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第06章(3)

“你一定是吓坏了。”伯纳几乎要羡慕他了,说。

主任听见他说话,猛然一惊,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安起来。他瞥了伯纳一眼,满脸通红,回避着他的眼睛;又突然产生了疑心,瞥了他一眼;出于尊严,又再瞥了他一眼。“别思乱想。”他说,“别以为我跟那姑有什么木正当的关系。我们没有感情,没有拖泥带水,完全是健康的,正常的。”他把批准书给了伯纳。‘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这件琐事来让你心烦。”他因为透露了一个不光彩的秘密对自己生了气,却把怒气发泄到伯纳身上。现在他的眼神已带着明显的恶意。“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马克思先生,”他说了下去,“我收到了关于你的业余行为的报告,我一点也不满意。你可以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它是我的事。我得考虑本中心的名声。我的工作人员决不能受到怀疑,特别是最高种姓的人。阿尔法的条件设置是:他们的情感行为不必一定要像婴儿,但是,正因如此,他们就该特别努力恪守俗。他们的责任是要像婴儿,即使不愿意也得像。因此,马克思先生,我给你一个公正的警告。”主任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此时所表现的已是凛凛正气和无私的愤怒了——已是代表着社会本身的反对。“如果我再听见你违背正常的、婴儿行为的规范,我就要请求把你调到下级中心去——很有可能是冰岛。再见。”他在旋椅上一转,抓起笔写了起来。

“那可以给他个教训。”他对自己说。但是他错了,因为伯纳是大摇大摆离开屋子的,而且砰的一声关上门时心里很得意。他认为自己是在单槍匹马向现存的秩序挑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意义和重要,很为激动,甚至兴高采烈。即使想到要受迫害也满不在乎。他不但没有泄气,反倒是更加振作了。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痛苦,战胜痛苦,甚至有足够的力量面对冰岛。因为他从来不相信人家真会要求他面对什么,所以更有了信心。人是不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而调职的。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胁,一种最刺激人、使人振奋的威胁。他沿着走廊走着,居然吹起了口哨。

他在谈起那天晚上跟主任的会见时是自命英勇的。“然后,”他用这样的话下了结论,“我叫他滚回到往昔的无底深渊去,然后大步踏出了房间。事实就是这样。”他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尔兹·华生,等着他以同情、鼓励和钦佩作为回答。可是赫姆霍尔兹只默默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

赫姆霍尔兹喜欢伯纳。他感谢他,因为在他所认得的人里,他是唯一可以就他心里那个重要话题换意见的。不过伯纳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如他好吹牛,有时又夹杂着一种卑贱与自我怜悯;还 有他那可鄙的“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异常从容)”的病。赫姆霍尔兹讨厌这类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所以讨厌它们。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赫姆霍尔兹继续呆望着地板。伯纳突然脸红了,掉开了头。

三旅途风平静。蓝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早了两分半钟,过德克萨斯州时遇上龙卷风耽误了四分半钟,但到西经九十五度又进入了一道有利的气流,这就让他们在到达圣塔菲时只迟了四十秒钟。

“六小时半的飞行只迟到四十秒。不算坏。”列宁娜承认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圣塔菲睡觉。旅馆很出色——比如,跟极光宫就有天壤之别,那简直吓坏人,去年夏天列宁娜在那儿受过许多苦。可这儿有吹拂的风,有电视、真空振动按摩、收音机、滚烫的咖啡因和暖的避孕用品;每间寝室都摆着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大厅时音箱正放着合成音乐。总之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知宣布旅馆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园林里可以玩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起来好像可极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能够在这儿长期呆下去。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就一个都没有了,”伯纳警告她,“而且没有香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怕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生气:“我当然受得了。我只不过说这儿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次。”伯纳厌倦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过去的进步是可的。那正是你现在不能去保留地的理由,除非你真想去。”

“可是我的确想去。”

“那好。”伯纳说,这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批准书需要总监签字,两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总监的办公室。一个扑塞隆加黑人门房把他们的名片送了进去,他们俩几乎立即就受到了接待。

总监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阿尔法减。矮个儿、脸短而圆,像月亮、粉红色,肩膀宽阔,声音高亢而多共鸣,娴于表达睡眠教育的智慧。他是座装满了七零八碎的消息和不清自来的友谊忠告的矿山。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共鸣腔嗡嗡地响。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明确划分为四个明确区别的保留区,每个区都由高压电网隔离。”

这时伯纳却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让浴室里的古龙香水龙头大开着,香水不断在流。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应的。”

“我回去时怕要花掉一笔财富呢。”他心里的眼睛看见那香水指针一圈一圈不疲倦地走着,像蚂蚁一样。“赶快给赫姆霍尔兹·华生打个电话。”

“……五千多公里的电网,电压六千伏特。”

“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说。她并不真正明白总监说的是什么,只按照他那戏剧的停顿做出的暗示表现反应。她在那总监的大嗓门开始嗡嗡响时就已经悄悄吞服了半克唆麻,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着不听,只把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很入神地盯住总监的脸。

“一接触到电网就意味着死亡,”总监庄严地宣布,“要想从保留地逃出是绝对办不到的。”

“逃”给了他暗示。“也许,”伯纳欠起身子,“我们应该考虑告辞了。”那小黑针在匆匆走着。那是一只虫子,啮食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逃是逃不掉的。”总监重复那话,挥手叫他们坐回椅子。伯纳只好服从,批准书毕竟还 没有签字。“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记住,亲的小姐,”他亵地望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老实的低声说,“记住,在保留地,孩子还 是生下来的。是的,虽然叫人恶心,实际上还 是生下来的……”(他希望提起这个话题会叫列宁娜脸红;但是她只装做聪明的样子微笑着说,“真的吗?”总监失望了,又接了下去。)“在保留地出生的人都是注定要在保留地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