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春尽江南 三·人的分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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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知道第二天要去唐宁湾解决房产纠纷,星期六的傍晚,张金芳带着小魏,黑从梅城赶了来。她有点放心不下。

“又多事。你是嫌家里还不够乱的,是不是?”家玉斜睨了他一眼,怒道。

端午也有点后悔。下午与母亲通话时,不该多嘴。家玉铁青着脸,对母亲不理不睬。一家人围着餐桌,各吃各的饭。倒是母亲,低声下气,处处陪着小心。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大吵大闹的适当时机。

家玉将大屋让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她安排母亲和小魏睡大床,端午睡沙发,她自己就在儿子的床上挤一挤。母亲提出来,让若若跟她们一块儿睡。家玉也只得同意。但他仍然必须完成当天的家庭作业。

将婆婆和小魏安顿好了之后,家玉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她没有说去哪里,端午也没敢问。他躺在沙发上,抱着那本《新五代史》,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想到第二天,唐宁湾的房子就将重回自己的手中,他竟然有些隐隐的激动,忘掉了那房子本来就是他的。

深夜一点多,家玉才从外面回来。

原来她去了唐宁湾。

“我想去看看春霞她们在不在。不要等到明天,我们一帮人兴师动众,却去扑个空。”

“在吗?”

“反正屋里的灯亮着。”家玉道,“我是看着他们熄灯睡觉才离开的。”

那房子简直就是她的心病。她已经有了一些强迫症的明显症状。有时,她半夜里都会咬牙切齿地醒来,大汗淋一漓地告诉端午,她在梦中正“掐着那蠢货的脖子”。看到妻子眼圈黑黑的,身体明显地瘦了一大圈,端午的心里还是有一种怜惜之感。好在这一切,明天就要彻底结束了。

端午觉得自己没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母亲[email protected]@地起了床,叮叮当当地在厨房里忙开了。她烧了一锅稀粥,将她们昨晚带来的包子蒸上,又给每个人煎了鸡蛋。等她收拾好了这一切,天还没有亮。她一个人靠在餐桌边的墙上,打瞌睡。

母亲执意让他们带上小魏。用她的话说,打架不嫌人多。多个人也好多个照应。临走时,她又将端午叫到了卧室里,关上门,低声对他嘱咐道:“真的动起手来,你可不要傻乎乎地瞎冲瞎撞!你这身子骨,风吹两边摆,上去也是白搭!你在后边远远地跟着就行,一看苗头不对,转身就跑!阿听见?”

端午只得点头。

吉士昨天来过电话。他从报社的发行部找了四个干的小伙子,都是他的牌友。小史会带来她的前男友“小钢炮”,加上端午夫妇和小魏,不多不少,正好十个人。他们约好了早上九点,在唐宁湾小区东侧的一个在建的网球场见面。

已经升起来了。漫天的脏雾还未散去。他们的车刚过唐宁湾售楼处的大门,小魏眼尖,一眼就看到网球场的绿护墙上,靠着两个人。原来小史他们已经先到了。

这个“小钢炮”,一点也不像小史吹嘘的那么神武。虽说是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可看上去却蔫头巴脑的。用家玉的话来说,“怎么看都像是只瘟鸡”。他的黑西装很不合身,绷在身上,还短了一大截,很不雅观地露出了里面粉一红的羊衫。端午与他握手时,发现“小钢炮”的手掌绵一软无力,脸上病恹恹的。说一句话,倒要喘半天。脸一阵泛红,一阵发白。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冒出一串串让人心忧的蜂鸣音。

小史倒是很有一副女流氓的派头。神抖抖地戴着墨镜,嘴里狠狠地嚼着口香糖,故意把自己弄得龇牙咧嘴的。黑的风衣敞开着,双手插在衣兜里。

家玉很不高兴。她把这两人上下打量了半天,用半是疑惑、半是嘲弄的目光看着丈夫,似乎在说,你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对活宝?

到了九点二十,徐吉士所率领的另一伙人还未现身。家玉在不停地看表,显得焦躁不安。端午已经给他拨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的声音。

“不会呀,说好是九点的呀。”端午嘟囔了一句。

“你再给他打电话!”家玉一怀磷帕常馈

“要不,我们就先动手?”小史见家玉一直不愿意搭理她,这会儿就主动凑上前来向她献计。

“就凭我们这几个人?歪瓜裂枣的,风吹吹都会倒,让人看了笑话。”家玉一急,说出来的话就有点难听了。

小史赶紧解释:“不是的。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听说要打架,他来了劲儿,昨晚就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刚才在来的路上,又喝了两瓶黑啤,说是醒醒酒。他的哮喘病犯了。”

这时,端午的手机响了。是吉士。

“喂,喂喂,你在哪里?”端午叫道。

“你声音小点行不行?耳膜都给你震破了。我们已经到了。”徐吉士仍然是慢条斯理的口气。

“在哪里?”端午转过身去,朝四周看了看,“我怎么看不见你们啊?”

“你不可能看见我!”吉士呵呵地笑着,“我正在你们家客厅里。我们已经攻克了第一道防线。你们赶紧杀过来吧。”

原来,吉士晚到了七八分钟。他担心误事,就直接把车开进了小区北门,停在了他们家单元门口。五个人刚从车上下来,吉士就看见春霞提着两个塑料袋出门扔垃圾。他一见房门开着,正是天赐良机!立即决定单方面采取行动,吩咐手下的几个人冲了进去。等到春霞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来报,吉士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悠闲地起了香烟。

家玉一听吉士那边得了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足足有一个星期,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到了唐宁湾,很有可能,春霞连门都不会让他们进。现在,既然第一个难题被徐吉士在不经意中轻易地解决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好兆头。

楼道里光线很暗。隔壁102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伸出她那有秃斑的脑袋向外窥望,一见端午他们进来,“嘭”地一声就把房门撞上了。

春霞看来早已从刚才的惊慌中恢复过来。她坐在客厅的一张高脚方凳上,翘着二郎,正在与吉士斗嘴。端午一进门,就听见春霞恼怒地对徐吉士吼道:“你他试试看!”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这人穿着人造棉的大花睡,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她和春霞长得很像,只是年龄略微大一些。看见家玉他们从门里进来,春霞满脸堆下笑来,鼻子里地“吭吭”了两声,眉一吊,揶揄道:

“呦,妹一子啊,你是从哪里招来这么一帮宝货!鸡不像鸡,鸭不像鸭的,唱戏呢?”

家玉不做声。她装着没有听懂她的话,不过神还是有几分慌乱。她招呼小史、小魏她们,在餐厅的长桌前坐定,就掏出手机发起了短信。

春霞自然不依不饶。

“妹一子,你是欺负我们姐俩没见过小丑?你怎么不去租身行头,戴副墨镜,穿个黑披风什么的,趁机威风威风?”

站在春霞身边的那个女人,这时也插话道:“鼓也打了,锣也敲了,跑龙套的也上了场,你这主角既露了面,这戏也该开唱了。有什么绝活儿就赶紧亮亮,我们洗耳恭听。”

她的嘴里镶着一颗金牙,一看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主儿。上次见过的那个矮胖男人不在场。也许是回韩国去了。

徐吉士见家玉笨嘴拙舌,神慌乱,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脸上有点挂不住。正要发作,忽见身边的“小钢炮”腾地一下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端午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里巴不得“小钢炮”露一露凶神恶煞的威风,飞起连环,将那两个女人踹到窗子外面去。

“喂,喂……”“小钢炮”哼哼了两声,随即开始了艰难的倒气。嘴里再次发出呜噜呜噜的蜂鸣声,“喂,卫生间在哪?”

原来他是在找厕所。“小钢炮”脚底打着飘,就像踩在云朵上似的,摇摇晃晃,走一步退两步的,小史只得赶紧过去扶他。

“哎哟喂,可得扶稳了!千万别让他摔着!”春霞轻蔑地朝他们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跟她姐姐交换一个眼,一魂坏匦Α

很快,卫生间就传来了翻江倒海的呕吐声,夹杂着哼哼唧唧的哀叹。满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端午的脸上也是火一辣辣的。他瞅见吉士不时朝他扬脖子,眨眼睛,似乎在怂恿自己干点什么,可他到底也没搞懂对方是什么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问。

徐吉士从发行科找来的几个小伙子,像中学生一样腼腆。似乎不是来打架的,而是参加相亲会。而且一个个长得都有些怪异,獐头鼠目不说,神态还有点委顿。四个人在沙发上挤坐成一,其中的一个,似乎一直在无声地窃笑。其实他并没有笑。只是他的上嘴唇太短,包不住牙齿,让人感觉到他始终在笑。吉士用胳膊肘去他,大概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现。可“大龅牙”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耸了耸肩而已。

“小钢炮”这会儿已经从厕所里出来了。看起来,呕吐之后,他的状况一点也没有好转。小史不断地抚着他的脯,帮着他顺气。而家玉已经在小声地劝说小史带他离开了。小史似乎说了句什么,家玉一时情绪激动,突然厉声地对小史道:“求求你了!你们走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她似乎有点失去了控制。

好在时候不大,屋外响起了刺耳的笛声。透过朝北的窗户,端午看见三个察从车上下来。还未进门,察就在楼道里高声地嚷嚷起来了:

“别动手啊!都别动手!谁动我就逮谁啊!”

当他提着棍进了门,看到满屋子的人,就像开茶话会似的,连他也觉得有点意外。这个挺凸肚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家玉所说的那个唐燕升了。

“呦!干什么呢,你们这是?嗯?开会呢?”

他把手里的棍在手掌上敲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燕升简单地问了问事由,也不容双方争辩,用棍朝姐妹俩一指,喝道:“你们!”又转过身来,指着家玉,“还有你!里屋说事。其他的人,都坐着别动。”随后一头扎进了里间的书房。

春霞姐妹交换了一下颜,跟着进了书房。

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唤丈夫,想让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绝。家玉只得独自去书房谈判。她随手关上了房门。

很快,徐吉士带来的那四个小伙子,围着餐桌,有说有笑地打起牌来。小史已经将“小钢炮”扶到沙发前坐下。他的身体刚挨着沙发,就打起呼噜来了。跟着燕升来的两个察,则坐在屋外的花园里烟。见小魏和小史无事可干,吉士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打发她们买盒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