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开玩笑

她是在开玩笑

第一部分: 她是在开玩笑

那个写在黑圣母像背面的小镇。这些日子里,我不是一直在打算某一天要去那里吗?这个主意完美至极:我母亲曾经去过那里。或者说,她认识那里的什么人,诚心送过她一帧精美的圣母像。再说,谁能想到去那里找我们呢?我蹲在地沟旁边,摊开地图。在标着哥伦比亚那个大大的红星旁边,蒂伯龙只有铅笔点那么大。狄瑞会到公共汽车站询问,因此,我和罗萨琳必须搭便车。搭便车会很难吗?你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也许有人会可怜你。过了教堂不远,杰拉尔德修士驾着他的白色福特飕飕驶过。我看见他车后的刹车灯在闪烁。他倒车停下。“我猜是你,”他从车窗里说道,你去哪里啊?”“镇上。”“又去镇上?带着包做什么啊?”“我……我带些东西给罗萨琳。她在拘留所里。”“哦,这我知道。”他说着,打开后座的车门。“上车吧,我正好也去镇上。”我以前从未坐过牧师的车。我虽然没有想象过牧师的后车座上会堆满圣经,但是,看到他的车里与其他人车里一样时,我还是感到吃惊。“你是去看望罗萨琳吗?”我说。“警察打电话来,让我去指控她盗窃教堂财产。他们说,她偷了我们几把扇子。你知道这件事吗?”“只是两把扇子嘛——”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讲道台上的腔调。“在上帝的眼里,是两把扇子还是两百把扇子并无区别。偷窃就是偷窃。她问是否能拿扇子,我说不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还是把扇子拿走了。这就是罪恶,莉莉。”虔诚的人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但是,她有一只耳朵是聋的。”我说,“我想她只是搞混了您说的话。她总是这样。譬如,狄瑞吩咐她,‘把我的两件衬衫熨一熨’,而她会听成是要熨蓝衬衫。”“是听力有毛病。哦,这个我不知道。”他说。“罗萨琳决不会偷东西。”“他们说,她在埃索加油站袭击了几个人。”“事情不是那样的。”我说,“是这样的。当时,她正在哼唱她最喜爱的赞美诗,‘我们的主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你在那里吗?’我不相信那几个人是基督徒,杰拉尔德修士,因为他们大声喝令她闭嘴,不让她唱可憎的耶稣调调了。罗萨琳说,‘你们可以骂我,但是不可以亵渎我主耶稣。’但是,他们还是大声呵斥不让她唱。于是,她才把鼻烟瓶里的痰液倒在他们的鞋子上。也许是她做错事了,但是,在她的心里,却是为了维护耶稣的荣耀。”我的上衣和大腿后面都汗湿了。杰拉尔德修士一下一下咬着嘴唇。看得出来,他正在掂量我说的话。警察局里只有加斯顿先生独自一人,当我和杰拉尔德修士进门时,他正坐在桌子前吃煮花生。加斯顿先生就是那种邋遢人,花生壳扔得满地都是。“你的那个黑女人不在这里,”他看着我说,“我送她到医院去缝了几针。她摔了一跤,跌破了头。”摔了一跤,我的天。我真想抓起他的煮花生朝墙上摔过去。

我忍不住对他嚷嚷起来。你说什么?她摔了一跤,跌破了头?”加斯顿先生看了看杰拉尔德修士,那是当女人稍有一点歇斯底里的举动时,男人们相互对视时心照不宣的眼神。“哦,冷静一下。”他对我说。“我没法冷静,除非我知道她没事了。”我说,声音平静了一些,但还是有点发抖。“她没事。只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我估计今天晚上她就能回来。医生希望观察她几个小时。”杰拉尔德修士在解释他为何不能签署逮捕证,因为他觉得罗萨琳几乎是个聋子。我则朝门口走去。加斯顿先生警告似的瞪了我一眼。“在医院里,我们有人看着她,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见她的,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听明白了吗?”“是,长官。我这就回家去。”“你一定要回家去,”他说,“我要是听说你在医院附近转悠的话,我就会再给你父亲打电话。”西尔万纪念医院是一幢低矮的砖楼,一边是白人病区,另一边是黑人病区。我走进空空荡荡的走廊,那儿混杂着各种气味:康乃馨、老人、酒精棉球、厕所除臭剂、红色的果子冻。白人区的窗户上安装了空调,但是黑人区只有电风扇,把热乎乎的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在护士工作区,一个警察倚在桌子上。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逃学的高中生,因体育课不及格而跑出来,与在休息处抽烟的店伙计鬼混。他正在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聊天。我猜,她是个护士吧,但是她看起来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我六点钟下班。”我听见他说。她微笑着站在那里,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走廊另一头的一间病房外面放着一把空椅子,椅子下面有一顶警察的帽子。我匆匆走过去,看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谢绝探访。我径直走了进去。屋里有六张病床,只有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有人,其余的都空着。被单高高隆起,勉强盖住病床上的人。我扑通一声将包丢在地上。是罗萨琳吗?”她头上缠着婴儿尿布大小的纱布绷带,双腕被绑在病床栏杆上。当她看见我站在那儿时,便放声大哭起来。她照顾我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此刻,仿佛大堤决开了大口子。我拍拍她的胳膊、腿、脸颊,还有她的手。当她的泪腺终于干枯了的时候,我说,你出什么事啦?”“你走了以后,那个叫鞋子的警察让那几个人进来逼我道歉。”“他们又打你了?”“其中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另一个人便打我——就是拿手电筒的那个家伙。他说,‘黑鬼,你说对不起。’我不说,他便冲过来,不停地打我,直到警察把他喝住为止。不过,他们没有得到我的道歉。”我真希望那几个家伙死后下地狱,渴得讨冰水喝,但是,我对罗萨琳也很恼火。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声道歉拉倒了呢?那样,福兰克林? 玻西也许打你一顿就算了。她的所作所为肯定还会让他们回来找麻烦。“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说,边说边解开她被捆的双腕。“我不能说走就走,”她说,我还在坐牢呢。”

“你要是还待在这里,那几个人会回来杀了你的。我不是说着玩的。他们会杀了你,就像密西西比那些被杀的黑人一样。连狄瑞都这么说。”当她坐起身来的时候,病号服吊到大腿上。她将衣服往膝头拉了拉,但马上又缩了上去,就像根橡皮筋似的。我从衣橱里找出她的衣服,递给她。“这真是疯了——”她说。“穿上衣服。快穿上,好吗?”她把衣服套过头顶,站在那里,额头上的绷带歪斜了。“必须把绷带拿掉。”我说。我轻轻取下绷带,看见缝着羊肠线的两道伤口。然后,我示意她不要出声,轻轻打开门,看看警察有没有回到他的椅子上。警察坐在那里。当然,我不能奢望他离开岗位太久,和护士聊天调情,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儿。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试图想出什么锦囊妙计。然后,我打开旅行包,伸手从我卖桃子挣来的钱里掏出几毛钱。“我要去试试把他支走。回到床上去,以防他万一进来查看。”罗萨琳盯着我看,眼睛眯成了两个小点点。小祖宗呀。”她说。当我出门来到走廊上时,警察跳了起来。“你不应该到那间病房里去!”“我不知道,”我说,“我在找我姨妈。我发誓,他们告诉我说是102病房,但是,里面却住着一个黑人。”我摇摇头,试图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你走错了,没关系。你应该到大楼的另一侧去找。你这是在黑人病区。”我对他笑笑。哦。”

在白人病区那边,我在候诊室旁边找到了一部投币电话。我从问讯处那里问到了医院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让他们给我转接黑人病区的值班护士。我清了清嗓子。“我是警察局看守的太太,”我对接电话的姑娘说,“加斯顿先生请你转告我们派到那里的警察,让他回警察局。告诉他,牧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来是要签署一些文件,但加斯顿先生因为有事刚刚离开了,不在这里。因此,能否请你转告他立刻回警察局来……”一方面,我在真真切切地说着这些话;另一方面,我又在听着自己说这些话,心里在想,我这行为真应该被送进教养院或少女犯罪劳教所,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送进去。她把我的话从头至尾对我重复了一遍,以确定她没有听错。听筒里传来她的一声叹息。好吧,我去告诉他。”她去告诉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蹑手蹑脚地回到黑人病区,缩起身子躲在饮水机后面,看着穿白大褂的姑娘向那个警察悉数转达了那些话,一边说还一个劲地打着手势。我看着那警察戴上帽子,下了走廊,出了大门。我和罗萨琳走出病房时,我探头朝左右两边打量了一番。我们必须经过护士工作台到达门口,但是,那个白衣姑娘好像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正低头坐在那儿写着什么。“要像探视者一样走路。”我对罗萨琳说。当我们走到离护士台一半距离的时候,那姑娘停止了书写,站起身来。

“混蛋。”我说。我拉住罗萨琳的胳膊,把她拽进一间病房。一个小个子女人坐在床上,面容苍老,形态如鸟,脸若乌莓。她看见我们时,惊得张开了嘴,舌头卷着伸出来,像一个放错了地方的逗号。“我想喝点水,”她说。罗萨琳走过去,从大水罐里倒了一些水,把玻璃杯递给那女人,我则将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窥视着门外。我看见那姑娘拿着玻璃瓶之类的什么东西,消失在与我们相隔几个门的一间病房里。快走。”我对罗萨琳说。“你们都要出院了?”那小个子女人说。“是啊,不过,也许我今天还会回来。”罗萨琳说。她这话更多的是说给我听的,而不是那个妇女。这一回,我们没有像探视者一样走路,而是飞跑着离开了医院。出了医院,我拉着罗萨琳的手,把她推到人行道上。“既然你把一切都谋划好了,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喽?”她说,听起来话里有话。“我们到40号公路上去,然后搭便车去南卡的蒂伯龙。我们至少得试试。”我们专拣僻静小路走,穿过城市公园,拐下一条通向兰开斯特大街的小巷,然后穿过三个街区到了梅庞德路,从那里我们溜进了格伦杂货店后面的空地。我们吃力地穿过一片野胡萝卜花和粗茎紫花,走进蜻蜓飞舞的空地里,卡罗来纳茉莉的香味如此馥郁,我仿佛能看见花香在空中萦绕,恰似金色的烟雾。罗萨琳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蒂伯龙,我也没有告诉她。她只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混蛋’的?”我从来没有说过脏话,尽管我听见狄瑞常用脏话骂我,也在公共厕所里看到过。“我已经十四岁了。我想,我要是想说的话,应该可以说了。”而且在那一刻,我就是想说脏话。混蛋。”我说。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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