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迈尔斯

第五章 迈尔斯

chapter five miles

要把一只昆虫杀死制成标本,同时又不把它弄碎或使它有所损伤,有个挺不赖的办法,那就是——

先用罐子或者白铁皮盒子把它捉住,然后往里边丢一个蘸了指甲油清洗液的小棉花球,过不了多久,那小虫子就会死掉,并且保留全尸。

星期六的清晨,还 残留着一点儿头天夜 里的凉 意,乐琦从布瑞琪的药柜里借了一些棉花球和半瓶指甲油清洗液。她正在给她的救生背包列清单——为了防止自己为了生存以外的原因而用光某些重要的东西,必须得定期列清单。

这会儿正是列清单的好时候,因为布瑞琪跑到上校家去领这个月的政府配给食品了,乐琦很高兴可以有机会查看她的私人装备。

她开始把东西一件件地往厨房拖车里的桌子上摆,这时,她仿佛听到门外有一头猪在喷鼻子,停下来嘶叫了一声之后,又开始喷。HMS猎兔犬号在地板上拍了拍尾巴,踱到门边。

“我知道是你,迈尔斯 。”乐琦冲着纱门大喊道。她叹了一口气又说:“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很久以前的硬土镇’的故事,前提是你不许吵闹,讲完了你就离开。”

迈尔斯 在门外说:“布瑞琪有多余的饼干吗?”

“你已经吃了多少?”

迈尔斯 把头伸了进来。HMS猎兔犬号的头抵上了迈尔斯 的下巴。他过来串门,狗狗总是很高兴,因为它知道自己又有很多饼干屑可以吃了。迈尔斯 只有五岁,吃东西的时候邋里邋遢,而且他从不介意HMS猎兔犬号舔他的手。

“你是指今天一天?”他问。

“进来,快把纱门关上,免得苍蝇飞进来。”乐琦一边说,一边把救生装备塞回背包,“是啊,今天早上起床之后,你一共吃了几块饼干?”

HMS猎兔犬号非常仔细地嗅着迈尔斯 ,他不得不把它推开一点点。

“香蕉坚果面包算不算?”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手里拖着一个“买更多”商店的塑料购物袋,步子迈得很小,因为不想踏进地毯上的裂缝。

“谁给你的香蕉坚果面包?阿点吗?”

虽然阿点是硬土镇最专横、脾气也最坏的人,可是迈尔斯 总能从她手里讨到饼干。

“没错。她说她希望今天的政府配给食品里有黄油,这样她就可以做新的香蕉坚果面包了,旧的香蕉坚果面包有点儿干巴了。不过我告诉她我喜欢干巴的,她就给了我一点儿,味道很不错。”迈尔斯 拿脏手往裤子上蹭了蹭,看得出,他的短裤边儿要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本已经磨破了的《你是我妈妈吗?》①,以及一张油腻腻的、折起来的纸巾。

(①《你是我妈妈吗?》(Are You My Mother?)由美国作家P·D·伊斯 曼绘著,是一本幼儿启蒙读本,讲述的是一只小鸟找妈妈的故事。小鸟在寻找妈妈的过程中遇到了狗、牛、飞机和大铲车,每一次它都问:“你是我妈妈吗?”最后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妈妈。)

“我拿这个跟你换一块饼干。”迈尔斯 把纸巾在桌子上展开来。自从乐琦说他是个四处讨东西的乞丐,他就开始带东西跟别人交换。迈尔斯 有着长长的眼睫毛、又大又圆的巧克力色眼睛和卷曲的橘色头发,而手指甲黑得就像刚刚给车换过油似的。纸巾里是他吃了一半的香蕉坚果面包。“这个真的很好吃。”他说。

“好吧。”乐琦说,尽管这实在算不上一桩交易。

迈尔斯 的声音很欢快,“布瑞琪有哪种饼干?有没有薄荷米兰饼?你会给我念我的书吗?”

乐琦把背包放到地板上,从长椅里站了起来。这本《你是我妈妈吗?》,她都给他读过一千遍了。“听着,迈尔斯 。我早就说过了,我会给你讲一个‘很久以前的硬土镇’的故事,而你不许吵。你那本书我不会再念了。明白吗?”

“明白了。”迈尔斯 说,“‘很久以前的硬土镇’,我最喜欢那些有毛驴切斯 特菲尔德的故事。”他抿紧了嘴唇,表示他知道她所谓的不许吵并不是闹着玩儿的,然后又张开嘴说:“她都把饼干放在食品柜的蓝盒子里。”

迈尔斯 已经详查过镇上每个人的饼干储备。谁有哪种饼干,谁有可能给他一块,他们的饼干又都存放在哪里,在这方面他是个专家。每天他都会进行他的饼干巡查。

阿点的美美沙龙就在迈尔斯 家隔壁,因此她家的后门就是他每天的第一站。通常她都待在厨房里制作手工珠宝,用以出售,并装饰她自己的美美沙龙。后门廊上的椅子是专为那些等待发卷变干的人们准备的。有时候为了交换饼干,迈尔斯 会让阿点给他洗个头发。而要是她碰巧有一块真正让他动心的饼干,比如说薄荷米兰饼,他就会让她给他剪头发。

乐琦递给迈尔斯 一块无花果牛顿饼干。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一双光脚踩在桌子下面乐琦的救生背包上,脚后跟轻轻地踢着长椅。

“别弄坏我的救生背包。”乐琦说。

“不会的。”他说,然后又问,“你在里边放了什么东西?”

“在沙漠里迷了路或者被困住的时候需要的东西。”

“比如呢?一张地图吗?”

乐琦从没想过要有一张地图。真要是迷路了,就算有地图也没用,因为首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是的。比如说一本好书,这样你就不会闷坏了。”

迈尔斯 点点头。“就像《你是我妈妈吗?》。”他说,“其他还 有什么东西呢?饼干吗?”

“嗯。你不能带巧克力那种东西,因为它会融化。而标本盒之类的东西是一定要带的,万一你发现了一些不赖的蜘蛛或者其他什么昆虫,就能派上用场了。还 得带上指甲油清洗液、矿物油,以及一些用来做科学研究的东西。”

“今天讲的‘很久以前的硬土镇’的故事里,有毛驴切斯 特菲尔德吗?”

“有。”乐琦说,“这个故事发生在硬土镇还 是个采矿小镇的时候,是上上个世纪的事情。你要假装我就生活在那个时候,而且我和你一样大,大概六岁的样子。”

“我五岁半。”迈尔斯 发出一阵像直升机一样的声音。

“不许吵,迈尔斯 。”

“我忘了。那在这个很久以前的故事里有恐龙吗?”

“没有,这是恐龙灭绝之后的事情。当时,我正在教HMS猎兔犬号如何追踪。”听到自己的名字,HMS猎兔犬号又开始在地板上甩打尾巴。“它还 是一只很小的狗狗。我们沿着那条土路走,就是现在那条通往老垃圾场的路。”乐琦做了个手势,指向外面广阔的沙漠。拖车的半圆形边缘正是沙漠起始的地方。迈尔斯 从小窗户里向外张望着数百英里以外的紫色科索山脉。

“小猎什么东西都想闻一闻。我记得当时在我们前面有一整群石鸡在奔跑——”

迈尔斯 发出“啾——咔、啾——咔、啾——咔”的声音,就和石鸡的叫声一样。他不停地叫着,直到乐琦说:“没错,就是这种鸟。你根本抓不住它们,因为你靠近一点儿,它们就飞远一点儿。不过因为它们是生活在地上的鸟,一次倒也飞不了太远,所以HMS猎兔犬号不肯善罢甘休,就一直追。沿着那条狭窄的土路,我们最终到达了岩洞。”

“老矿工的岩洞?那个不许我去的地方?”

“对。我们觉得把那个岩洞作为我们的神秘之家再合适不过了。”

“我姥姥说那里到处都是黑寡妇蜘蛛。”

“好吧,没准儿是真的,但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发现洞里有一个老旧的锡杯、一个咖啡罐和一个可以坐的木板条箱,还 有一个小小的、放着烤肉架的火坑。那时的硬土镇是个有几百人的繁荣小镇,人们都在山上开采银矿。一天,我们走到了矿上,因为我个子足够小,可以爬进别人爬不进去的危险洞穴,所以得到了爆破手的工作。你知道为什么这个镇子叫硬土镇吗?”

迈尔斯 摇摇头。

“因为这里的地实在是太硬了,就像水泥一样,铲子没法铲进去,必须用炸药来炸开。总之,我成了矿上顶尖的爆破手,因为我可以点燃洞里的引信,然后在它爆炸之前快速地爬出来。

“我们的岩洞再好不过了,因为不用交房租,而且也没有其他人来打扰我们。我们还 有一头叫做切斯 特菲尔德的毛驴,我可以骑着它去矿上工作,HMS猎兔犬号也会跳上来骑它。”

迈尔斯 越来越小口地啃着无花果牛顿饼干,仿佛只要饼干不吃完,故事就不会结束似的。“切斯 特菲尔德是小男毛驴还 是小女毛驴?”

“是小女毛驴。它还 是头小小驴的时候我救了它,所以它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岩洞里,从来没有试图逃走过。它的呼吸十分甜美,是因为吃了柽柳花和洋槐花的缘故,而且它会优雅地从岩洞走到洗手间。”

乐琦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厨房拖车的木制拱形天花板,就像人们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些事情的样子。“每当我在矿上工作,爆破找银矿的时候,切斯 特菲尔德就跑去和其他的驴子待在一起,不过一到下午五点钟,它就会准时来矿上等我下班。

“一天,一根大木头掉在了我的身上,我被困住了。我赶紧告诉HMS猎兔犬号,‘去找切斯 特菲尔德,快,在炸药把我炸碎之前找到它!’于是它飞快地跑去了。

“可是呢,当时切斯 特菲尔德正在沙漠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搜寻一种它喜欢的开黄花的植物。HMS猎兔犬号只能毫无头绪地找它。我躺在那里,都要被大木头压扁了,而其他的矿工开始念祈祷文,因为他们认为我死定了。就在这紧急的最后关头,我听到了切斯 特菲尔德疾驰而来的声音。引信当时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乐琦举起了她的小指头,“马上就要烧到尽头,引爆炸弹了。

“HMS猎兔犬号把绳子的一头交给切斯 特菲尔德,然后带着另一头跑进洞里。它那时候还 是只小小狗,足够小,可以钻得进去。我紧紧地抓住绳子,切斯 特菲尔德则在那头使劲地用牙齿咬住拉。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啊拉。最后,我终于滑出去了。小猎和我跳上切斯 特菲尔德的背,我们一起安全地回到了岩洞。在那以后,虽然大老板求我回去,我还 是辞掉了矿上的工作。我们在岩洞里快乐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用完了救生背包里的东西,决定回家。”

“然后呢?切斯 特菲尔德死了吗?”

“当然没有,”乐琦说,“它决定生一个毛驴宝宝。所以HMS猎兔犬号和我告诉它,最好回到荒野里去,和同类生活在一起。它现在就在那里,和它的丈夫、孩子们在一起。有时候,如果有人在沙漠里遇到了麻烦,它就会突然出现,而且如果它喜欢他们,就会把他们驮到安全的地方。”

迈尔斯 用两根手指头夹起一块无花果牛顿饼干的碎屑,出神地盯着乐琦的身后。最后,他低声问道:“它会驮我吗?”

“它会的。”乐琦说。

迈尔斯 眨眨眼睛,盯着手指上那最后一点儿饼干碎屑,慢慢地舔着,然后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现在,你可以给我念《你是我妈妈吗?》这本书了吗?”

“不行。我们说好了的,讲一个‘很久以前的硬土镇’的故事,而且你可以得到一块饼干。现在你该走了。”乐琦咔咔地走到纱门边,把门打开。

迈尔斯 拿头抵着桌子。“我拿了面包和你交换的。”他的声音含混而凄凉 。

“出去,迈尔斯 。”

迈尔斯 十分缓慢地抬起头,就好像他的头是用重金属做成的。桌上,他的脑袋刚刚放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小小的椭圆形汗渍。他盯着乐琦的表情就和HMS猎兔犬号想要一块熏肉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只念大铲车那部分总可以了吧?”

乐琦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地方放着刻薄腺。迈尔斯 在的时候,这条刻薄腺时不时地就会被他激活。她知道,迈尔斯 很清楚,他必须照她说的去做,因为如果他不那样做,她就永远都不会对他好了。这条腺一旦工作起来,乐琦就喜欢对迈尔斯 刻薄。

“不行。”她说。迈尔斯 的脑袋又掉回到桌子上。

“啾——咔、啾——咔、啾——咔。”他像小鸟一样叫着——一只迷了路的野鸟宝宝。乐琦注意到他的后颈窝特别小。“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他哀叹着,“那就给我讲讲布瑞琪是怎么来到硬土镇的吧。”

乐琦听到布瑞琪的吉普在外面停下的声音,便说:“噢,叫布瑞琪自己告诉你好了。”看着迈尔斯 满心欢喜地抬起脸,乐琦感觉好多了,就像有一块重木头从刻薄腺上面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