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巴尼娜叫醒了M.C.,要他去环形场游泳,她有时候喜欢去那儿游泳。月亮下山已经一个小时了,此刻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 ,说是黎明也还 不是黎明的时候,只是大地上似乎有了一层灰蒙蒙的光明。鸟已经苏醒,在树林里欢叫,但很快又归于寂静,因为那一点似光非光的光明又在一片幽暗的群山中消失了。

在M.C.的山洞房间里,仍然是黑夜 ,母亲那模糊的身影令他烦恼。他实在不想去游泳,只想在清凉  的房间里继续睡下去;可是他如果不去,母亲就会一个人去游泳。她既不想叫醒琼斯 ,也不想叫醒其他的孩子。因为她一心只想到:在黎明时分游泳,只要大儿子陪她。巴尼娜喜欢那么做。琼斯 和其他的孩子一旦醒了,很快就会和他们一块儿游泳的。

M.C.双臂抱住头,把毯子从脸上拉开。他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种因头天晚上遗留下过多的忧虑而造成的麻木。他估计:这种感觉将会持续很久。

“快起来呀,M.C.,”母亲在催他,“否则就看不到日出了!”她轻声耳语,在黑暗中弯下身来拉他盖的毯子。

“让我睡吧,”他瓮声瓮气地说,“现在什么时间啦?他走了吗?你别碰我。”

“谁走了?是说刘易斯 先生吗?那个城里人也真够呛。琼斯 不得不牵着他的手送他下山。”

“他为什么不待到早上走呢?”他睡眼惺忪地问,但立刻就清醒了。

“他待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巴尼娜说,  “快点,M.C.,难道你不喜欢在凉  爽的天气里游泳吗?”

他拼命坚持要待在黑洞洞的房间里,还 指责母亲说:“孩子的妈妈傻乎乎的,就像个孩子,叫孩子们怎么能长大?”

“孩子?呸,”她仍是那种柔和的口气,“你最好永远就当个孩子。快点吧,我得告诉你,你要是不去,我就一个人去。途中肯定有老红猫跟踪我。难道你想让老红猫在丛林里跳到巴尼娜·希金斯 跟前吗?”

就这样,M.C.只好跟着她走。但是,一开始并非不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其实他心里很得意,因为他虽然从来不说,可是母亲总是挑选他做伴。每当单独和母亲在一起,他总是好生奇怪:母亲怎么生得那么美。他在很小的时候,老在担心:母亲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尽管这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我怎么和你长得不一样呢?”他经常问她。

“你的嘴巴,长得就像我的一样,”她答道,“你的眼睛和琼斯 的一样,但是你的嘴巴和我的一样,而且你走起路来,那种样子也像我。”

这时候,他们俩上山下山都走得很快,往游泳场走去。巴尼娜稍稍走在前面。她光着脚,已经穿上了游泳衣,那衣服虽然旧了,但穿着很合身。她的鞋子和工作服都放在购货袋子里,M.C.替她拎着。他走到了她的一边。在昏暗中,他能看到她,上了小道他又稍稍走在她的前面。黎明前的丛林,黑影沉沉,他不喜欢待在这种环境之中,因为这时候气氛阴森,树木和树丛千变万化,令人生畏。

也许吓坏了那位年老的城里人,把他吓跑了。还 有另一位。我敢打赌:她现在就待在这儿什么地方。

巴尼娜在道上突然停住,M.C.也立即止住步,全身汗毛直竖。他窥测到前面半空中跳出了一只雌鹿。这似乎是一种大型动物,总是在你没有看到它之前它就看到了你,猛然间来个纵身一跳。他们曾经惊过雌鹿,偷偷地向它逼近,只见它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呼啦一声纵身跳到了树丛中,不仅动作迅速,而且还 颇有奇术。

巴尼娜举起了手,仿佛要摸摸那只鹿的多变的身子,不准它乱动。

鹿已经不见了。巴尼娜又继续走在小道上,说道:“真气人。我敢肯定,所有的鹿都跑开了。往常经常在早上,有许多鹿待在房子的周围。M.C.,你还 记得吗?”

“不记得了。不,还 有点印象。我要是有枝枪就好了。”他这么答道。

“那种好看的动物你也要打死?”

“想吃那肉。”他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

“那动物很大,你打不到。你做不到。”

“我怎么做不到?”他有点不理解,“大又怎么样?因为我没有干过?那并不意味我做不到。”

“你行?”巴尼娜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首先想到要骗她,但又感到很不自在,又突然想到了那位姑娘,想到他们怎样用刀子搏斗。

“不行,”他终于这么回答,  “要说大,最大的莫比兔子。而逮兔子只用作食物。”

“我原说你不行。”巴尼娜说着就不吱声了。

丛林渐渐露出了噱咙的光,鸟醒了。但是树木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M.C.听到矮丛中有飒飒的响声,浑身毛骨悚然。那是小动物在蠕动,他平静下来。

他们走出林子,巴尼娜说:“待在这样的地方真舒服。”此时他们走在山脚下,行动自如。那些群山其实就是灰山和霍尔山延伸的凸出部分。他们从山脚往上爬,那些山看上去就像生得臃肿、满身烟雾的巨人。由于黑压压地生长着树木,看上去就像平坦的肚子上铺了一层起伏不定的软绵绵的垫子。

M.C.和母亲拐了一个大弯,开始攀登霍尔山的一个山坡,坡高有一百英尺。M.C.两眼注意脚下,他的身后是灰山。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山很大,雾气腾腾。

巴尼娜振作精神在爬山坡,有时手扶着小树,有时扶着大树的枝权。当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扶的时候,她就弯腰往前走。有时又双膝几乎蹲伏,一脚一脚地踩在凸凹不平的坡地上,两只手抓住一团草前进。

“天哪!”她轻声叹息,有点气喘。

M.C.在给她打气,说着:“我们快到了。”

她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让他带路。他走在前面,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巴尼娜到达坡顶时,她实际上走的是与M.C.相同的道,自然地拐弯,绕过了大山。她赶上了M.C.,仰面躺下来,喘着气。

霍尔山在他们右边隐隐约约地高耸着,那儿阴暗,云雾缭绕,仍然离他们有半英里。M.C.感到高兴的是,他们不必要翻越那座山。看着那座山,仿佛山增大了一般,只见山后的天空已经透出淡淡的红霞。

巴尼娜坐了起来,抱着双膝。由于山中空气有凉  意,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M.C.走过去,把套衫递给她;她挥挥手,叫他不要介意。她目光盯住霍尔山,一刻也不肯离开。出汗的面孔渐渐平静,也不再喘气。她和M.C.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是经历过山风和冷雨雕刻出来的两尊雕像。

她打破了沉默。“这一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万能的上帝,”她指的是大山,“山这样的高,可以通天。而且年代久远,任何人也无法相比。”

“这不好说是万能的上帝。”M.C.对她说。

“对我来说是这样。”她应道。

“万能的上帝谁也动不了,”他说,“但是,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人来动一动那座山。”

巴尼娜笑着说:“根本就动不了那个上帝。”

M.C.一点不笑,认真地说:“有巫术的老乡用手医治那些山上的伤痕。”

她瞪着他,厉声问:“谁说的?”

“是本对我说的。他爸爸用双手摸着山上许多采矿的伤口。”

巴尼娜连连摇头。“千万别让你爸爸看见你和本在一起玩耍。与那儿隔远点,听见了吗?那一群人住在一起,谁也说不清那些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真正母亲又是谁。家中的女人从来不离开高地。那些人不是正派人。”

“我知道本的爸爸是什么人,”M.C.说,“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也就像我们,并没有什么魔力,是不是?但愿他们有魔力,但愿他们真的能改变万物——妈妈,他们能改变吗?”

“他们有魔力,”巴尼娜说着,两眼瞪着M.C.,“这是否认不了的,我亲眼所见。他们与别人不一样。”

“你见过?”

“见过。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过。”

“那你说说吧。”M.C.说。

“好吧,”她开始诉说了,“在高地后面的峡谷那儿,有个农夫在一块麦地里干活儿。他用的是一把镰刀,你知道吧,就是像钩子一样的叶片安在小柄上。反正他是在干活儿,不知道有个孩子从后面悄悄爬上来,想吓唬他一下。他用镰刀向后面猛地一挥,由于速度很快,钩子正好落在孩子的身上,把他的大腿劈了个大裂口,就像你从大腿上一刀砍下去露出了赤裸裸的骨头一样。”

“啊哟!”M.C.一声惊叫。

“那时跟现在一样,除了哈伦顿城里,别处找不到医生。不过,那儿有个土墩。那天我和她待在那儿。我和琼斯 刚回到山区不久。她是我的邻居,我喜欢她。我曾听说过他们有魔力,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后来,那个农夫跑了过来,身上到处都是血迹。那个孩子脸色惨白,腿上流血过多,惨不忍睹。她——”

“她是谁?”M.C.问。

“维奥拉·基尔伯恩,”巴尼娜答道,“你看,她就直接把孩子抱起来,安放在地上。那孩子动也不动,像是死了的一样。她并没有碰四处流血的伤口,而是用手悬在伤口的上空摸来摸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突然间,那只手停住了,在颤抖,像是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然后那只手又缓慢地沿着伤口周围在移动。

“维奥拉两眼盯住伤口,那目光很奇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样子,只见她的嘴唇在动。人们说,她在暗暗地读《圣经》的祈祷文,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因流血过多,几乎失去生命的孩子,那伤口在刹那间全部凝结成块状,不再流血了,渐渐变成了棕色、浅黑色,愈合了。”

“不简单啊!”M.C.轻声惊叹。

“维奥拉跑去采人参草以及别的草,我叫不出名字来,”巴尼娜接着说,“她就在土墩那儿,用那些草汁、根和叶以及泥土来包扎伤口。孩子苏醒过来,也不感到疼痛,这时他父亲就带他回家去了。”

霍山的山顶上涌出了金灿灿的光芒。巴尼娜深深吮吸着空气,那眼睛泛出恐惧的神情。

“太阳!到早晨了!”M.C.呼叫着。

他扶着母亲站起来。

“啊呀!”她说着就把双手按在胸前,“我刚刚说完,太阳就上了山,真叫我感到惊奇。”

“这算不了什么巫术,”M.C.说,“基尔伯恩家的人如果有什么魔力能治病,你怎么还 不肯到那儿去?爸爸还 为什么要和他们作对呢?”

“他们那一套可能也是魔力,以我们识别不了的某种方式对付坏的东西——上帝不也用魔术行善事吗?”她接着说,“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去他们那儿不过是想看一看,结果呢,去了就留在那儿不走,还 为他们干活儿。他们日后也就成了基尔伯恩家的成员了。那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谁也弄不清。我和你父亲正是对此感到很费解。”

“我不知道,”M.C.叹了一口气,“我和本关系很好。不过我对爸爸有点反感,很反感。”

“快走吧,”巴尼娜说,“否则我们就看不到早上的太阳了。”过了一会儿,她说:“M.C.,使你反感的不是你爸爸,而是这儿,这个地方。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天天所见的都是老一套,孩子就很厌恶。”

M.C.思忖着:全是鬼,全是老一辈。

他们继续往前走。巴尼娜走在前面,走在山坡上。那条山坡通向霍尔山边的一条小道。这一带的山地起伏平缓,他们一直向前走,穿过一片寂静的松林。

M.C.又说话了,不过他换了个话题:“那城里人想要你灌唱片,只是没有说出来。我睡觉以后,他说了没有?”

“没有,只字未提。”

“我以为,下次他来会说的。”M.C.说。

“也许会,”她笑着说,一面等他一道走,“你知道,我唱歌是因为我回到家了,又看到家里人,看到了大山,我喜爱山。”

“你不想灌唱片?”

“这要看城里人是不是很乐意。”她答道。犹豫了一会儿,她又说:“好梦别做得太过分了。”

“我们得离开,这决不是做梦。”M.C.说。

她又往前走,脚步更快了。“你要么很清醒地生活,要么就离开生活。”

“你是指我吗?”M.C.问道,“还 是指你自己?要么是指爸爸?”

“都指,”她答道,“指我们大家。指每一个人,但也是指我们大家。”

“快走吧,M.C.!”她回头小声催他,那神情好像以为渐渐升起的太阳可能听到她的话就会缩回去似的。

他们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前面是一个山脊。山脊很高,另一边的美景尽收眼底。

母亲刚才说:“指每一个人,但也指我们大家,”M.C.对这话的含意还 不能确切理解。不过,他认识到这话是对他而言的,也表明她懂得的道理,他并非都能理解。

M.C.让自己的忧虑逐步淡漠下去,他渐渐感到内心里滋生着一种渴望,快点越过山脊。

他想:隔得远,看不见,那儿正是美好的东西。一个沿途打猎的人根本不会想到猎物是什么,直到他和猎物相遇。遇上了,嘭的一声,猎物就在你的眼前。

事情正是这样。不一会儿他们就越过山脊,可是山顶那一边的景象仍然看不见。当越过山脊以后,这才看到也许是千年不变的那池湖水。还 有些他们不曾预料的东西。

M.C. 一见到在黎明中的湖,立刻就感到自己的心灵已经像闪烁的火花在那上面跳跃。沿途几英里的景色使得他几乎头晕。环湖的山脚那边,周围有四座山。霍尔山此刻在他们背后;灰山在前;在他们视野的南面是青年山:靠北角的是萨拉山,已经相隔很远了。太阳已经普照了霍尔山,照耀了天空,也照耀了松林。在白日下,湖泊一带的阴暗已渗透了光辉。

太阳照在M.C.的背上,他感到暖烘烘的。他和巴尼邴都默默不语,这是出于对湖泊、对黎明、对太阳的敬意。在沉默期间,M.C.自然而然地干了一些事。他把衣服脱下,只穿着游泳裤。把上衣、短裤以及网球鞋卷在一起,小心地卷成整齐的小包。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湖泊,湖水很平静,湖水拍打着湖岸传来了轻微的响声。他不声不响地弯下腰,把自己的小包与装着母亲工作服的购货包放在一起。巴尼娜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稍稍转一下身子,好看一看他们右边的湖岸。

“已经看到了。”他告诉她。他说得很轻,免得让自己的声音搅动了湖水。

“你到过这儿,是不是就在这地方?”她小声问。

“不知道,”M.C.回答,  “但是我原以为还 能找到她。”

他悄悄溜下了水,还 听到母亲也跟他下了水。他直接往前游,深深的湖水不可思议的冰凉  ,使他打了个冷颤,但是游泳并没有响声。巴尼娜待在后面只有一臂之隔。

“她?”她问。

“她?”M.C.大声叫着,潜入水里,不让她问。

他们都潜入水中。水底下,有一种令人惊讶的柔和的光。M.C.的肩膀、腰和双脚都感到有一股暖流。他继续下沉、下沉,一直下沉到不见光线的地方。然后突然浮上来,仰面躺着,看着上面水中的光,看着光明与黑暗交接的地方。

巴尼娜仍然在潜水,一直游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她差不多迅速和他保持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也像他一样仰面旋转着身子。她从他身边游过,在他前面相隔一臂的地方冲出了水面。

他们都在水面上,离湖岸已经很远。她仰面在啪嗒啪嗒地游,作短促的呼吸,免得声音太响。她翻转身,自如地拐了个弯,朝湖中心游去。M.C.也跟在后面,控制好自己的力量。他们游到湖中心以后,又同时往岸边游去。

巴尼娜小声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还 是老一套,”他回答,“我到了岸上,就直接到那个姑娘安家的地方。”

“你怎么肯定是个姑娘?”她又问。

“就在昨天。”M.C.解释说,那姑娘和城里人一道来的。这时湖水荡来,漫到了他的嘴,然后又从鼻孔两翼均匀地流了出来。“在路上碰到了她,是在昨天晚上。她把我的头弄了个肿块。”

“啊,”巴尼娜问道,“我正想就此事问问你,弄伤了没有啊?”

“没有,没什么。”

巴尼娜没有再说什么。看到M.C.不时变换自由自在的游泳姿势,她就让他在前面默默地向岸边游去。她在后面,与他相隔很远,遥望着他的臂膊时起时落。

M.C.游起泳来,感到很自在,好像在任何情况下都胸有成竹。阳光照得他暖洋洋的,湖岸沿线高耸的松林也让阳光照得斑斑驳驳。湖边的地上有沙,有光溜溜的圆石,因而泥土地显得又干燥又坚硬。湖水并不平静,但是在这样的地方安个家倒并不坏。

帐篷搭在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的地方,远离了针松林,这样走起路来就不会有踩着松叶发出的擦擦声。搭的地方是隔着湖水的岸边,走起路来就听到脚踩石头的嘎吱声。那位姑娘待在这儿决不会遭到从湖岸边来的突然袭击。帐篷的一边紧挨着山脊,她在那儿堆放了松树枝和小树枝。靠湖岸的下面,谁都能看得见有一大堆小树枝,只有靠山脊的那一侧别人才能看到帐篷。

M.C.心想:她绝不会想到我会从水里上来。不过最好还 是别出响声。

他没有再思考下去。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完全在注意动静。快到岸边的时候,他伏在水面上,半隐半现。他已经到了岸下,那儿正是帐篷面向湖水的地方。那位姑娘如果注意观察,她本来是能够看到他从很远地方游过来的。M.C.以为她还 在睡觉。他和巴尼娜在游泳,她不可能听到动静。如果她此刻看到了他,她准会向外窥探,向帐篷四周查看。

能不能踩着石头走,还 没有把握,但是我先坐下来再说。

他上了岸以后就坐在那儿,正好巴尼娜也游到了岸边。他示意要她像他一样也坐下来。两个人都坐在水边,身上湿淋淋的,尽管阳光很暖和,他们还 是打着冷颤。两个人默默地待了很长时间,周围一片安宁。他们吮吸新鲜的空气,闭上了眼睛,置身在一片寂静之中。

突然间,山脊那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叫嚷声。麦西尔·珀尔一下子在山顶上冒出来,伦尼和哈帕紧跟在她后面。

三个孩子还 没有停步,就看到了帐篷,看到了母亲和M.C.在那儿晒太阳。他们打破了寂静,那声音连神秘莫测的石头也被震动得嘎吱嘎吱响,连死人也能惊醒。不一会儿,琼斯 也出现在山脊上,他拿着毛巾,还 提了盛早餐的圆篮子。

“糟了,”M.C.说,“他们把她给闹醒了。”

琼斯 和孩子们已经停在山脊下的湖边。

“你先问问她,愿不愿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巴尼娜说。

“那她会对我大发雷霆的,”M.C.摸了摸额头上的小肿块,说道,“不论怎么样,我要让她先见见我,单独见一见。”

“那好,就先见你吧,”巴尼娜说,“然后带她到山脊那边去吃早饭。”

“乘她还 没醒,你得离开这儿,”M.C.说,“希望爸爸和弟妹们别到这儿来。”

“啊。”巴尼娜朝湖面扫了一眼。她多少有点疲倦地站起身,也不看M.C.,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经过敞开的帐篷那儿,她也不向里面张望,径直往琼斯 和孩子们那儿走。走到他们那里以后,她就拿起那只购物的袋子。琼斯 带了两条毛巾,一声不吭就递了一条给她。她去了小树丛,擦干身子换了衣服。

麦西尔·珀尔跑着到了湖滩边,把M.C.的一卷衣服和另一条毛巾带给了他,还 带给了他半块果冻三明治,拿在手里就像一片蛋糕。她把衣服和毛巾放在他身后干净的地上,然后把三明治递给他,高高兴兴地朝他看看,不一会儿就转过身,小跑着回去了。她两次经过帐篷,一次也没有向里面看,这是出于尊重别人的隐私。他们都懂得,对于陌生人不得无礼。

M.C.在思忖:我比她强,我还 斗得了她。

想到自己那么疯狂地吻过她,他感到真是太蠢,一时间羞得无地自容。

他把三明治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麦西尔给他送来,他也没有想到向她表示感谢。她就是想让别人说感谢话,也不会明白地表示出来。

把一团白面包咽下去的时候,他就在考虑:他究竟怎么样与那个姑娘照面?

我现在还 不能走。

吃完了三明治,舌头上还 粘着湿乎乎的面团。他手中捧着湿土和沙,把它们往额头上贴,这才意识到他有创伤,而且酸痛得很厉害。

也许我们打成了平手:她挨了刀伤,我挨了头伤。

他下了水,洗洗手,喝了点湖水,然后又坐下。

山脊下,他家的人在湖边,有的蹲,有的坐,大家都在吃篮子里装的食物。巴尼娜坐在那儿,背对着湖,其他人成半圆形围在她身旁,琼斯 待在中间与她相对。M.C.虽然眼睛在看着家里人,可是头脑里仍然在想着那位姑娘。他仿佛以为她十之八九已经醒来,尽管未看到其人,他也认为她在急忙抓起衣服,随时准备好,一旦有人探进帐篷就和他搏斗。她不会知道:他们从来也不会偷看别人,也不会偷看她。她这个人四处漫游,对什么都抱有警惕。

再沉默下去就不必要了。

M.C.擦干了身子,用毛巾拍打着双腿,又擦了擦头发。他把毛巾扔在石头上,仰面躺下来。他是M.C.,觉得自己里里外外,每一块肌肉都很坚强。在阳光下的帐篷这儿,他是M.C.,没话说的。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渐渐听到那姑娘在里面有了动静。

巴尼娜已经上工去了。琼斯 和孩子们快乐地游泳。孩子们一个个吊住他的脖子,他就让他们从自己身上潜下水去。孩子们想把他浸入水中,他很轻松地把他们抖开,就像抖掉橡皮球一样轻松。后来,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孩子叫上来。他们想和M.C.待在一起等那位姑娘。麦西尔·珀尔叫得最凶:“我还 想游一会儿,谁也别想叫我上去!”

但是,琼斯 还 是把她叫上了岸,两个男孩也上了岸。湖面上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树林里,湖岸边,到处凝聚着一片寂静的气氛,只听到鸟渐渐冷落下去的叫声。

时间在流逝,M.C.又困又热,身上到处冒起了汗珠。汗水落在太阳穴上,又落到了脖子上,他等到汗水聚集在喉头那儿才用手掌擦掉。

就在这儿躺它一天,睡大觉。那样醒来,全身也烤焦成了松松垮垮的一堆。

天这么热,他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已经走了。”他对着帐篷高喊。

这时候,他用毛巾拍打着身子,弄得叭嗒叭嗒响;然后又躺下,弄得石头丁丁当当响,觉得那姑娘总该听到这些响声吧。

“你可以出来啦。”他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使她受惊怕;还 将信将疑地想看到,帐篷里的人受了惊吓会突然一跳。可是那似乎办不到,她连动也不动。

“不会伤害你的,”他尽量叫得很柔和,“昨天晚上你不过吓了一下我。我现在连刀子也不在身边。”

他本来可以勇敢一些。他知道她有一把刀。不过他仍然安静地躺在毛巾上。不想让自己思考那些她还 不曾想到的问题。比如说,她一个人待在群山之中究竟干些什么?又比如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得到允许,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待在危险的地方?她究竟有多大呢?

能得到允许,这不合情理。一个姑娘到处跑,谁允许她能这么做呢?

她有一辆车,也许别人就让她到处走罢了。

可是M.C.仍然不明白:那姑娘为什么待在群山中,待在骨白灰色奇形怪状的帐篷里,孤孤单单的?她为什么不待在城里呢?谁也不肯孤单单地待在群山里呀。

那姑娘没有任何暗示就出现在帐篷的门口,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对他看看。

湖水泛着光彩,夏日的阳光在为她让路,她看上去就像一尊生活在黑暗之中的雕像。这是某种预告,是梦境,他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看看她,他两眼像是闪现出道道金光,扰乱了他的视野。她站在那儿,似乎置身在一圈光环之中。

M.C.突然感到一阵狂喜,他从牙缝中吹出了口哨,声音很低,十分动听。富有滑稽意味的是,他只是抬起了头,对她看看。

“喂,你好。”他以极深沉的声音对那边高叫。他喜笑颜开,懒洋洋地向她挥了挥手,说道:“他们都称我‘了不起的M.C.希金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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