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大宝贝儿

04 大宝贝儿

到头来,只有爸爸送我至康涅狄格州。妈妈说她无法担保自己能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她害怕自己会“瘫软成一坨果酱”,黏着我,不放我走。我告诉她这只是趟小小的跨海之旅,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我们根本不打算开船返航,多克舅舅预备将船交给他在英格兰的朋友。

我猜妈妈虽不曾说出口,但海上惊心动魄的危险场景,想必已在她心中萦绕千百回。而我则竭力避免那些可怕的念头钻进脑海。

“有的时候,”爸爸说,“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我想这件事对苏菲意义非凡。”我大吃一惊。我确实觉得非去不可,却又说不清缘由;而爸爸不需我解释就说出这番话,真教我既惊喜又感激。

“好!”妈妈说,“走吧,走吧!你最好是毫发无伤、完整无缺地回来。”

长达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和舅舅及表哥们窝在多克舅舅的独栋小屋里。我开始担心我们恐怕连陆地上的日子都挺不过去,更别说海上之旅了。我们极可能还 来不及出海,就已发生陆上流血事件,不剩半个活口儿。

船正被架放在干燥的陆地上,说实话,头一天见着她时,我感觉她有些畏缩可怜,丝毫不像准备出海奋战的样子。但她有个美得出奇的名字——“悠游号”。我能想象自己乘着这艘帆船,在海上漫无止境地悠游、悠游。

这艘船属于多克舅舅,他说这是他的“大宝贝儿”。那庞大的身躯,远远大过我搭过的任何船。她身长四十五英尺(啊,真是个壮硕的“大宝贝儿”),蓝白相间,两根能攀登的桅杆与漂亮的帆桁张起风帆。

甲板下有六个铺位(四个在前舱,两个在后舱),厨房里有冰箱、水槽和煤气炉,此外还 有一张餐桌(搭配上用两张床并成的长凳)、一间浴室、一张海图桌和航海设备,以及一些小隔间和橱柜。

多克舅舅实际上是个木工。第一天他带我们参观“悠游号”时,指出许多有待修理的地方。“这宝贝儿孩子需要一些关心,”他说,“舵要整理,嗯,龙骨也是,嗯,”接着说,“整个舱底都要重做,嗯,”又说,“那些电力系统——也要更新,嗯,”最后说,“全身都要好好打点装扮一番,嗯。”

嗯,嗯,嗯!

布赖恩表哥忙着在写字夹板上列表格。“可以了,”当我们在船上绕过一圈又一圈后,布赖恩说,“表格做好了。我想我们该将需要的工具也列一张表——”

他父亲斯 图舅舅,打断他的话:“那就是我儿子,真是有管理才能。”

斯 图舅舅原名斯 图亚特,但大家都称他斯 图①,因为一丁点儿芝麻小事他也会担心得嘟囔个不停。他又高又瘦,头上生着一丛黑发。斯 图舅舅的儿子布赖恩看起来就像他年轻时的翻版,走起路来步伐笨拙,四肢抽动,好像受绳子操控的木偶,而且父子俩都将“组织策划”放在首位。

(注释:①斯 图(Stew),意为焦急、不安,人们因斯 图亚特易于焦急不安的个性,称他为斯 图,而不称他的原名。)

当布赖恩忙着制表时,另一位表哥科迪开始拨弄船舵。“别乱动!”斯 图舅舅说,“我们还 没计划好!”

布赖恩说:“我们会将所有表格整理好,然后再分配工作。”

“那是我儿子,”斯 图舅舅说,“真是有领导天分。”

嗯!

天气炽热难当,气温经常高达华氏九十五度,更糟的是,每个人对于整修这艘船都各有一套意见。阿莫舅舅大多在甲板躺椅里监督我们干活,不时大声咆哮着:“不是那里——从另一头开始!”“你这头灌泥浆的蠢猪!刷子是那样用的吗?”

这些斥骂几乎都是针对他的儿子科迪而发。科迪是选择性耳聋,他可以准确无误地听见我们谈话,却听不见他父亲的使唤。

阿莫舅舅身材略微发福,而且他喜欢光着上身,成天无所事事,只管晒太阳。然而,他儿子科迪(母亲说“太迷人了,充满危险的魔力”,指的便是他)体格健壮,肌肉结实,嘴里不停地哼哼唱唱,展露他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那些前往公共海滩的女孩儿经过我们的修船所时,总会停下脚步盯着他瞧,希望赢得他的目光。

多克舅舅个性随和,沉着镇定,似乎没什么事能够扰乱他的平静。尽管工作那么多,灾难接连发生——一会儿布赖恩撞翻油漆桶,一会儿科迪把甲板凿出破洞,不久斯 图舅舅又弄乱绳索。多克舅舅也只是耸耸肩说:“我们能处理好,嗯。”

第二天,斯 图舅舅和布赖恩分派工作给其他人之后,我说:“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你?”多克舅舅说,“哦,我想你可以打扫——喏,把东西刷干净。”

“我也要帮忙修理。”

斯 图舅舅的脸上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呵呵呵……你想修理什么,苏菲?呵呵呵……”

“我要修整舱底——”

“哦?”他挂着笑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一圈,似乎他们之间藏着一个共同的笑话,“喏,你打算怎么修理?”

我告诉他可以如何重新设计,需要哪些配备,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只见斯 图舅舅的笑容一点一点渐渐褪去,而多克舅舅的嘴角却越拉越长,笑得露出了牙齿。

“我早说过吧?”多克舅舅说,“她对船了如指掌,就让她负责舱底吧!”

布赖恩握着写字夹板,抽动木偶似的手臂说:“那谁来打扫?我还 没安排清理人员——”

“大家一起打扫。”多克舅舅答道。

“别把我算进去,”阿莫舅舅说,“我最懒得打扫,全天下人都知道。”

因此,我们(除了阿莫舅舅外,他正在躺椅里享受日光浴)顶着大太阳,在船坞里挥汗如雨。我们修理过了船舵和龙骨,重新整理好舱底,更新了电力系统,一切都照着表格按部就班,还 彻底清理了一番。

这天早上,“悠游号”从她的“摇篮”里解脱出来了,多克舅舅、布赖恩和我登上“悠游号”,随着舷侧吊钩上的吊索升起,又缓缓下降。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降啊降啊降。我差点以为“悠游号”会永无止尽地往下降,突然间“噗噜”一声,一阵颤动,终于触到了水面,船身像软木塞般不停地上下摇摆。

她漂浮起来啦!

“布赖恩,你还 好吧?”多克舅舅说,“你好像有点儿站不稳。”

“有点儿想吐,”布赖恩说,“这艘船在水里显得好渺小。我们真的要靠她活命吗?”

“小?”多克舅舅说,“‘悠游号’是美丽的大宝贝儿。”

“我们要以这座小岛为家。”我说。

我寄明信片给父母,告诉他们不久我将乘着“悠游号”悠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