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戒指

“屈侠,你的陶教授挺怪。明明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夫人,为什么还要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朱提说。

“戴中指上怎么啦?又不是往卖身契上按手印,还非得用二拇哥。你不是也戴在中指上了?街上偶然碰上,我敢说你连教授脸上的老人癍都没看清,就注意到了戒指,还有如花似王……女人啊,真是女人!”屈侠装作感慨地说。恋人吵架斗嘴,是感情最好的粘合剂。

“喂!屈侠,你是真傻还是跟着教授做学问做傻的?戴在中指是待字闺中的表示,已婚的人是要戴在无名指上的,你知道不知道!亏我晓得你们教授的底细,要不然还以为他在施放求偶信息呢!”

“朱提,不许你信口开河。”屈侠正色道,“教授是医界圣手,是我非常尊崇的导师。你若成为我的妻子,就要恭恭敬敬地对待我的老师。就连他那位美丽的夫人,你也要尊称她为师娘。不可造次。”

“屈侠,现在是什么时辰?”朱提问。

“二十一世纪的xx年五月十日的下午五时十分。”

“噢。你还蛮清楚的。那为什么还要用一个世纪以前的老古董要求我?”朱提撇嘴。

“不是老古董,是国粹。古老传统美德。你知道陶教授那双手,挽救过多少人的生命!”

“我们不要每次约会都谈你的教授好不好?”朱提娇媚地说,“屈侠,说点富有诗意的话嘛!”

屈侠说:“别急,我已经安排了跟你说诗意的活的时间,马上就轮到了。现在我要向你讨教一个学术上的问题,请帮忙。”

“讨教?不敢当。你是医学泰斗的博士生,我不过是个女职员。就像轻量级和重量级的拳击比赛,不可同日而语。”

“你听我说完。当然你对医学是一窍不通,可你在别的事上伶俐得很。比如女人的服装发型?是不是!我的小姑娘?”

“那倒是。可我想不通这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我一个大忙。”屈侠两眼熠熠生光。

“什么忙?”朱提也来了兴趣。

“帮我做一次私人侦探。”

“什么?我?私人侦探?侦什么?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的近况?”朱提闪着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的大眼睛,觉得这是今晚上最美妙的一道菜了。

“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朱提,我跟你说过了。不要把浪漫的情调带到严肃的学术问题里来。”

“好吧。说吧。侦探对象是谁!”朱提竭力把美丽的脸庞绷起来、这使她的眼睛显出天真的诡谲。

“教授。”屈侠简短地吐出这两个字。

“哪位教授?”朱提问。

“还有哪位教授?就是我的导师陶若怯教授。我对其他的教授都称呼姓,比如张教授李教授。惟有对我的老师,省略了姓,犹如我们称呼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带姓一样。”屈侠很郑重地说。

“喔!屈侠!我更爱你了!”朱提说着,在屈侠的颊上吻了下。

“我想你的正常反应不应该是这样的。”屈侠喟叹,“女人怎么从什么事上都可以飞快地联想到爱呢?”他用餐巾纸抹着腮帮子上的口红。

“侦查自己的老师,我当然大吃一惊了!这么惊险的主意谁能想很出来?只有你!我的屈侠。世界上的一切都和爱有关系。现在我们来谈正事。你每天跟他形影不离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我不是画蛇添足吗?”

“你可不是蛇足,是火眼金睛。我的设想是这样的……”

鸽血红的葡萄酒在空中碰响。

※   ※ ※

丹岚夫人端上陶若怯教授的早餐:夹黄油的窝头片,掺了奶粉的豆浆,还有几块没有辣椒的四川榨菜。没有辣椒当然不能算是四川榨菜了,只是不知道叫它什么名好,姑且称之。榨菜买来当然是有辣椒的,因教授体弱,辣椒易上火,就被丹岚夫人用纤纤素手洗去了,丹岚夫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但照顾起教授来,周到的像个老妪。

教授的胸腔发出金属样的咳嗽。

“今天风这么大,你又咳得这么厉害,在家歇息一天吧。”丹岚夫人轻声劝说。

“不行,今天是我出门诊的日子,许多人是不远万里赶来就医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骗任何人,但不能骗病人。”

“教授,这等于说您不会骗任何人,我们每个人在他一生的某个时刻都会生病,都是病人。”

“是的。但这并不包皮括你。”教授不耐烦地说。

丹岚夫人默默退去。教授只有对待病人的时候才和蔼可亲。

教授穿上雪白的工作服,因为他很瘦很高,下摆仅垂到膝盖上方,这使他显得有些滑稽。其实完全可以定做得长一些,但教授说不必了。我的个子大约二十岁时就长成了这个样,那正是我开始行医的日子。没有人会为一个普通医生定做工作服。在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我已经习惯了它像一条超短裙,如果你们现在坚持要给我换一件长大褂,我会被它绊倒的。

教授在走廊里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拦住了。

“先生,我要看看你的病……”老太太确实够糊涂的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教授有什么病需要她看!

“老婆婆,您要先去挂个号的。”紧跟着教授的屈侠说。

“号早就挂完了,小先生。老先生,我是大清早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的,我的儿子已经死了,要不然他会陪我半夜里就来的……”老婆婆的拐棍杵倒了一个痰盂,污水流到她的脚面上。

“屈侠,你去对挂号的人说,就说我是自愿地为这位老人加个号。要是那个呆板的机器人又说出我的身体之类的话,你就绕开它那些可恶的程序,把病人直接带到我的诊室。”教授边走边说,并不停留。

医院的走廊很空旷。一般的病人都是在家里用电脑直接从医疗中心取得诊断,然后机器人送药上门。只有那些险恶而又复杂的疑难病人,才会来面谒医生。

屈侠把老妪安顿在候诊室,温和地说:“老妈妈,看病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的。只有请您多等一些时候了,很抱歉。”

老奶奶吧嗒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说:“能看上大夫就行。真没想到,医院这儿比商店还挤……”

屈侠摇着头说:“您应该想到的。想不到您这么大年纪了,牙齿还这么好。”

老姐说:“年轻人,这是假牙。如今什么都能以假乱真。”

“医道不能。”屈侠转身回到教授的诊室。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教授身边,观察教授怎样诊病。

教授在世界医学界享有盛誉。无论多么扑朔迷离的怪病,只要教授的右手一摸,就能拿出诊断意见。俗话说:对症下药。知道了是什么病,就不愁治了。教授已近老年,技艺愈发炉火纯青。他不保守,每年广招研究生,基础知识的考试极其严格。有幸成为教授的弟子,青年人都欣喜若狂。可惜的是,这么多年,从教授身边就没有毕业一名学子。这不,跟屈侠一起入学的师兄师弟,全被教授淘汰了,屈侠如今可是三亩地里一头蒜——独苗一个了。

“尽管你懂得所有的中西医学理论,但你还远远不是一名好医生。”教授曾说。

“是的。我知道医学是一门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的学问,它有时很严谨,已经解剖到细胞分子亚分子水平。有时候又很朦胧,大而化之地像一团迷雾。好的医生是风浪中的船长。”

屈侠说完后紧张得不行。因为教授平常所说的话,不知道哪句就是对你水平的测验。他要觉得你不配再当他的学生,就会客客气气地请你到他家去吃饭。

“我夫人做得一手好菜。”教授心平气和地说。饭后就将你逐出,并不说明原因。

“不怕天不怕地,就怕教授家的席。”这是师兄弟们的临别赠言。

教授没有请屈侠吃饭的意思,说:“做一个好医生是很苦的。”

屈侠说:“一个人的苦,可以换得许多人的欢乐,我想还是很值的。”

教授说:“要有爱心。爱心和爱情是不同的。爱憎只是对某一个特定的异性,爱心则要持久广阔得多。你还要研究许多领域,比如电子技术……医学是一个广泛交叉的学科。”

看来教授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把屈侠轰走的意思,可他也并不传授给弟子什么经验。只让你看,不给你讲。屈侠觉得自己就像旧时木匠铺里的小学徒。师傅让你打眼你就打眼,师傅让你接样你就接样。至于手艺,凭你自己摸索去吧!

一年就这样白白耗费了。屈侠一赌气差点想拂袖而去。可是教授的医术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每个病人都是一口禁闭的箱子。尽管电脑在屏幕上可以把人肢解为一堆散件,提供像行星运行轨道一样庞杂的数据,给你打出超级市场帐单一般的诊断证明,它还是有百分之一的误差。这是一个可怕的比例。

每个生命都是一个单独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百分之百。谁摊到了这个百分之一,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全世界人口已经达到一百亿,百分之一就是一个亿!

况且你想啊,连电脑都被懵住了的病,定是充满探索的奥秘。

卧薪尝胆也得留下来呀!

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是轮椅推进来的,枯瘦若木乃伊。屈侠几乎立即断定他是癌症晚期。

“先生的肚子里有一个不名肿物。条索状……不是炎症,不是肿瘤,不是寄生虫,不是……”他的随行人员递过来的电脑资料长达一千页,像一部惊世骇俗的长篇小说。

所有的报告单都说不清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可连小孩子也能在肚皮上摸到那个像热狗样的赘物。

“先生什么饭也吃不下去……”随从毕恭毕敬地说。

病者是一个大人物。屈侠敏感地判断出来了。身份会使医生莫名其妙地紧张,在格外的谨慎中延宕了病情,使情况愈发复杂。

教授伸出右手,就是中指戴有戒指的手,那真是一只古老又廉价的首饰,好像是镀金的,上镶一粒红玛瑙雕成的相思子。

也许有一个缠绵悱侧的爱情故事。屈侠想。

由于他这一定神,陶若怯教授已经完成了他的诊断过程,松开了病人芦管似的细胳腮。

“请准备一颗微型中子炸弹,爆破半径在650~960微米之间。”教授命令式地说。

“您要谋杀我吗?”病人虽然极端虚弱,还是不失威严地说。

“不。我要拯救你。”教授说。教授对病人从来不用“您”。面对高官重爵,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

“用炸弹吗?”病人看了看随从,随从围拢来。他病人膏盲,仍有逼人的震慑力。

“是的。用炸弹。”教授明显地露出厌烦之色。他讨厌病人问长问短喋喋不休。

“我可以在您使用这种非常的治疗手段之前,知道我的腹腔里即将被你炸掉的这座建筑物是什么吗?”病人说。

“可以。不过我一般只同家属谈病情,怕病人的神经经受不起。”教授略踌躇了一下。

“先生一直亲自掌握他自己的病情,因为这对国家是很重要的,您尽可以直说。”随从小声说。

教授说:“好的,那么我告诉你,它不是什么建筑物。如果你坚持使用这个比喻,那它就是……”教授斟酌了片刻,“一间厕所。”

“您这是什么意思?”骨瘦如柴的先生用最后的气力勃然大怒。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的肚子里的那块货色,是粪便。”

啊!连屈侠都几乎惊叫出声。

先生的脸色像是听到了世界大战爆发的消息。“粪便粪便?!”他惊愕地连连重复。

“您知道先生是谁吗?教授!”随从恶狠狠地问。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是病人,这就足够了。”教授淡淡地说。

“不要吓着教授。把我当平常人来医病,最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教授详细讲讲。”先生毕竟有些大将风度,又知道了肚里不是癌,心情就好起来。粪便就粪便吧。

“你小时候有一次空着肚子吃了不少黑枣,后来肚子就有些胀,过了一段时间就好了。黑枣与你的肠液结成了小小的结石,像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在漫长的年代里不动声色地长大。在大约二百天前,你生了一场很大的气,好像是感情上的波折。气郁化痞,这个东西就骤然膨胀。由于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胃肠蠕动几乎完全终止。这块肿物就显出了恶性病变的征候……”教授的语调徐缓平和,像在念一册古旧的线装书。

先生未置可否,只是说:“假如您能治好我的病,使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服务,我想提名您为国家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您好像有特异功能。”

教授说:“我接受病人的唯一馈赠,是他们的健康。你可以到一旁治疗。”

骷髅般的先生还想说些什么,教授说:“下一个。”

一位非常妖娆的女士富有弹性地走进来。“您好!”她目空一切地打招呼。

今天怎么尽碰上稀奇古怪的病人!屈侠想。

“你怎么不舒服?”教授常规问。

那女人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时间流逝。屈侠想女士可能耳背,大声重复了问话。女士矜持地说:“那您看我哪儿不好呢?”

又碰上了这路病人。他们好像存心要和医家捉迷藏。顽固地信奉:“病家不用开口,就知病情三分。说得对你吃我的药,谈不对分文不取”原则,非得让医生先说。

这不是耽误工夫吗?屈侠暗暗叫苦,教授不愠不恼,轻声说:“伸手。男左女右。”

接下去的步骤屈侠不用看也知道。教授伸出中指戴戒指的右手给病人把脉。不知教授年轻时是跟哪位走江湖的郎中学的手艺,依屈侠看,教授把脉的姿势极不标准。位置略高,用力也不均衡。要是创立脉学的先哲看到了,鼻子非气歪。

但教授就是凭着这一摸,成为神医,你不服也得服。据说有人用全息摄像机把教授诊病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回去用极慢的速度重放走格,也看不出丝毫名堂。

“你是一位舞蹈家。此病每月朔、望两日发病。”教授缓缓说。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我刚刚从国外回来,就是想逃开这可怕的魔鬼。时差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了,可它还是风雨无阻地来折磨我了。医生您可要救救我。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死了才能摆脱它……呜呜……”女舞蹈大师哭起来。

屈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怪病,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只铜壶滴漏,它精确地辖制着我的生命钟。每到发作的时候,我抽搐不止,全身痉挛得像一张铁弓。我恐惧极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过医生。这病太古怪了,像一个谋杀案。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我不敢到医院,怕人家说我是妖女……”舞蹈大师一反初来时的倨做,悲悲切切说个不休。

“医生,您就是不能救我,也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把我害死的。要不我到了陰间也是个屈死鬼啊!”舞蹈大师哭诉着,简直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教授宁和地说:“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的病是在大脑里长了一窝虫子。”

“什么什么!您是否想给小报制造耸人听闻的花边新闻?”舞蹈大师柳眉倒立。

“我和我的助手将终生为你保密。”教授设身处地地说。

屈侠用力点点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病?”舞蹈大师半信半疑。

别说病人,就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屈侠,也是头回见到。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在我做医生的漫长生涯里,你是第二例。”教授解释。

“那第一例呢?”女病人忙不迭地问。

“很遗憾,他死了。”教授沉痛地说。

“我不信!”舞蹈大师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我绝不会得这样可怕的绝症。你是江湖骗子,你瞎说八道!虫子怎么会像天文学家一样知道月有陰晴圆缺?你看不出我是什么病,就故弄玄虚!”

屈侠想把这个疯狂的女人请到外面去吃点镇静剂。教授轻摆了一下手。

“你听我说。不要小看虫子。虫子也是一种生命。你早年吃过生肉,虫卵就是那时潜进了你的血液。它们在你的脑子里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它们的繁殖周期是以月相变化为规律。既然澎湃的潮汐都听从月亮的指挥,虫子当然也可以这样了。”教授耐心地解说。

“那我可怎么办?!”舞蹈大师操拳就要砸自己的脑袋,屈侠刚要赶上前制止,女大师又停了手。“不能打。要是万一打漏了,虫子跑了出来,我的头就成了马蜂窝……呜呜……”她孤苦无助地哭了。

“我可以把你的病治好。虫子外面包皮着一层膜,很薄,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可以用b一射线刀将它完整地剔除。”教授很有把握地说。

“真的?”女大师泪眼婆娑地问。

“是的。”教授说。

“您有绝对的把握?”舞蹈大师咄咄逼人地追问。

“医学是没有绝对这个词的。我们将尽力而为。”教授坦诚相见。

“你们要把我的脑袋打开瓢?隔皮买瓜生熟还没个准呢,说我脑袋里有虫,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

虽说女大师重病在身,屈侠也觉得她稍稍过分了一些。这又不是对簿公堂,还要什么证据。你来看病,说明你信这个医生,凡事情则灵不信就不灵吗!陶教授就是靠圣手摸脉诊病,你还让他拿出什么证据!

没想到教授和颜悦色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为了更保险起见,你到隔壁去做一下系统检查。”

“要抽很多血吗?我就是因为怕抽血,才不敢上医院的。人家都说您这儿不用抽血,我才来的。没想到又打发我去抽血。”女大师罗嗦不止。

“女士,您是否陷入了一个怪圈,您是仰慕教授的特殊方法,才到我们这里来的。教授为您详细地解说了病情,您却信不过。现在双管齐下,您又有怨言。”作为教授的学生和助手,屈侠忍不住插话。

教授严厉地示意他闭嘴。“人命关天,慎重些好。”

“所有的检查只需一滴血就可以完成。”屈侠耐心地解释。

大师刚高去,诊室的门又被推开。“小伙子,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呵呵,我的腿都坐麻了。”拄拐棍的老奶奶又来了。

教授半仰着脸,雪白的头发遮没了他智慧的额头,已经睡着了。诊断是一桩非常耗费精气神的事情。

“教授累了。一会儿就轮到您了。请再耐心等等。”屈侠好言劝走她。

“人家说虫包皮没外膜,不能手术。可您说有。”女大师回来了。

“人家是谁?”教授猛然惊醒。

“电脑。”舞蹈大师说。

“请你记住,人脑永远比电脑强。赶快手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教授谆谆告诫。

“可是您的第一个病人不是死了吗?我一想起来,好怕。脑袋被打开,那个重新缝起来的人还是我吗?”女大师战战兢兢。

“是你。”教授和蔼地说,“而且比现在的你还要完美。”他沉吟着,思绪穿过遥远的时空。“是的。我的那一位病人死了。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检讨自身。我分析了失误,改进了仪器,不断磨砺感觉……”教授猛地打住话头,“你的手术会成功的。”

“谢谢!谢谢!”女大师倒退着退出诊室,好像是盛大演出之后的谢幕。

病人像传送带似的进来,被教授的圣手抚摸之后,带着明晰的诊断离去。

“还有……几个……病人?”教授虚弱地说,伴随一阵金属调的咳嗽。

“一个……最后的一个。就是您让加号的那位老婆婆。要不然,我劝她回去,下回再来。您太疲倦了。”屈侠心疼地说。

“请老人家来。她来一趟不容易。我们悬壶济世之人,说话要算数的。”教授半阖着眼说。

“您来吧。”屈侠对老婆婆说。

“我……害怕……”老婆婆反倒往后退。

“没什么可怕的。教授只是把脉,请尽量放松。”屈侠劝慰着老婆婆,搀她坐在教授对面。

只要一见到病人,教授就精神抖擞。

老婆婆主动伸出胳膊。

教授把自己的右手扣在老人的右手上,顷刻之间就放下了。

屈侠跟随教授这么长的时间,从未见过教授对病人如此草率。

“为什么?”教授说,语调里充满了好奇。

“你问我为什么来看你啊?我头痛、脚痛、肚子痛、喉咙痛、神经痛……全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哇!”老人家长吁短叹。

“你所说只有一条是准确的,那就是肚子痛。你正处在月经期。”教授严肃地说。

屈侠吓了一跳。老妪白发飘飘,起码也有八十岁了。

“你这个医生,怎么能瞎说呢?我这么大的岁数,重孙孙都有了,怎么还会来红!你呀你,人人都说你医术高,我看是鬼话连篇。我不要你给我看啦!”老婆婆说着,拐杖捣蒜似的捅着地板,气哼哼地走了。

“屈先生,我想请你到我家去做客。”陶若怯教授说。

屈侠的脸白了。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教授关切地问。

“不不。没有。”屈侠镇静下来。反正已是那么一回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土屯呗!

“带上你的女朋友。我夫人说她很漂亮,有一次我们在街上相遇过,可惜我老眼昏花的,不曾认清楚。你应该打个招呼的。”教授亲切地说。

“当时看您和夫人谈兴正浓,不好意思打搅。”屈侠说着,心里想:教授夫人的眼睛快赶上望远镜了。

屈侠全文传达给朱提。朱提说:“教授夫人真的说我很漂亮了?”

屈侠说:“真是妇人之见。人家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罢了,你就当真。这回咱俩一块去,就可以近距离观察教授一家了。教授是一个谜。”

朱提说:“你看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好。”

“穿白色吧。教授最喜欢白色。”

朱提说:“你那个教授,真像个得道的仙人。”

“他不是仙人。他也感冒,也咳嗽,上卫生间好像还有痔疮。有时候还很忧郁。当他不看病的时候,他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简直就是未老先衰。可他一站在病人面前,就像电焊似的冒出耀眼的火花。经他诊断的病例,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百分之百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吗?”屈侠激动了。

“知道。二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不就是个个都说对了吗!”朱提说。

“那就是完完整整的生命。”屈侠神往地说。

“你以后会和教授一样造福于人类的。”朱提说。

“可是教授总是不把过程告诉我。我见到了结果,但我不明白它是如何来的。”屈侠苦恼地说,“你再谈谈那天的感受。”

“让我再好好想想……他按了我的脉,好像和通常的中医有些不同,中间他还调整了位置,好像是在特意寻找一处穴位……用他的戒指。”朱提回忆着。

“太好了!这是很有价值的资料。只是你后来为何狼狈逃窜?”

“我怕他认出我来。其实认出我来倒没什么,只是教授以后知道了他的得意弟子伙同外人,化装侦察他,教授也许会生你的气。我这样一跑了之,他也就算了。”

“你为我想得真周到。谢谢。”

“谢谢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给我一个吻。”

※   ※ ※

教授的家十分简朴,家具是莹白的冰雪色。但丹岚夫人一出场,就充满富丽辉煌的感觉。她实在是太美丽了,虽说穿的是家常衣服,依旧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所有的部位都像古希腊的女神一般完美无暇,特别是眼睛,像黑潭里的寒星,顾盼生辉。当她凝视你的时候,好像有一束闪电传来,阅读你的心灵。

“非常欢迎你们!尝尝我做饭的手艺。我猜你们的教授一定为我吹嘘过了,其实不过是点家常菜。我到厨房去忙,你们坐。”丹岚夫人说着走了。

灿烂的大灯熄去了,只留下暗淡的红烛。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谈话氛围。

“小姑娘,认识你我很高兴。”教授和朱提拉了一下手。这个接触略有些别扭,教授的中指扣住了朱提的手腕子。近在飓尺的屈侠看清红相思子戒指贴在了朱提的“内关”穴上。

“我们其实早就认识了,那天在我的诊室里。你的化妆技术很高明,连我这个老医生,最初都被你骗过了。你为什么要伪装成病人呢?那天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溜掉了。今天你是作为屈侠的女朋友——我学生未来的生活伴侣到我这儿来做客的,想必是不能再跑了的。那么你就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了。为什么?”教授严峻地说。

屈侠暗自叫苦。这是一场鸿门宴,屈侠你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天教授已经捕捉到了朱提的生命信息,只是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今天不是送货上门了吗?教授借握手巧妙地摸了一回脉,朱提就露了馅儿。

内关穴和戒指,是要害。

朱提尴尬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跑也不是,躲也不是。

屈侠挺身而出:“教授,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幕后策划,想探到您医术的秘密。”

教授说:“偷艺好像是咱们中国的老传统了。我记得鲁班、孙悟空好像都是偷着学本领的。”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朱提抢着说:“后来他们都被师傅发现了,给骂了一顿。可师傅最后到底是把手艺传给他们了。”

“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精。”教授的话里听不出嗔贬之意。

朱提嘴甜甜地说:“我们俩算什么呀。您和师母才是珠联壁合!”

教授莞尔一笑:“我们是半路夫妻,与你们不能比的。”他向厨房叫道,“丹岚,快来看看这对我早已同你说过的年轻人。”

屈侠悚然一惊:原来教授洞若观火!

丹岚夫人款款而出:“急什么?我的原始菜系还没有烧好呢!”

“我很急。”教授说,“他们能打多少分?”

丹岚夫人灿若潭星的美目充满盈盈笑意:“刚见头一眼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打过分了。要是不好,我哪里放心你同他们俩说这许多话?”

“到底是多少分呢?”教授迫不及待地问。

丹岚夫人说:“就在这儿讲吗?”

教授说:“你说好了。我对他们俩还是有基本的判断。请你看,不过是为了更保险。”屈侠和朱提面面相觑。他们俩说的“他们俩”当然是指的他们俩了。可这些是什么意思?好像暗号。又不好插嘴,呆呆地看着老夫少妻打哑谜。

“八十分,”丹岚夫人说,“我的汤要冒出来了。”走了。

“真是一个好成绩。”教授高兴地直搓手,“太好了!”

屈侠和朱提呆若木(又鸟),教授也并不忙于解释。

“这是我特意复制出的原始菜系,你们尝尝味道好吗?来来,先品苔藓汤。”丹岚夫人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钵。

“这汤钵怎么是用石头抠成的?”朱提大吃一惊。

“你想想,原始人盛流质,除了用石头器皿,还能用什么?”教授兴致很好地解释。

大家呷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夫人,你这汤是怎么烧成的,教教我。回家先给妈妈烧,以后再烧给屈侠喝。”朱提天真地说。

丹岚夫人微笑着说:“汤是不难烧的。只是这火却有些难取。”

朱提说:“火有什么难的?煤气火,酒精火,汽油火……不是多得很?”

丹岚夫人说:“这些火都是不行的。你想原始人从哪里能得到这些火?”

屈侠醒悟道:“那这就必得是天火了。”

丹岚夫人说:“是的。火种是我在大雷雨的天气,从原始森林里被闪电点燃的枯木上取来的。一直保存着。”

陶教授惊诧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你是非常危险的!”

丹岚夫人说:“你不是推崇返朴归真吗?我愿意为你做这事,你又不是总有学生来做客。”

朱提说:“想不到这汤还这么惊险传奇。屈侠,对不起,我可做不出来了,巧妇难为无火之汤。”

夫人微笑着说:“小姑娘,你何时要做汤了,到我这儿来取火种就是了。只要我在,它就不会熄的。”

教授说:“为了我们的相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我不能喝酒,就以这古扑的苔藓汤替代,让我们一饮而尽!”

后来又吃了炙烤的兽肉和清蒸的树叶野果,风味特佳。

※   ※ ※

当天夜里,屈侠被急这的电话铃声惊醒。

“我是你的丹岚师母。陶教授请你立刻到我们家来!”声音非常急逼。

“陶教授,他……他怎么啦?”屈侠惊恐地问。刚从教授家离开不过几个小时,没有极异常的变化,生性沉稳的教授绝不会深更半夜地打搅别人。

“是的。他说他的情景不好。”丹岚夫人悲切地说。

“我马上就到。”屈侠撂下电话,风驰电掣赶到教授家。

一进客厅,屈侠愣住了。

教授正悠然地坐在沙发上品茶。“你师母做的汤有点咸。”他说。

屈侠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他的气还没喘匀呢!

“半夜叫你来,真是很抱歉。但科学是一桩需要献身精神的事业,我只能如此。”

屈侠说:“我选择了这个事业,无怨无悔。”

教授说:“你的伴儿呢?”

“在她父母家。”

“叫她一起来吧。我要同你谈的事情很重要。”教授说。

朱提也睡眼惺松地赶到了。

“特地叫你们来的原因,是我就要死了。”教授从容不迫地说。

“什么?!”屈侠和朱提差点从沙发跌落到地上,面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用谈论天气预报的口吻说到自己的死亡,神情静如止水。

“先生。这不可能!您虽然已鬓发苍苍,但按现代的年龄分野,只是中年人,您怎么就想到死!”屈侠慌忙拒绝先生的话。

“不是想到,是感到。”先生挥挥手,好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小蚊子。“我们谈正题。经过我长期的观察和你师母昨晚的当场测试,我决定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把我一生诊病的心得传授与你。寻觅半生,终于找到理想的传人,我心中快活无比。这件事本想从明天早上开始进行,设想到突然收到了来自体内的异常电波。死亡已经像一只野兽,出现在我的视野。我闻见它的气息了……”教授不得不停下来,浊重地喘着气。这番话耗竭了他的精力,他要积蓄一会儿心神才可继续说下去。

屈侠和朱提惊心动魄地听着。

“你们已经发现了教授戒指的秘密,那是他半个世纪研究的心血结晶……”丹岚夫人说。

“好了。”教授虚弱地打断了夫人的话,“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等以后再说吧。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

“这枚戒指是一个极为精巧的人体生物电流传感器。人的所有感觉,说到底,都是一种电流。火焰的伤我们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一种损伤电流。恐惧是一种电流,欣喜是另一种电流……”教授滔滔不绝地说。

“那么,我爱屈侠,也是一种特定的电流了?”朱提好奇地问。

屈侠狠狠地瞪了朱提一眼,这是什么时候,你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可惜朱提只顾半仰脸虔诚地看着教授,根本就没注意到屈侠的白眼。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以像光谱似的绘制出人类的思想情感频道。还可以加以精确的定量分析,包皮括变化轨迹。”教授侃侃而谈。

“啊呀!这太可怕了!”朱提惊呼,“我可不想让屈侠知道我在他以前还爱过别人……”

“是呵!”教授长叹一声,“居里夫人也没有想到她的发现会变成惨绝人寰的原子弹。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常严格地选择传人的原因。并非我的保守,而是事关人类的精神自由,他必须忠诚正直,绝不将这项研究用于医学以外的领域。”教授冷峻地说。

“我发誓。”屈侠明亮的目光清泉般宁澈。

“我也发誓。和老公一道忠心耿耿。”朱提郑重其事地表态。

教授难得地开颜一笑:“我信得过你们!”他接着说,“任何复杂的疾病,体内都会向大脑发出频频的报急电流。只是病人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指挥官,无法破译这些宝贵的情报……

“您的戒指就把这些电流传递出来,像接力火炬一样传给您,由您亲身感受病痛分析症状……”屈侠心领神会地说。

“对!对!”教授非常高兴,“你的悟性很好。每次我都在诊断的那一瞬间幻化为病人。这就是我要向你传授的诀窍。”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诊完病,您都精疲力尽。因为您就是病人,设身处地感受了痛苦。”屈侠说。

“教授是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他人的生命。”丹岚夫人心疼她说。

“我没有那样伟大。不过是一个体验了无数病痛的多病之躯,是一个死了许多次的不死之人。经历的苦痛愈多,愈坚定我济世救人之心。”教授又停息下来,大口地喘气。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任何语言都已多余,只有钟表永不迟疑的响声。

“开始吧。我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记时,不敢耽搁了。”教授说着褪下了镶有红色相思子的戒指。“孩子,你把它戴在中指。扣在我的内关穴上……”

屈侠顺从地伸过手去,戴上红色相思子戒指。教授手把手地指点他。

屈侠小心翼翼他们着导师瘦骨嶙峋的胳膊,并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喏,要这样调整位置,红宝石一定对准病人的穴位……”教授虚弱但是非常清晰地说。

蓦地,屈侠感到了锥心泣血般的痛楚,差点大声呻吟。剧烈的头痛像毒蛇缠绕着他的脑髓,无数尖锐的玻璃碴蹂躏着他眼睛后方的筋脉,心脏像被章鱼残忍地捏紧又松开,血液沸腾地冒着泡……

看到他陡然变色的脸庞,一旁的丹岚夫人赶快扭转了红宝石的方向,痛苦就烟消云散了。

“第一次,他还不适应。”夫人轻声说。

好舒适好清凉的夜晚。屈侠重又感到自己年轻的躯体矫健而充满活力。健康,健康是多么珍贵美好的财富啊!

“刚才那是……”屈侠嗫嚅着。虽说从理论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却无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时此刻的感觉。很惨烈的痛苦。”丹岚夫人代他的丈夫回答了。

屈侠愕然地盯着教授平静的眉宇,教授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刚才我们像是一个联体人。这就是心脑血管病的感觉。至于具体的细微分类,你还要多历练,积累经验。”

屈侠还没有从片刻前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心有余悸地说:“难道不能采取更科学的方法吗?比如测量仪……”

教授说:“我毕生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请柬。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洪荒般的静谧。

“小伙子,你现在还可以后悔。这件事将腐蚀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因为不能容忍这种她称为非人的生活,离我而去。我才……使丹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俩一齐来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轻轻抽动。

屈侠知道教授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说这些话。在导师为人类献身的一生面前,他责无旁贷义无返顾。

“我不悔。吾爱吾师,吾爱真理,吾爱人类。”屈侠眼里噙着泪水和火花。

“我爱屈侠。我爱屈侠所爱的一切。”朱提说。

“内关穴为人体内气的总关口……”教授开始传授。

教授让好岚夫人马上到报馆发一个启事,说自即日开始,圣手陶教授将敞开大门应诊,且皆为义诊,分文不取。吁请海内外疑难病症尽早前来就医。

“教授,您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劳顿?”屈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多教他一些本领,忍不住劝道。

“不。不完全是为了你。只有当我面对病人的时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价值。我要用最后的精力,为他们再做一点事。就算告别。”教授微笑着说。

“师母,您不要去发这个启事吧!”朱提偷偷对丹岚夫人说。

“他是劝不住的。”夫人美丽的眼睛充满哀愁,“小姑娘,我已经看出你的未婚夫是很像教授的。但愿你将来不要碰到这种时候。”

病人云集而来。其后的一个星期,屈侠饱经沧桑备受折磨。红宝石相思子戒指,忽儿戴在教授手上,忽儿戴在屈侠手上,像一支燃烧的火炬。屈侠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什么是癌症的剧痛,什么是炎症的灼热;什么是心脏的梗塞;什么是气管的痉挛……经验在痛苦的地基上耸立起来。

屈侠几次提出再体察一下教授的病况,想借此说服教授休息。教授拒绝。“不必。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朱提悄声问丹岚夫人:“教授大约还有多长时间?”?”

“那一天夜里叫你们的时候,说还有十天。”丹岚夫人心如刀绞地说。

“只有最后三天了。”朱提滴下泪水。

教授难得地出现了一次误诊,由于他殚精竭虑地救治病人传授知识,自身的痛苦加上病人的痛苦,犹如一把双刃的斧头,加速割伐着他的生命之树。他的寿命缩短了,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

他不愿告诉他们,悲哀已经够多的了,他愿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后的台阶。

门外还有病人,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重新开始。非常抱歉。”

拒绝病人,这在教授漫长的行医生涯里,还是第一次。屈侠想,教授是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丹岚夫人。

屈侠把教授送到家,知趣地说:“我和朱提走了,明天再来看您和师母。”

教授说:“不要走。我需要你在身边。我是一个老猎人,要把自己的经验尽可能多地传给你。以后你就要独自在黑暗中摸索。”、

屈侠说:“我是站在您的肩头上开始工作的,我会用双手再把他人托举起来。”

教授的眼珠突然像镀了油,晶光四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现时的感觉吗?戴上相思子戒指,扪住我的内关穴,仔细体会。”

屈侠依言办理。他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方法,调整好位置,红宝石把教授和他的弟子紧紧地粘在一起。

屈侠做好了领略极端痛苦的思想准备,走进了教授的弥留世界。

到处是皑皑的冰雪,砭人骨髓。高远的天空,有五色的祥云逶迤。“金色的霞光从云隙中麦芒般地撒下,将峰峦剪出黛青的绿影。远处有辉煌的屋字,飘渺的音乐像香花的气息弥漫而来。在莽莽苍苍的白雾之中,有一颗红色的玻珠跳荡起伏。一种像羽毛一样温暖而洁白的神韵,源源不断奔涌而出,涤荡寰宇……

这是什么?

在屈侠储存的成千上万份感觉档案里,没有这份独特的境界。

“教授!这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屈侠失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了。只有教授的手紧握着他的手。

“教授去了。他让你最后感觉到一个智者的死亡。那不是痛苦,是一种超凡入圣的解脱。”丹岚夫人说。美丽的女人多半软弱,但此时的夫人,异乎寻常地冷静与果敢。

只是她的胸腔里发出怪异的响声。

※   ※ ※

明天就要为教授下葬了。将有无数的人为这位普通医生哭泣。

遗体安卧灵堂。

在悲痛的日子里,丹岚夫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除了安顿教授的丧事,就是向屈侠传授教授的经验心得。

“好了。你现在已经懂得的和我一样多了。教授告之于我的,我已全盘馈赠于你。我想,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就到此结束吧。”丹岚夫人端庄地说。她美丽的仪容并没有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憔悴,依旧光彩照人。

“师母!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和朱提视您为亲人。”屈侠惊恐不安。

“夫人,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到?”朱提问。

“不。我很喜欢你们。我给教授的许多学生的品行打过分,这是教授分派给我的任务,他要从中筛选出自己的传人。你们俩是得分最高的。我从看到你们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们,这也是缘分,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们的先生。我之所以留到今天,是因为先生的事业还没有完成。现在,你们已独挡一面,我就可以告辞了。”丹岚夫人宁静地说。

“夫人,您不能走!不能走!”屈侠和朱提一齐预感到要发生的事,一人拉住丹岚夫人的一只胳膊。他们想师母一定是在巨大的苦难中精神崩溃。

夫人轻轻地但是极有力地推开他俩,说:“屈侠,你来探探我的内关穴。”

屈侠遵嘱扣住夫人的纤纤素手。他以为会触到悲痛欲绝痴迷错乱的情感波,没想到是一下又一下极规律极呆板的振动。又是一个他从未遇到的病例。

“您是……”他充满迷惘地说。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只是无法相信。

“是的。我是个机器人。教授将他的全部心血献给了事业,爱情背叛了他。极度绝望中,教授制造了我。因为每天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体痛苦的面容,教授采用人类最优秀的黄金分割数据,浇铸了我美奂绝伦的躯体。教授只给我安了一套程序,就是探察世界上美好忠诚的心灵。现代人在勤奋进取的方面,得分都很高,但在忘我与献身上,往往是不及格的。无私地为人类而奉献的精神,作为一种美德,已经像黄土一样流失。教授终于找到了你们,是他的福气。”

“夫人,您和我们在一道吧!您是永远年轻的!”屈侠和朱提异口同声。

“我是很想这样的。教授生前也是这样同我说的。但机器人也是人,机器人也有心。但我的主部件在教授逝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轰毁,巨大的悲痛烧灼了我的电路。现在是备用系统在进行最后的工作。永别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不要总觉得我年轻,我的年纪其实同你们的祖母差不多大。记住,把我和你们的教授葬在一起。”美丽的夫人说完,走到教授的遗体旁,静静地合上了她亮若潭星的眸子。

一切都和那个喝苔藓汤的夜晚一样,只是没有了教授,没有了夫人。

火把熊熊地燃烧着,那是夫人取自雷电的天火。

朱提对屈侠说:“请把你的红色相思子戒指褪下来。”

屈侠和朱提精心制作了两枚真正的红宝石相思子戒指,同教授赠与他们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们把戒指端端正正地戴在教授和丹岚夫人的无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