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庭院的亭廊上花影摇曳,仿佛有曼陀罗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绽放,如同上世纪高傲的贵族,将冷清的花廊熏染出夜晚的浮华。

侍从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踉踉跄跄地走着的银尘身后,犹豫着是否应该搀扶他一把。

眼前这位失去了魂力的王爵,步伐有些绵软无力,明显是不胜酒力的模样。按照西鲁芙的暗中授意,只要防着他逃跑就可以,不需要以贵族之礼相待。但索迩王爵对他明显的关照意味,又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正当侍从踌躇不定着的时候,一位侍女从花廊旁边的小径上匆匆忙忙地小步跑来,附在前者耳畔说了几句。于是,他迟疑地瞄了银尘一眼,看见眼前的人一步一个趔趄走得狼狈不堪,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同侍女一道离开了。

银尘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孤身一人久久伫立在瑟瑟夜风中,脊梁峻拔,身形优雅。只是,在侍从完全消失在小径尽头之后,他的眸中有嘲讽的光芒一闪而过,暗波汹涌,寒潮流动,漆黑如墨的瞳仁中竟是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迷离。

“可以出来了吧?”银尘抬起一双摄魂星目,注视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转角阴影处从容走到自己面前,“你是谁?能够在地之使徒的眼皮底下向一个别国棋子传递消息的人,实力应该不输于地之使徒吧?”

少年俊逸的容颜在月光下一点点清晰,精致而深邃的五官如同造物主最杰出的艺术品,犹自带着冰雪消融时的温润气质。只一眼,便令人无法忘记。

“不过是有一些特殊手段而已。”少年凉薄的唇角上扬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清亮如一池春水般的瞳仁专注而温柔地注视着银尘,仿佛隔着时空凝望心心念念的人。

他的声音清澈像潺湲的流水:“若我说我能够助你,你愿意帮我完成一个夙愿吗?”

月光朦胧,风声婆娑。珠玑碰撞,环佩玎珰。

少年一身纯白色的华贵长袍,明明站在繁花似锦的庭院中,偏偏像是在寂寥寰宇下伫立了千百年之久。冰川辽远,雪野苍茫,而他永远独自守候,等待着一个不归人,像是凌驾于众生上最孤独的神祗。

不知道为什么,银尘的瞳仁被氤氲起的水雾湿润,一声迟来多年的“对不起”险些脱口而出。回过神来,他立刻掩饰掉眸中所有情绪,漠然点了点头。

少年似是笑了,轻轻执起银尘的手,揽住他单薄的腰身直接御风而起。而呼啸风声中,少年附在银尘耳畔低低说了什么。只是风声太大,如此一句简单的话也被吹得支离破碎,消散在了风中。而他,时隔千年,终是没有听见。

昏暗的灯光,摇曳的烛火,明灭着少年冰冷的眉眼。

他慵懒地倚在黄金白玉座上,长筒皮靴下是描绘着复杂纹理的大理石地板。绵延起伏的山丘,鳞次栉比的郡城,每一线条都经过了细心勾画,放眼望去,呈现在眼前的巨大图案赫然是因德帝国的地图。

而少年脚尖点着的地方,正是风源帝都中心位置。

“火源那边可有消息?”少年斗篷上的璎珞如流水般倾泻,覆盖住了地图上的风源帝都。

“回禀殿下,火源一度王爵已经答应出兵相助。”面容英武的中年人单膝跪在少年脚边。他侧脸有着硬朗的线条轮廓,眉目间散发着杀伐之气,却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西鲁芙最近忙于举办‘祭天日’国宴,就七度王爵银尘的去留问题,还未来得及与水源地源进行谈判。所以,在西鲁芙还未得到水源地源支持之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站在中年人身旁的老者赞同地颔首道:“将军所言不虚,一旦西鲁芙利用银尘王爵得到了水源与地源的军事援助,那么我方获胜的可能性将会大打折扣。”

“是的。为了避免这种局面产生,地源上任统治者伊唯安女王,还提供了一个建议。”

“凯撒将军,什么建议?”少年微微偏头,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中年人。

凯撒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传递假消息给水源地源,就说——银、尘、已、死。”

“不可!”未料第一个出声反对的,竟然是一直与中年人站在一边的老者。他空洞的左眼依旧如死灰般死寂,但是右眼却散发出了慑人的光芒,“殿下,万万不可!若、若是如此,那、那……银尘这孩子恐怕会有不测啊!”

凯撒或许是从未见过老者如此激动的模样,先是一愣,继而怒道:“有什么不行的!法夜,你不要忘记了,我族上下几百口人可是全部被杀,现在我的独女还在西鲁芙手里呢!那个银尘,说到底也只是别国王爵。即使西鲁芙狗急跳墙了,牺牲他一人成就殿下的千秋大业,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不可就是不可!战争有罪,但是无知者无罪,银尘这孩子凭什么就必须成为这场棋局的牺牲品?”法夜古井深渊一般的左眼直直地瞪着凯撒,灰白长袍和雪白长须被体内溢出的浩瀚魂力汹涌得猎猎作响,显然已经怒到极点。

少年邪魅而沉稳的声音在空旷厅堂内凉凉响起:“不知两位大人——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呢?”

已经是剑拔弩张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眼底不约而同地蹿升起一抹惧意。

“法夜,您和银尘又是什么关系?若我执意要他在所有人眼中消失,您又能够如何?”少年转向法夜,狭长眼眸中有一丝探究意味。

法夜没有回答,浑浊的眼眸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更加混沌如同残阳夕照,却似乎一直留存着一份长亲对晚辈才有的慈爱。

他干枯的嘴唇开了又合,最终只是低声答道:“一切但凭殿下定夺。”

夜晚塔楼顶部的风很大,撕扯天地,呼啸山河,犹如远古洪荒时代的野兽凶禽生命最后的吼叫,渴望挣开命运的轮回,企图逃离轮回的命运,结果还是以死亡为结局。

正如风源,一年四季到处是风,像是一个摆脱不了的古老的诅咒。

银尘站在塔楼顶部,风将墨发与雪衣缠绵在一起。黑与白的对比是如此的鲜明,仿佛有谁执笔挥毫描绘了几世的繁华,而今徒留昼与夜的荒芜。

“我居住的地方很冷,每天唯一能够听见的就只有风声。”白衣少年垂首,微侧的脸俊逸如中天的明月,“而在很久以前,我总是陪伴着我最重要的人,听雾海云涛的喧响。”

他的声音空灵动听,面对着帝都夜晚浮华的景象,却像是在诉说着荒野沉寂的风光。

“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几天……只要在塔楼上说说话就可以。”

银尘有些不可思议,抬眸注视着面前神秘的少年:“这个就是你的夙愿?”

“是啊。”少年微笑颔首,很自然地伸手将银尘颊边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我帮你解除二度王爵的神风织索。”

银尘清楚地从少年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倒影背后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除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就像谁穷极一生、倾尽一切描绘的末日图画,浩荡天地,沧茫山河,连寂寥都如此盛大,却只有一个人入得了画。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促使他去相信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依旧这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世界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你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