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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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画家坐在自己的垫子上,心里充满了矛盾。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从未如此挣扎过。善良的蜗牛,高贵、力大又智慧的白象,勇猛的战马,美丽的野天鹅,甘心忍耐的水牛,忠诚有用的狗,慷慨慈悲的鹿,由这些动物,画家很容易想到它们如何为佛祖尽忠,或者如何被佛祖的灵魂用为短暂的居住地;就连啄木鸟、兔子、鹅、小羊还 有猿猴——所有这些动物都是无害的;即使是迫于猎人威力而去杀生的狮子,也并不因杀戮而欢喜。

画家知道,老虎也曾向佛祖来道别,而且,它也得到了佛祖的祝福。怎么会这样呢?他想到老虎是那么凶猛、残忍。画家想象它们躺卧在丛林的阴凉 下,目光炽热如火。它们是水潭的危险物,隐藏在芦苇中的杀手。它们不时地溜到村子里,带走出来打水的妇女。它们也杀死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或者在自家门外游戏的孩子。

这样的动物佛祖怎么能赐给它祝福?

画家默默地坐在那里,琢磨沉思了很久很久。最后,他终于想起了,它们是怎样为配偶和幼崽牺牲自己的,如果遇到危险,它们是怎样勇敢面对的。他想:“或许就是通过这条窄小的途径,老虎终于走向了佛祖。也许爱里包含着凶猛,凶猛里也包含着爱吧。”

于是,当画家敞开爱的胸怀,他突然想起了一则关于老虎的故事,他差点把这故事忘掉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悉达多王子是怎样赢得他的新娘的。他在成为佛祖之前,跟其他王子有过一场公开的竞赛。他拉的弓没有人能拉开;他骑的马没有人能够驾驭;他力大无比,他的剑术勇猛灵活,无人能敌。坐在金宝座上观看的尤莎德拉公主,她的脸娇羞地藏在有金色和黑色条纹的面纱后。

当开始奖赏胜利者时,尤莎德拉公主的父亲把悉达多带到了女儿的身旁。这时,悉达多悄悄对她耳语道:“尽管你蒙着面纱,但是我知道,你依然记得:在一次轮回中,你是一头雌虎,我是一头雄虎,我在公开的战斗中,打败了对手,赢得了你。”

在佛祖的无数次轮回中,他也曾借用过老虎的外形,似乎要证明,即使在如此野蛮的生命里,也有它们的伟大之处。此刻,画家心甘情愿地想象着这种美丽的动物,凶恶却能牺牲自己。他在清水里润湿画笔,蘸上墨汁,画下了一头老虎。

好运立刻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当它看见老虎时,突然浑身颤栗起来,从胡子尖儿一直颤栗到尾巴尖儿。它看着画家。

“要是老虎都能向佛祖道别,”它仿佛在说,“那么猫呢?它们又小又温柔,是不是也可以来道别?对吗,主人?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下一个请画一只猫,站到动物中,在佛祖升天之前,得到他的祝福。可以吗?”

画家感到非常难过、苦恼。

“好运啊,”他说着,把它轻轻地抱在臂弯里,“要是可以,我会非常高兴地画上一只猫的。可是人们都知道,猫儿虽然可爱,却非常骄傲、自私。在所有的动物中,唯有猫拒绝向佛祖请教。它们是唯一没有得到祝福的动物。更不幸的是,它们总是跟鬼怪搅在一起。”

听完这话,好运低下头,下巴抵着胸脯,像小孩子一样“喵喵”地哭起来。画家尽量安慰着它,并叫来了老管家。

“去给它买一条最好的鱼。”他对老太婆说道,“画卷完成送走之前,别让它再到这儿来了,它让我的心碎了。”

“哎,我担心它准是要毁坏那幅画呢。”老太婆焦虑不安地说。她觉得自己得负很大责任,因为是她违背主人的意愿,把猫带回来的。而现在,他们的命运就连在这幅寺庙画作上了。

“不是那么回事儿。”画家说着,重新转入沉思。他看起来是多么辛苦、多么筋疲力尽啊,而那幅画,又是多么美丽啊!他的画差不多完成了。他想象了每一种生命。画面的主体是奄奄一息的佛祖,那么高贵,那么疲惫,又是那么慈悲。四周散散落落,站立着神仙和人群,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丝卷似乎不够将所有的生命都装进去。这些生命聚在一起,内心充满了爱。

可是,有一种生命却被排除在外了。厨房里,画家听到微弱的“喵喵”声,还 有老管家白费唇舌让好运吃东西的吆喝声。画家体会着这只小猫的感受:它那么温柔礼貌,那么甜蜜可人,却遭到了永远的诅咒;当所有的动物都得到祝福,走进极乐世界时,猫儿听到的却是天堂的大门在眼前轰然关闭的声音。热泪从画家的眼眶里流出来。

“我不能这么残忍。”他说,“要是僧侣因为不准确而拒绝这幅画的话,就让他们拒绝好了,我不怕挨饿。”

他拿起自己最好的画笔,在清水里润湿,蘸上墨汁,画下了最后一只动物——猫。然后他喊来老管家。

“让好运进来吧。”他说,“也许我会毁掉我们的命运,但至少可以让好运开心一下。”

好运走进来。门缝张开的一瞬,小猫径直冲到了画前。它看啊看啊,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似的。它抬起头,充满感激地望了画家一眼,然后,它倒下,死掉了,幸福让它无法活到下一分钟。

老管家的第七首打油诗

我难以置信,

我哀哭连连,

天大的喜悦,

让好运毙命。

小坟的脚下,

有花朵贝壳,

近旁的松枝,

挂着小铃铛。

古老的小铃,

发出甜美声,

当风儿吹过,

“丁零丁零,高兴高兴!”

“高兴高兴,丁零丁零!”

花园中回荡。

天大的喜悦,

让好运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