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刻簿的父亲

第五章 刻簿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必须和父亲一块儿进餐。柏莎硬是我穿上一件时髦的长裙,里面的衬裙挤成好大的一圈又一圈的,害得我想要坐在餐桌前,都变得困难重重了。

我和父亲的盘中是浇了茵陈蒿叶子与芥末酱汁的麻雀草。他的盘子前面摆了一只多面的高脚水晶玻璃酒杯。

等我好不容易在椅子上坐稳了,父亲这才向纳森递了个眼色,叫他往酒杯里倒酒。“你看它怎么反射光线,伊莲娜。”他把杯子举得高高的,“它让酒液像石榴石似的晶莹闪烁。”

“很美。”

“就这样?只是很美而已?”

“我想是非常美吧。”我不许自己上它。他反正也要把它卖了。

“如果你用它喝酒的话,或许更能欣赏它的美吧,有没有喝过酒?”

曼蒂从不让我喝酒。我伸手过去拿那只酒杯,我的灯笼袖沾到酱汁,滴了一路到处都是。

可是酒杯实在离我太远了。我非得站起来才够得到,结果却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我顿时失去平衡,于是整个身子往前跌。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我一只胳臂撞上了餐桌,然后碰到父亲的胳膊。酒杯从他手中掉了。它落下以后,高脚与盛杯的部分利落地一分为二,红色的酒渍泼满了整张桌巾,父亲的紧身上衣也是一点一点的污渍。

我强作镇定,以为他必然盛怒不已,可是他却让我大吃一惊。

“我真笨,”他说着用餐巾轻拍他的衣服,“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见你步履不稳了。”纳森和一名伺候用餐的女仆迅速把桌巾与破杯子撤走了。

“我很抱歉。”我说。

“抱歉也无法让水晶杯恢复原状,是不是?”他怒声说道,然后才又掩住怒气。

“我接受你的道歉。咱们俩都去换件衣服再来吃饭吧。”

一刻钟以后,我穿了家居服回到餐桌前。

“是我的错,”父亲边说边切着麻雀草的芽,“是我让你长成一个低能儿。”

“我才不是低能儿!”

曼蒂可不是个说话含蓄的人,但是她却从来不曾这么骂我。她说我笨手笨脚,跌跌撞撞,丢三落四,可从来没说我是低能儿。她说我是冒失鬼,粗枝大叶、东磕西撞,却从来不说我是低能儿。

“不过你 还 年轻, 还 来得及学,”父亲继续说道,“说不定有一天,我 还 想介绍你认识一些有教养的文明人呢。”

“我不喜欢文明人。”

“我可能需要什么文明人喜欢你哟。我的主意已定,你得离家去上学了。”

我不能去,我不要去!

“你说我可以请一位女家庭教师的,那不是比送我到大老远的地方上学, 还 要便宜吗?”

一名女仆迅速清走了我没碰过的麻雀草,换上了干贝与番茄冻。

“你能这么关心真好。请一位女家庭教师要贵得多。况且我也没有时间面试人选。再过两天,你就跟欧嘉夫人的女儿去上淑女修学校。”

“我不去。”

他继续说他的,就像我没说话似的。“我会写信给校长,我就把你给她负责了,另外附上一个装满金币的钱包,塞住她的嘴,免得她抱怨,不肯收下最后一分钟才来的学生。”

“我不去。”

“你要照我说的话去做,伊莲娜。”

“我不去。”

拉……”他咬了一口干贝,然后边嚼边对我说话,“你父亲不是一个好人,除非我没猜对,想必家里的仆人已经警告过你了。”

我没有否认。

“他们可能说我很自私,而我是自私。他们可能也说我很没耐,我是没耐。他们可能 还 说我总是为所欲为,而我确实如此。”

“我也是。”我撒谎。

他咧嘴对我一笑,很佩服的样子。“我女儿是全吉利国最勇敢的姑。”说完他的笑容又消失了,那一张嘴抿成一条严厉的细线,“可是即使我得亲自把她一路扛着,她都得去上那所修学校。而那一段路程绝不会十分愉快,因为那么一来,我就得因为你的关系,费了我做生意的时间。拉,你懂吗?”

父亲的愤怒令我回想起一种嘉年华会的玩具,就是傀儡戏里面用到的皮制拳头,下面是一圈圈的弹簧。放开弹簧的时候,那拳头便弹向一个倒霉的傀儡。不过父亲让我害怕的,不是那拳头,而是下面的弹簧,因为弹簧决定了那一击的力量。他眼中的怒气像是一圈圈压得死紧的弹簧,我真不知道倘若他的弹簧被碰歪了,会发生什么事。

我痛恨害怕的感觉,但我确实怕了。“我会去上修学校。”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话,“可是我肯定会讨厌得不得了。”

他恢复了笑容。“讨厌、喜欢,是你的自由,只要你去就好。”

这一回我尝到了没有人下命令却必须服从的滋味,它和露欣达的咒语我就范的感觉比较起来,一样让我很不喜欢。我离开餐厅,他也没有阻止我。

这时仍然是傍晚时分。虽然时间尚早,我 还 是回到我楼上的房间,穿上我的睡袍。然后我把我两个娃娃——小花与罗莎——搬到上,这才爬上了。好几年前,她们就不陪我一起睡了,可是今晚我需要特别的安慰。

我把她们抱在胸前,等待睡眠。可是睡神却在别处忙着。

泪水流了下来,我用小花遮着脸。

“甜心……”房门开了,是曼蒂,手里 还 拿着神奇补品与一只盒子。

我已经觉得够糟了,“不要补品,曼蒂。我很好,真的。”

“哦,我的宝贝。”她放下补品和那盒子,然后抱着我,抚我的额头。

“我不想去。”我对她的肩膀说道。

“我知道,蜜糖,”她说。她抱着我好久好久,直到我都快睡着了。然后她挪了挪身子,“喝补品的时间到了。”

“今晚不喝了。”

“不行,今晚尤其不能不喝。我绝不会让你在需要力气的时候生病的。”她从围裙里掏出一把汤匙,“拿着,喝三勺。”

我振作起来。那补品其实味道挺好,里面有碎坚果颗粒,只是它既黏又滑,活像是在吞只青蛙。每一勺都顺着我的喉咙慢慢流下,即使都吞下肚子以后,我 还 继续吞咽着,为的就是吞掉这种感觉。

然而它却让我好过些了——比较舒服一点点,至少可以说话了。我又趴到曼蒂的大腿上。

为什么要嫁给他啊?”自从我年纪大到能够思考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

“彼得爵士 还 没娶小姐为妻以前,对她非常殷勤体贴。当时我就不信任他,可是她不肯听我的劝。她家里因为他穷,不赞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得小姐更要嫁给他。她就是那么个好心肠的人。”曼蒂那安慰人的手不再上下抚我的额头,“拉,你要当心,别让他知道你的诅咒。”

“为什么?他会怎么做?”

“他太喜欢凡事照他的意思做了,他会利用你。”

命令过我,不能把咒语的事告诉任何人。不过,我反正也不会说的。”

“这样就没错了。”她的手又开始抚我的额头。我闭上了眼睛。

“你想会是什么样子?”

“你说学校?有些姑很可的。坐起来,甜心,不想看你那些礼物啦?”

我把那个盒子给忘了,可是明明只有一样,“好几样礼物?”

“一次给一样。”曼蒂把我刚才见到的盒子递给我,“送给你,这一辈子不管到哪里都要带着。”盒子里是一本童话故事书。我从来就没看过如此美丽的插画,几乎是活生生的。我一页一页翻着,忍不住啧啧称奇。

“当你读这本书的时候,就会想念着我,而且得到安慰。”

“我把它留到离开以后再读,这样故事才会保持新鲜感。”

曼蒂格格笑了,“不会那么快读完的,而且你会越读越喜欢。”她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才又拿出一个用纸包起来的东西,“这是小姐送你的。要是她 还 在的话,一定希望把它送给你。”那是母亲的项链,长度几乎垂到我的腰际,一根根银线穿着小小的银色珍珠,形成一种编织的花样。

“你越长大,戴起来会越好看的,甜心,而且,看起来就跟你母亲戴的时候一样可。”

“我会一直戴着它。”

“你得学聪明一点儿,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兜在衣服里面。它真的价值连城,是地做的。”

楼下的铃丁当响了,“你那个父亲在摇铃了。”

我紧紧搂着曼蒂不肯放开。

她从我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让我走,乖。”她在我脸颊上吻一下,随即离开了。

我重新躺回上,这回马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