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恐怖之城

第六章 在恐怖之城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田宝和游击队长就开始了最后一天的行程。游击队长催促田宝快走,田宝转过身来,挥手向门口的年轻女人告别。

“你不会背着身子走到衡阳的,”游击队长风趣地说,“还 有整整一天的路要走哩。”

“你一路都带着我吗?”田宝问。他将扁担换到了肩上一个更稳当的位置。国光又回到了桶里。两只桶已经显得很重,他的肩膀由于昨天的颠簸和扁担不断的摩擦仍然很疼痛,那感觉就好像晃动的扁担直接在他的骨头上摩擦一样。

“不,不是一路,可是我会把你送出日本人占领区。到中午时分,我们就应该到那里了,在那里你能够从山顶上看见城里的情况……现在不要再说话了。退后去,还 是跟在我后面保持一段距离。”

那天他们一直都没有遇见一个日本兵从身边经过。游击队长领着田宝回到河边,这样田宝一个人走的时候就可以沿着河去衡阳了。可是,他们快到河边的时候,他们也离日本兵很近了。他们终于见到河了,见到河那边山谷里的那条路了。路上又传来卡车沉重的隆隆声和骑兵的马蹄声,这些声音是田宝在山里的漫长夜 间早就听惯了的。这里还 有行军的士兵不断发出的脚步声。日本兵正在大规模行军。

田宝和游击队长站着看山下的一切。“尽管我们走得很快,”队长喃喃地说,“可他们走得更快。这是急行军,这只能说明他们正出动人马攻打这个城市。”

“衡阳吗?”田宝害怕地问。

他们俩站在河边一座高山的山峰上。游击队长没有回答,只是忧郁地往远处看。田宝放下沉重的桶,也朝队长注视的方向看去。在远处河流的弯道上有一个城市。从那城市传来模糊的隆隆声,像雷声一般。城市上空冒着浓烟。

“衡阳吗?”田宝又问了一遍。

游击队长点点头。“那是衡阳,你离开的那个城市。可是我现在不能再带你走了。我答应把你送出日本人占领区,可现在看来成了傻话——日本人已经在衡阳的大门口了。当你一个人往前走的时候,你要靠着山走,走到城市的另一头,然后绕回来,走后城门的街进城——河水离那个城门不远。”

“可是衡阳起火了!”

“不过它不可能全部被摧毁,”游击队长忧郁地说,“我刚才看见城里发出枪炮的火光。这就是说,我们的军队仍然在为它而战。”

“可是我的老爸老妈还 会在这个打仗的城市里吗?”

游击队长勉强笑了一下。“如果我了解一个父亲的话,我想,只要还 有你回来的一线希望,他就会等到最后一刻的。如果我了解一个母亲的话,我想,她会等到日本兵来到街上,拿刺刀顶着她的背,她也不会放弃她的儿子的。”

话刚说完,田宝就使劲地点了点头,但是他老妈被日本人的刺刀顶着背的情景使他突然充满无法抗拒的恐惧。他把扁担和桶挑到肩上。“我得走了,”他焦急地说,“我得赶紧走了。”

游击队长把手放在田宝肩上。“祝你顺利,儿子。”

“祝你顺利。”田宝嘟哝着。他急不可待地跑着出发了。后来他转过身来。他还 没有谢谢游击队长为他所做的一切呢!可是游击队长已经翻过山看不见了。田宝站着揉揉疼痛的肩膀,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山间小道。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挑起桶,朝远处城市上空的烟云方向跑去。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他和游击队长第一次看到的衡阳那座高山愚弄了他。他走了好几个小时,城市和它的滚滚浓烟看上去并没有近一点,只有大炮的轰鸣在山岩中回响得更加响亮。下午过去了,傍晚来临,田宝仍然在山里面。当他挣扎着往前走的时候,扁担已深深嵌入他的肉里。他已经上百次地把担子从这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燃烧的城市火光冲天,把天空照得异样明亮。当山里的黑暗开始笼罩的时候,天上的红光扩散开来。田宝蹒跚着往前走。

田宝走后城门的街进入衡阳的时候,已经几乎是午夜 了。城门口没有哨兵盘问他,没有匆匆来往的中国士兵朝他看。但是在一条小巷里,一群拥向城门的人撞倒了田宝。

田宝站起来,他已经疲惫不堪,对什么都麻木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们在黑夜 里奔跑,从他身边跑过,弯着腰,扛着大包小裹,拉着装满家用物品的笨重车辆。还 有人坐在黄包车里跑过,黄包车几乎被他们的家用物品埋住了。黄包车的轮子擦着了田宝。每个人都在逃出城去,只有田宝进了城。他在担子的重压下步履艰难。人群的潮水把他推到了街边上的楼房影子里,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城市的另一头,有雷鸣般的枪声和迅速的白色闪光。火焰爬上了屋顶。在往上蹿的火焰上方黑烟滚滚。田宝拖着身子往前走,已经累傻了,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人们叫喊着,哭泣着。母亲们在拥挤的人潮中疯狂地叫喊着,让她们的孩子待在她们周围。父亲们试图把他们的家庭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奔跑。田宝被挤到一座楼房的门口。

田宝笨重地靠在楼房的阴影中休息。他瘫软下去,坐在他的一只桶上。他的脑袋也立即垂了下去。大炮的隆隆轰鸣又把他惊醒了。他继续蹒跚前行,想深入到城市里,离战斗的声音和烈火咆哮的地方近一些。可是河在哪里呢?

田宝再也挑不动他的担子了。他停下来,从一只桶里把稻草树叶都拿出来扔掉,拽出那个假桶底,把捆着的小猪提出来。他摸索着解开捆住国光的两根小绳,把它们打结系在一起,做成一根短短的绳索系在国光身上。小猪闷在桶里早已不耐烦了,急切地直往前跑。它拽住绳索拖着田宝往前走。

“也许你知道河在什么地方,”田宝无望地嘟哝了一声,“也许你可以嗅出来。人们正在奔逃,火光冲天,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听任小猪拽着他。

国光停下来,哼哼着在一个拱门底下的垃圾堆里嗅来嗅去。田宝靠着拱门的基座瘫下来。黑黢黢的人群从旁边拥过。突然,一个背上绑着锤头状的深箩筐的老太婆从人群中蹿出来,一把夺过田宝手中的绳索。田宝好像被头顶上啾啾地飞来飞去的流弹打中了一样,一下跳起来。他疯狂地看着老太婆。“这是我的猪,”他声音浑浊地说,“它是我的,放开绳索。”

老太婆不停地拽小猪。“你把它带到日本人那里去!”她尖叫起来,“我看见你了——你是到城的那一头去,那里有日本人。而我,我快饿死了。”

“日本人不在城里。”田宝喊叫着,他不愿相信。

“你没看见人们正在逃跑吗?连我们的士兵都在逃跑。衡阳正在陷落,我们的军队被打败了。”

田宝朝城市中燃烧的地方看去。在高大的楼房中,火焰冲天燃烧着。借着火焰的光亮,田宝看见高空中迅速飞过的飞机。远处传来沉重的不祥的炸弹爆炸声。

“河在什么地方?”田宝叫喊。

“嘿,就在下一条街的房子后面。可是河里也不安全。所有的舢板都不在了……”

田宝猛冲上去,用一股蛮劲推得老太婆仰面倒在她的箩筐上,可是她仍然拽着绳索。田宝一把从她手里夺过绳索,丢下他的桶,和他的小猪一起发疯似的朝河那边跑去。

河就在那里!终于,终于见到了。田宝沿着河跑,终于见到那条通往舢板停泊处的小道了,还 有他们的舢板停靠的陡峭河岸。可是河里空空的!没有舢板!整整一长排舢板中没有一条留下来。

田宝瘫倒在河岸上。在他后面,所有的街上都是飞跑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他们不见了——他的老爸老妈。他们没有等他。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老爸老妈怎么会一直等在河边呢?他们不可能买另一条舢板——他们没有钱。很可能他们栖身在城里的一个棚子里。但是,在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上他该到哪里去找他们呢?他不熟悉这个城市……也许由于日本人进攻,他们已经离开了衡阳。也许他们正和其他人一起在日本人前面跑哩。也许他们在人群中同他擦肩而过。也许,也许……也许,也许……可能已经发生了上千件事情!田宝不在痛苦地猜测,木呆呆地凝视着河水。

在城里着火的地方,河水被火光照得通红,整幢整幢的房子倒塌了。就在田宝看的时候,一幢三层楼房的正面墙在火焰的呼啸和蒸汽沸腾的嘶嘶声中倒塌到河水里了。在冒烟的横梁和发出劈劈啪啪声的残余物中,朝田宝漂过来一条空舢板。由于河上的热量,它很容易就着了火。它像一只巨大的火把,燃烧着从田宝身边经过。田宝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来,转身就跑。

在他身后站着那个老太婆!

她瞪着疯狂地发光的小眼珠看着他。“那么你的老爸老妈把你留下来自谋生路了。”她发出格格的声响。

田宝无言地点点头。

“那么跟我来吧,因为我是一个有病的老太婆,我的家人也留下我死活不管。”

田宝不相信她诡诈的眼睛。她仍然想要偷走国光。他把绳索抓得更紧了,但是他不知道还 有什么别的好做。他无奈地望着那个发疯的老太婆。在另一条街上传来部队士兵拼命奔跑的整齐脚步声。

“听,”老太婆说,“现在连我们自己的士兵都在逃跑。”她抓住田宝的手,田宝听任她把自己拽着往前走。他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无所谓了。老太婆突然停住,取下她锤头状的深箩筐,从田宝手中夺过绳索,打算把小猪扔进去。田宝同她搏斗起来。他抓起国光,不让她来碰它。

“听着,”老太婆说,“你可以把你的宝贝小猪放在箩筐里背着,可是我们必须把它藏起来。衡阳城里都是饥民,他们会偷走它的。”突然她把箩筐翻转过来。从箩筐底下滚出来厚厚的一把捆好的钱。她捧起钱,在田宝脸跟前挥舞着。“瞧,我有许多钱,可以买票坐火车走。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们将耍弄一下我们的家人!他们把我们丢下,死活不管,所以我们要自己救自己。你现在就是我的家人。”

她疯了!

“我找到了钱。”她诡秘地在田宝耳朵边悄悄说。她又爆发出大声怪笑。

她偷了钱!田宝现在已经无所谓,对什么都无所谓了——除了国光。他自己把小猪放到箩筐里。只是在这时候,他才让老太婆把筐背到他肩膀上,然后让她拽着他往前走,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那乞丐婆似乎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她催赶着田宝在小巷和楼房底下黑暗的狭窄通道里奔跑。虽然她很老,可是她筋骨好,跑起来就像一头惊了的小牛。他们气喘吁吁地从一条小巷里跑出来,站在一栋石头楼房的跟前。在幽暗的楼房那一头,停着一些火车头,火车头后面都跟着一长串车厢。车厢几乎全被在它们周围挤来挤去的乌合之众挡住了。所有的车厢都挤满了人。他们挤在每个车顶上的每一寸地盘上,挤在车门外、开着的窗户外。男人、女人、儿童躺在火车底下巨大的轮子中间。人们甚至扒在火车头的侧面。还 有更多的人朝停着的火车头蜂拥而来。

一扇沉重的铁门将田宝和乞丐婆同那里停止冒气的火车的车站隔开了。老太婆挤过大门口稠密的人群,塞了一厚叠钞票给一个穿制服的人。那人接过钞票。好像施了魔法一般,铁门拉开了,但是门开的大小刚够田宝和那老太婆挤过去。在他们后面,嗥叫的人群潮水般往前拥,可是拿着刺刀的士兵逼着他们向后退。看来,只有那些有钱的人可以救他们自己。

在铁门里面,田宝几乎被火车周围拥动的人群腾空架起。老太婆一边尖叫着,一边用肘子推搡。她顾不得廉耻,把挡她道的男人推到一边去,好像她不得不这样做似的。地趴下来,手脚并用地在人们的腿之间爬。但是,无论什么时候装国光的箩筐碍了田宝的事,使他跟不上她,她就会等他,或者给他腾开地方。“紧紧抓住我,不要放手。跟着我。”她尖声地命令,并朝周围的人破口大骂,吐着唾沫,尖叫着,为自己开出一条道来。田宝紧抓住她破烂的脏衣服。

他们到了客车车厢跟前,整个车厢里连一只老鼠都上不去了。看见这情况,老太婆发出一声疯狂的尖叫。她诅咒着,吐着唾沫,扯着她稀少的头发。田宝退后去,离开了她。她疯了。疯了!

“在货物列车上还 有地方。”人群中有一个人喊道。田宝马上被腾空架起,人们簇拥着他离开了老太婆。他被人群蜂拥着推向远处另一条轨道上的货物列车。人潮带着他,他的脚几乎没有着地。他的箩筐快给人从他背上扯下来了,带子深深地嵌入他的肩膀。好像被潮水卷起来一样,他感觉自己被抛向一节货车车厢敞开的车门。有片刻工夫,他看见高高的车门就在面前,然后他被火车底下的人潮举起来,推向一只巨大的铁轮。他抓住轮子的边缘。国光在箩筐里哼哼。

毫无希望。货物列车像旅客列车一样塞得满满的,甚至连宽大的车门口也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在门边挤得都快掉下来了。田宝紧抓住车轮,以免自己被挤倒。他束手无策地朝上看着高高的车门。瞬息之间,一个站在门口的高大士兵朝下直盯着他的眼睛。突然,他弯下腰,伸出他的长胳膊。他抓住田宝的领子,把他像一只溺水的小动物那样提到车厢里。可是闷罐车里面人群的压力如此之大,田宝只能在门边上占了一点点立锥之地。他紧抓住那士兵的大腿。

那当兵的转向他身后的人们。“必须给一个饥饿的瘦小孩子留一块地方,”他蛮横地说,“往后站。往后!要不我来腾地方。”

人们已经挤成了一团,但还 是腾开了地方。田宝可以挤到门里去了,但是他背上的箩筐却挂在外面。毫无办法。货物列车没有任何事先的警告,就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地面上的人都疯了一样。他们扑向正在移动的车门口,可是长臂的士兵把他们像扑上来时一样快地扔回去。田宝紧抱住他的腿。

士兵看着他。“因为你使我想起了七年前我留在海边家中的第一个儿子,所以我救了你。”然后他注意到那箩筐。“把那东西扔掉吧,”他严厉地说,“没有地方了。”他抓住带子,使劲把它们拽下田宝的胳膊。

“求你了,当兵的大爷,”田宝恳求说,“我的猪在里面。”他焦虑地看着挤成一堆的人们。“现在你们会吃掉它的,可是它从日本人手里救过一个美国飞行员呢,”他绝望地说,“而且它是我拥有的一切。”

“哦,啊,是这么回事!”当兵的笑起来,“救了一个飞行员,呃?那么你也进到箩筐里去吧。这样就不会再占地方了。不用担心,我会守着箩筐。”他把田宝提起来放进深深的箩筐里。他转过身,拍着他那装着一枝大手枪的皮套:“你们没有人想要吃猪吧,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火车停下了!好像货物列车没有什么理由要停下——可是现在旅客列车却在另一条铁轨上开动起来。就在旅客列车开动的那一刻,田宝看见了那乞丐婆。她正扒在一节车厢的边上,从窗户往里爬。车上有人伸出手来拽她,可是显然已经没有地方,她就挂在那里,一半在窗里面,一半在窗外。那无耻的疯婆子终于上了旅客列车。

现在,田宝的货物列车又开始颠簸着前进了,和另一条轨道上的旅客列车并驾齐驱。但是就在那一时刻,突然传来步枪凶猛射击的哒哒声。子弹沿着火车尖叫着,呼啸着。有一颗子弹啪的一声打在闷罐车上面的厚木墙上,守卫大铁门的士兵奔跑过来。在他们身后,疯狂的人群从大门蜂拥而入。日本人已经来到了火车站。

子弹发出尖锐的呼啸和爆裂声,人们追赶着开动的火车。然后,然后……旅客列车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现在它又往回开!隆隆地往回开起来——回到火车站和日本人那里去!

那士兵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田宝的箩筐,使整个箩筐都吱吱嘎嘎乱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田宝对他喊道。

“你没看见吗?”士兵也喊,“最后那节车厢脱钩留在车站里了,那些笨蛋正回去拉它走……他们不能!哦,这些笨蛋!他们不能!”

旅客列车还 在不停地往回开,子弹当当地打在火车头的钢铁侧面,打到了车厢里。玻璃窗被打碎,一个男人从窗口慢慢掉出去。人们从车顶上,从开着的门口滚下来。火车仍然在往回开。

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现在货物列车再次停下来。

门口那当兵的无奈地晃着拳头,眼泪不知不觉滚下他的面颊。“现在它完了,”他呻吟着,“火车司机在车头里中弹了,我看见他倒下了。现在没有人操纵那辆车,可是它还 在往回走……在不停地往回走。”

货物列车哼哼着摇晃了一下,又开动起来。它朝前缓慢爬行,令人痛苦难熬。它爬出火车站,逐步加快速度。人们正毫无希望、毫无用处地沿着铁轨追赶火车,一梭子弹朝火车打来,那辆没有司机的旅客列车还 在不断慢慢往回驶。车站的每个窗户里都冒出火焰,可是,那火车却缓慢然而坚定不移地开回到燃烧的车站里。

田宝在深深的箩筐里蹲下,避开外面的景象。那当兵的把脑袋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