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今天这么热,哇哇叫的狗碰上这种天气,简直要疯叫了。所以每年这个时期人们称为狗叫的日子。”M.C.声音单调无味,在对努尔赫塔说话,“我可没有狗。要是我养狗,我就养一条腿短、耳朵下坠的小猎狗。”

她一声不响。客厅里光线暗淡,他们坐在金色的沙发上,靠得很近。M.C.喝饱了土豆汤,仰面躺在枕头上,尽量让自己舒舒服服。他惟一担心的是努尔赫塔可能嘀咕着要走。

她坐在垫子边上,那样子像是想要出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半,房子的门和窗户全都关着,很热。但是屋里仍然比外面要凉  爽些,因为外面赤日炎炎,连水蒸气都煮得默不作声,悄悄地钻进了萨拉山里。

房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琼斯 在屋里,孩子们也在,只是看不到他们而已。他们默不作声,无精打采,听着M.C.在对努尔赫塔说话,也许听腻了。

他对她说话,仍然说得那么小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不知道家里其他人是不是安静地待在一旁。他们正坐在那儿休息,在狗叫的日子里,他们通常都是以那种方式打发炎热的时光。

M.C.接着在说:“猎狗逮起兔子来真是没话说的。可惜我没有养猎狗,只好用捕兔器。”

“我对打猎并没有多大兴趣。”努尔赫塔说。

但是他既然开了话头,只得把话说完。

“大雪天很难凭足迹打猎,因为兔子要么躲在洞穴里,要么躲在多刺蔷薇丛里。我用的一个捕兔器不过是几块木片,仅有一个门,一根触发棒。只要往里面放些豆子或生菜叶子,兔子就会自投罗网,这种情况时常有的。逮住以后,就剥它的皮,就像宰小鸡一样,很容易剁它的肉。你可以油炸,要么加上一些蔬菜,焖兔子肉吃。我的体会,最好吃的野味就是兔子。”

“你是不是先要把它杀死?”她问。对于他说得那么令人可怕,她也有了兴趣。

“什么?”

“就是说,你在剥……剥皮以前,要先杀它吗?”

“哦,先割它的喉头,想怎么割就怎么割,”他说得很带劲儿,“或者割它的头。然后从它背上剥皮,一只手这样剥,一只手那样剥,三下两下就剥下来了,很容易。”

他笑了笑,对她说:“你有一把很锋利的刀子,剥皮派得上用场。”说到这儿,他想了起来:他有一只兔子,就在他安置的一个捕兔器里。

“你想不想看一看是怎么回事?”他问。

“看什么?”

“看看捕捉到的兔子。”他答道。

“我不怎么想逮兔子。”

“不是要你去逮,我已经逮到了一个,就在基尔山附匠。那儿住着本,基尔伯恩家的人全住在那儿。”

“卖冰的那些人?”她问。她兴趣起来了。

“正是。我在那儿逮到了一只兔子。走!”

他们溜出了房子。到了门廊就有一股热浪袭来,房子周围,以及院子,处处都是烈日炎炎,热气弥漫,只有远方群山丛中的树林看上去显得凉  爽而又安宁。

“看,好多苍蝇。”她说。

门廊上,台阶上,到处都是苍蝇,像是铺了一层地毯。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苍蝇,这肯定有成千上万只!”努尔赫塔说。

M.C.拍打着苍蝇,搅得它们满天飞。

“多脏的苍蝇。附近一定是有什么腐烂的动物,”他说,“要么可能要下雨。”他看看天空,可是天上并没有乌云。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云可能聚集在灰山那一带,你看不见。到了晚上,云就会弥漫在山顶,像灰色洗衣盆里冒出的脏肥皂泡沫一样。

M.C.走下门廊,抬头看看萨拉山顶,努尔赫塔也往那儿看,只见那儿废土堆高耸,要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还 以为那些废土堆不过是山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向努尔赫塔解释,而是想到大雨似乎即将降临。

接着,废土堆滑落。

“快走!”他说。

他们下到隘口,上了高地。M.C.在这儿停了一会儿,问她:“你走得动吗?”

“没事。我们现在走在平地上了。我想,刚才在房子里休息得足够了。”

“或者怕是你更有精神了。”他笑嘻嘻地对她说。山林里一片寂静,他们谈话自由自在。

他们往萨拉山高地那儿走,这时M.C.突然明白过来:本·基尔伯恩就在小道附近跟随着他们。

“嘿,是你呀,本。”M.C.招呼着。

“你好,M.C.。”

努尔赫塔吃了一惊。“在哪儿——?”

本走到小道更近的地方,好让她能看到他。他咧着嘴对她笑,睁大着眼睛,态度很友好。接着,他和M.C.私下里交谈了几句,谈的是有关那位城里人的事。

“他去了吗?”

“可不是,他来了——真带劲儿!”M.C.哈哈笑着。本已经消失在小道附近。

“他的模样是不是像我告诉你的那样?”

“正是那样。他甚至还 让我听了音乐。他以为妈妈在家里。不过,昨天晚上他又来了一趟,哈!”

“她唱了吗?”

“他还 录了音呢。”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M.C.回避了这个问题,他转过身与努尔赫塔交谈。他先介绍了本的简单情况,知道字字句句本都能听清。他说,他和本两人是朋友,但是却不能在一起玩耍。本和基尔伯恩家其他的人都一样。

她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皱着眉头在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怪,我根本就不曾想到还 有这样的怪人。”

M.C.设法想着自己和本在谈话时,她一定看清了他们。但是她离得很近,他们的交谈似乎也很平常。

“这儿的一切,你慢慢就会习惯的。”他思考着说。接着便是沉默。她又摇了摇头。

他们到了开阔地带,M.C.的捕兔器正是安置在这儿。这时候,已不见本,也听不到他的动静。

“看,那些雏菊!能不能摘几枝?”努尔赫塔一边说,一边往开阔地边缘那儿跑。

“当心,别摔倒!”M.C.大叫。

现在她看到了沟壑,大为惊讶,把摘雏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M.C.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把她往后拉一步。本就在下面。他一定是跑在前面,现在正从树上下来。他绕在藤子上,越过溪流,穿过大地上的迷雾,向他们这儿荡来。

“这地方多漂亮!”努尔赫塔惊叹。

本嗖嗖地靠近,然后又慢慢往回荡,还 回到树上去,动作十分自如。他立刻就荡开,荡得离溪流很接近,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太神奇了!”她又说又笑。

“你想不想在藤条上荡一荡?”M.C.问她。

“好——不行。”

“害怕吗?”

“摔下去怎么办?”她问。

“摔下去也不会跌伤的。”

“你可能跌不伤。”她说。然后她又问道:“那儿一带都是些什么呀?”

“基尔山。基尔伯恩家的人都住在那儿。”

努尔赫塔一一打量——古老的树林,溪流,迷雾,还 有本,在那儿时隐时现地荡着。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那座“桥”。

“嘿,你要到哪儿去?”M.C.看到她转身沿着沟壑边缘走,赶忙问她。

“注意,我的捕兔器就安置在草丛里。”

她站着不动了。这时她听到下面的人参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嘭嘭作响。

“别出声。”M.C.说着就来到她跟前,“我们不想把它吓死。”他对着捕兔器中间的草丛一带跺着脚,只见里面的兔子在疯狂地乱窜,后腿乱攀乱动,无可奈何。

“啊嘿,”M.C.叫着,“你还 是个大家伙呢。”

他把捕兔器打开,抓住兔子的后腿部分,把它从笼子里拽出来。

“宁可把它吓死也比杀死它要好些。”努尔赫塔说着,很快走出了草丛。

她现在要去哪儿呢?

M.C.叹了口气,跟在她后面。这时,他仅仅是拎着兔子的两只耳朵在走。

努尔赫塔站在“桥”头,抓住了主干藤,一面小心地走到横跨位置的前面。

“这藤子能载得了我吗?”

“一次可以载十几个人。”他说。他还 向她解释,当初他是如何设计这座“桥”的。

“真的吗?”她问。

“完全行。这些老藤比什么都结实。”

她紧紧抓住“桥”的一边,一步一步向前移动,一直移到中间。“桥”开始轻轻晃动。M.c.两脚叉开的距离很大,“桥”几乎势如破竹地荡开了。这儿离沟底有三十英尺,那里是阴沟和多泥的河床。两侧的树木不时地有水滴下落,不仅有响声,还 有一种神奇感。“桥”在空中摆动,M.C.感到有一阵潮湿的轻风。

努尔赫塔叫着:“请你别晃动了!”

“怎么啦!好玩嘛。”

“我要你别动!”

M.C.只得站在那儿不动,很快,摆动也停了下来。他注意看她,又觉得手中的兔子在跳动。本从“桥”的对面沟壑荡了上来,在等他们。他既小心,又满面笑容,两只胳臂抱着“桥”头。

兔子突然开始乱蹬乱跳,后腿部分在蹬M.C.的腿,但挣脱不了。M.C.抓得很牢。

努尔赫塔轻声说:“把它放掉吧。”

“啊,说什么话,这兔子是可以吃的。”

“你在伤害它。”她说。

啊,糟糕。“咳,你知道吗,我身上没带刀子。”离家时走得很急,他忘了带刀子。

“我有。”她说。

他主动伸出了手。她连想也没有想就把刀子掏出来,递给了他。

M.C.漫不经心地挥动了刀子,一切动作都是十分迅速。没有听到响声,兔子一会儿就不动了,背成了拱形,后腿耷拉着悬了下来。M.C.一刀子捅得很深,切割了它的喉头,喷出了又厚又浓的血,把毛茸茸的颈溅得全是血。

他对着“桥”的一侧举起了兔子。只有几滴血滴落在网络状的藤子上。他就让兔子继续淌血,直到断了气。

“你用了我的刀子——太可怕了。”努尔赫塔虽然这么说,可是两眼还 盯着兔子。

“你以为我借用你的刀子干什么用哇?”M.C.瞪了她一眼,说道,  “这是食用的兔子,就像小鸡可以食用一样——你感到恶心吗?早知这样,我就不用割脖子、剥皮的办法,因为这样处理的确不是滋味。”

“别说了,刚才还 是活蹦乱跳的,一会儿就……你把我的刀子溅的全是血。”

M.C.看看刀子,只见上面沾的是一块块的淤血。他向远处的本扫了一眼,本已经目睹了他的一举一动。M.C.用拇指和食指拿住刀柄,轻声对本叫着:“扔给你。”

本刚刚弯下身子,就听到刀子呼呼响,穿过空中落在“桥”头。刀尖先落下,蹦了几下就从木头上落下。本爬了过去,找到了刀以后就去溪流那儿把刀洗干净。

“你那么扔过去会伤他的!”她说。对于M.C.那么用劲儿把刀子猛投过去,她非常震惊。

“本了解我,我说干就干。”M.C.解释说,尽量把声音说得很轻,  “他和我一样,动作非常细。”他目光盯着“桥”的那一头,以便搞清楚那儿确实没有基尔伯恩家的人在场。

“我们快要到基尔山了,”他对努尔赫塔说,“说话声音要小一些。”

“就在那儿?”她问。

他点点头。

“你害怕吗?”她问。

“不怕。”M.C.答道。

“那要用行动来证实。”她小心谨慎地沿着桥边往桥头走,本先前就待在那个地方。

“快回来!”M.C.轻声呼叫,但是她不肯。他把兔子放在桥上,这时本已经从沟壑上来。

“全洗干净了。”本说着就把刀递给了努尔赫塔。

“谢谢。”她把刀子放到系在腰上的襻子里,“你是本,我叫努尔赫塔,我们在这儿还 没有打过招呼呢。”

“你好。”本挺腼腆地打了招呼,看看她,又看看M.C..M.C.很勉强地走了过来。

“本,见到你很高兴。”她笑着对他说。本突然咧开了嘴在笑。很明显,他和她与M.C.在一起感到很快乐。他高兴地打量她,又打量他——如果M.C.愿意姑娘和他们在一起,本是很乐意的。

“好热,我真的口渴了。”她仰望着基尔山说。两个男孩都看着她,只见她用手掌在擦脸。她又问本:“你看,我能不能弄到点水喝?”

三个人都小心翼翼,默不作声,仿佛各不相干地僵立在那儿。M.C.看看一只手上的手指,把指关节一个一个弄得咚咚响。本心里很急,眼巴巴地望着M.C.。

“到小溪里喝,”M.C.终于打破了沉默,“那里的水完全新鲜,又凉  快。”

“不行,老兄,”姑娘说,“那里全是流沙隐伏的地方,我不想到那儿去。”

“说哪里话,根本没有的事,”M.C.解释说,“那里只有水,只有雾。”

她信口答道:“你根本不了解。我要下到那儿去,也许永远就回不来了。”她对本眨了眨眼睛。本一向按照M.C.的意图办事,这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请你给我弄点水喝行不行?”她又问。本这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窘迫,又没有办法。他只是低着头,等待着M.C.拿主意。

M.C.叹了口气。一个女孩子,连什么叫害怕也不懂,你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他终于说:“给她弄点水喝,但是要速去速回——你爸爸在家吗?”

“在家,在地里干活儿。”本回答。

“啊呀,天哪。那好吧,你们俩快点回来,听到了吗?”M.C.对他们吩咐。

“难道你就不去吗?”努尔赫塔问。从她那副神态看,M.C.知道:她是在讥笑他。

她要M.C.以行动来证实。

“M.C.,你是了不起的呀。”她又说。

他依着“桥”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多么好看的人,多么苗条的姑娘。

“M.C.,走吧,我已经到过了你的家,现在我要去的是你朋友的家啊。”

是威胁,是强令。M.C.明白她有什么样的勇气。他不再多话,开始往山那边走。

本似乎有求必应,召之即来。他始终围着他们转。“M.C.,你真的也去吗?”

“尽量装得根本不想去的样子,”M.C.喃喃地说,“我平时很少有清闲的工夫,可是今天倒不忙。”他容不得思考,也容不得有什么顾忌,几乎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本在前面带路,努尔赫塔走在他后面,在M.C.前面。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那里是岩石形成的台阶小道。多年来,人们光着脚在上面走上走下,孩子们在上面跑来跑去,又坐又玩,这条石级路已经给磨平了。再加上风吹雨打日晒,石级上留下了的光泽既不像人工磨就,也不像自然形成。石级又光又平,既不是往日就有,也不是现在初就。现在在上面走路,分不清一定的去向,也许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吧。

道路两旁生长着长青树,呈半圆形;还 有高大的白色松树形成的树丛,很有魔力。三个人进了山里,渐渐明白自己周围的气氛和所处的环境。他们不知不觉地置身在树林之中。树生得那么高,仅仅这一点就使得他们情不自禁地蹦上跳下地去嬉戏。本还 伸出手,拍拍一根灰色的松树干,用他那六个手指头在粗糙的树皮上摸来摸去。他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努尔赫塔也拍拍树,她并不是出于对本的模仿,而似乎是出于天性。同样,M.C.也毫不迟疑地照样那么做。他觉得自己等于在向人介绍:他以往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感受。

他们已经到了山坡上。这地方出人意料,地势与群山很不协调。它比高地要低,比沟壑要高,是一片坡谷地,没有一条曲线,或是凹凸不平的岩石,或是煤层破坏了它的完整性。这是面积有十五英亩的美国中西部的平原,也许是基尔伯恩家的人用魔术把这块平原移到了山头。这儿像是一场火灾后残存的方块土地,可以说绝无仅有,风景令人沉闷,只有那条笔直的宽阔的溪流贯穿其间。土地受到地下泉水的滋润,多年来已成了一片黑魃魃的沃土。在群山中有这样一片平地,上面连一棵树也不见,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是在他们的前面出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M.C.平生只见过几次这样的景象,但不记得在何时何地见过。反正他对眼前的景象比较熟悉。他看着本,只见本举起了手,那带有巫术的手指头,正在挥动示意M.C.待在那儿不要动。努尔赫塔完全入了迷。M.C.知道,她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条蛇从他们身边爬过,爬到了红花菜豆丛中。在它从路径中爬出来时,他们一定是吓了一跳。它把尾巴衔在嘴里,像一个套圈爬跑了。本咧着嘴笑,偷偷地追它,尽量小心地别踩着红花菜豆。他伸出臂膀,搂住那蛇形成的环形圈,把它提了起来,像个黑糊糊的轮子,仍然还 在旋动。他把蛇圈举起来让他们看。接着,他用手腕旋转蛇圈,旋来旋去,让蛇在空中飞舞。旋到后来,蛇一下子伸直了身子,像一根棍子。

那是一根巫术棍吗?

蛇落下来,击在地下,又形成了圈状。它圈呀圈呀,圈到它以为安全了才跑掉。

“这究竟——”努尔赫塔惊叹。

“不过是条滚环蛇。”本说着就回到他们所站的地方,“我们这里有滚环蛇和乳蛇、束带蛇、翠青蛇以及铜头蛇。只有铜头蛇能伤人命。爸爸并不在乎铜头蛇,但是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厌恶翠青蛇。乳蛇偷喝母牛的奶,而我们家也没有母牛。”

“你是说,你爸爸喜欢蛇?”努尔赫塔问。

“他养蛇,”本说,“他把牛奶让乳蛇吃,只是想看它们摇摇晃晃地爬行;他让束带蛇晒太阳,让它们在冰库的台阶水泥地上生产小蛇,然后放到花园里喂养。无论什么蛇他都不在乎,还 能把它们当做木偶一样玩耍。对铜头蛇,他对它说话,如果它听错了,他就把它的头往地下乱碾。”

M.C.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他问道:“对于翠青蛇,他又是怎么处置呢?”

“这些蛇很有可能违背他的号令,”本回答说,“不过,他现在也许和它们和好呢。”

“哟!”M.C.一声惊讶。

“反正啦,我们从这儿走,”本说,“要爬过山坡。不会在园子里碰到人,除非有人要来干活儿或者有事进园子。”

坡地一带的房子都是几家几家地连在一起,建造在同一侧。房子与房子之间稍稍相隔。每幢房子都有外屋,房子与房子之间的每一寸空地都种上了作物。如同山中的许多房子一样,各家各户的庭院,每一片小块土地都打扫得于干净净。门廊和房基附近,每片地上都种上了西红柿和土豆,还 有红花菜豆、甜菜、生菜和豌豆。甚至在房子下面非常阴暗的地方也生长着奇形怪状的蘑菇。问题是所有的植物看上去都不能健康地成长。有的生着导致枯萎病的细菌,叶子被吃掉;有的遭到一种黑白霉菌的袭击。

“快紧跟着,”本对努尔赫塔说,“如果你对滑腻腻的东西不习惯,可得当心动物啊。”

一想到蛇,努尔赫塔就几乎踮起脚尖在走路。

“我要碰到它,就把它踩死。”她说。

“最好别那么干,”M.C.对她说,“说不定那正是基尔伯恩先生的朋友呢。”

他们沿着地边走,来到靠近溪流岸边的一块地方。这儿没有种植作物,他们可以从里面直接往房子那儿走。他们走得很慢。本已经减慢了步伐,仿佛知道努尔赫塔和M.C.都走得很慢一样,因为他们也需要时间观看周围的风景。

基尔伯恩家房子周围是棚子和仓房,正好形成了一种围栏。乍一看,这种四合院式的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棚子和仓房经过多年风蚀,已经变成了灰色,歪歪斜斜不像样子。如同山中的大多数房子一样,他们的房子也是板条结构,也不是没有粉刷。只是布局比较零乱。房子是一栋一栋地往后添盖的,因为每当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往后添盖一栋。这些房子都曾粉刷过,刷的是清一色——深棕色,边上刷的是蓝色,目前还 留下一层淡淡的色彩,尽管多年来没有重新粉刷过。

这些深棕色和银白色的棚子和仓房形成的围栏,在M.C.的眼光里恰恰成了一片仙境。房子周围是黑色的土地,头顶是开阔的蓝天。使它看上去突然有一种超俗之感,而且有点阴森。

男男女女分散在地里,用锄子或铲子干活儿,把蔬菜采集到蒲式耳的篮子里。在围栏里面至少有四个人在弯腰干活儿,那里面种着一畦一畦的作物——如果不是因为种上这些作物,这里本来可用作一片很大的公共庭院。房子的一侧不时地有人出来往田里走,要么有人往屋里走。M.C.很难分清他们是男还 是女,因为每个人都穿着带有像围涎和肩带的工作服。但是很快他就发现:男人穿的工作服蓝色鲜艳,白色的针线很耀眼;女人穿的工作服已经褪了色,是男人们已经穿旧了的衣服。他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这种安排被认为是有见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许多人头上都披着东西,以挡住火辣辣的阳光,可是男人戴的帽子很稀奇古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围栏,这儿在一个棚子的后面附近。他们在番茄地周围走,由于处在生长季节的晚期,番茄都很小,颜色发黄。本走在前面,来到一架绳梯这儿,梯子从棚顶悬挂而下。

“就从这儿爬。”本对他们说。

努尔赫塔和M.C.都不说话。他们接近基尔伯恩的生活范围,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就像我这样爬。”本对努尔赫塔说。他在绳梯上爬起来很自如,绳梯在他的压力下东倒西歪,不断地变化形态。

“我不知道……爬到哪儿去?”努尔赫塔说。

“就是爬上顶,翻过去,”本告诉她,“你就照我的样子做就行了。我们一次爬一步,尽量注意我的脚。到了顶,我们还 得拐个弯——你看不到的,不过也就那么跨一步就转了弯。”

“什么弯?我不知道,”努尔赫塔说,“我们能不能步行啊?”但是,在本的稍稍鼓励下,她跟他爬上了绳梯。天真纯朴起了作用,使她克服了爬梯的困难。

M.C.在想:我们要是不来就好了,不如我带她到群山里玩玩多好啊。

他等了一会儿,朝棚子四周窥看了一番,只见眼前是那条溪流,在懒洋洋地流动,河面上呈现的是一层黄色的病容。后面是一群房子中的第一栋,只见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前门的小门廊上。她面对公共菜园地,头稍稍有点偏向M.C.及其所在的棚子这一边。很明显,她已经看到他们来到了这儿,就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等着。她是M.C.见到的惟一穿着像是裙子的女人。那种套裙看样子像是一顶帐篷,自制的,有腰带,一个颈孔和两个袖孔,褪色的花纹,显得很整洁。她膝下站着一个孩子。M.C.向下看,看不到其他的孩子。他想了起来:那些孩子们大概都到上面玩去了。但是,他一直望着那位女人,因为她也一直在看着他。渐渐地,他从基尔伯恩家那些人的总体相貌中想出了她是谁。他认出了她,她也似乎认出了他。她是本的母亲,维奥拉·基尔伯恩。那女人个子很高,不胖,很结实,身材过于细长,行动比较斯 文,常常面带微笑。此刻她正对M.C.微笑,又笑又点头。

隔了很久,他又见到了她,心里很高兴,觉得是一种安慰。隔了多久呢?他也想不起来上次见到基尔伯恩太太是在什么时候。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又见到她总是件好事。他靠在棚子旁边,真想飞越过菜园,到她身旁坐下来。

坐在她的一边,他想起来了,本就坐在她的另一边。

两个人都靠在她的身旁,谁也不说话。他们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争斗,他们也不想要什么。如果她要是想要什么,他们准会答应,可是她从来不提。

“M.C.上来吧,”本和努尔赫塔已经到了棚顶,在拐角上窥看,在叫他。努尔赫塔向下看着M.C.,她满脸惊讶的表情。

“这儿什么都能看到!”她向下叫着,“上面有许多孩子玩耍呢!”

M.C.听她一说,这才注意到上面有说话声。声音全来自上面。这期间,他一定该听到了。可是他却一直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自己在心里跟自己在说话,他感到很内疚,也很伤感。姑娘,努尔赫塔,过去和现在全都混淆在一起,菜园和有巫术的老乡们全都混淆在一起。因此,上面的话声就像一只身体里边的钟,滴滴答答地敲走了他恍恍惚惚的孤独;要么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断断续续地把时间炸毁。

谈话的声音在他周围弥漫,贯穿了他的全身。他很伤感、很内疚地想到:这儿的坡地是他平生感到最幸福的地方。

无山可虑。往日已逝。无鬼可寻。

“M.C.,快上来呀。”

他完全可以永远待在这儿。

“我来了。”他应道,开始爬绳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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