽管还有一些缺点,但是,《红楼梦》创造出了那么多人,一个姑娘一个样。《水浒》又创造出那么多人,武松是武松,李逵是李逵,这是了不起的事!

总之,我们的工具——文字上说,得下基本功。知识、生活都要丰富,也可包括在基本功里。最要紧的,也是我刚才说的,是对人的认识。认识人,是一项顶重要的基本功!

载一九六二年《新港》八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