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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红崖羊之谜】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贡山的崖羊却体毛深褐泛红,到了冬天,毛色鲜红亮丽,在铺满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跃,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红崖羊性情温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因此,极其珍贵。遗憾的是,红崖羊的数量太少,只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狭窄的纳壶河谷。当地山民也知道红崖羊是世界级的珍稀动物,从不加以伤害。母羊一年生两胎,每胎产两、三只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动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为什么,红崖羊数量就是发展不起来。据我请来的向导——藏族猎手强巴告诉我,他爷爷年轻时曾仔细数过;这群红崖羊有六十六只,前几天我在动物观察站用望远镜数了一遍,不多不少,也是六十六只。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红崖羊的数量一只也没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个悲惨的谜。

我连续跟踪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了红崖羊之所以发展不起来的症结所在。罪魁祸手就是两只贪得无厌的雪豹。

这是一对豹夫妻,雄豹体长约一米五,雌豹体长约一米三,饰有美丽斑纹的豹尾差不多和身体一样长。雄豹体色灰褐,豹脸布满黄褐与黑色交杂的条纹,银白色的豹须闪闪发亮,显得威风凛凛;雌豹体色银灰,两只铜铃大眼蓝得像纳壶河的水,嘴部棱角分明,矫健而又秀丽。

这对雪豹的窝,就在高黎贡山的雪线附近,与纳壶河谷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华里。它们平均五天就要下山来狩猎一次。不知道是养成了偏食的习惯,还是红崖羊的肉特别好吃,这两只雪豹挑食挑得很厉害,只捉红崖羊。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们快下到纳壶河谷时,迎面碰见一头鬃毛高耸的野猪,那野猪一只前脚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对身手敏捷的雪豹来说,捉这头野猪就像瓮中捉鳖,况且又是两个对付一个,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肥肉嘛。可是,这两只雪豹对送上门来的野猪一点兴趣也没有,雄豹只是懒洋洋地朝毫无戒备的越走越近的野猪吼了一声,跷脚野猪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两只雪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走自己的路。

我好几次在望远镜里目睹了雪豹捉羊的场面,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屠宰。当领头的那只灰胡子老公羊闻到了雪豹的气味,举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击岩石——向羊群发出危险逼近的警报后,羊们丧魂落魄地跟着头羊灰胡子奔逃。每一只羊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赛跑。都竭尽全力想跑得快些,羊蹄飞溅,山坡上烟尘滚滚,就像是决了堤的潮水。雪豹跟在羊群后面紧追不舍。虽然头羊灰胡子很有经验,及时地发现敌情,及时地报警,逃跑的路线也选得恰到好处,绕山爬坡,走能发挥崖羊跳跃优势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后,总会有只体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掉离了群体,被雪豹凶蛮地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了脖颈。它们把死羊拖回雪线,饱啖一顿后,把剩下的羊肉拖到雪坡,挖个雪坑掩埋起来,就像人类把食品放进冰箱冷藏柜里保鲜一样,什么时候饿了刨出来再吃。

五天后,一只羊被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于是,同样的悲剧又会重演一遍。这对可恶的雪豹,就好像这群红崖羊是它们豢养的家畜,就好像它们有什么专利权似的,什么时侯想吃就什么时候去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随时都要防备雪豹的突然袭击,每时每刻神经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五天就要经历一次恐怖大逃亡,日子过得就像泡在苦水里,还能指望红崖羊大量繁殖吗?就算红崖羊们习惯了这种劫难,频繁的屠杀也会使它们的种群难以发展。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算术题,这对雪豹平均五天吃一只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只羊,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干干净净。

我的科研题目之一,就是要让这群珍贵的红崖羊发展壮大起来,但我不能简单地把这对雪豹一枪打死,雪豹也叫艾叶豹,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想了好几天,想出个既能驱散笼罩在红崖羊群头顶死亡的阴影,又能不伤害两只雪豹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二雪豹被关进牢笼】

我和强巴用碗口粗的栗树桩,在野生动物观察站旁一块月牙形的悬崖下,扎了一座结实的兽笼。然后,我们埋伏在纳壶河谷红崖羊经常出没的山坡上。翌日黄昏,当那对雪豹同往常那样凶猛地追撵羊群时,我用麻醉枪射中了它们。它们顺着惯性跑了五十几米醉步,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机灵的红崖羊们在对面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溃逃,好奇地朝我们张望。我和强巴先将昏睡不醒的雄豹抬进兽笼,然后又去抬雌豹。这时,头羊灰胡子带着几只胆大的公羊,跑到离我们只有十多米的地方来看热闹。由于当地的山民从不捕猎红崖羊,它们对人一点也不惧怕。我为了能近距离地和它们交流,经常在观察站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前泼盐水,吸引它们来舔,几个月下来,它们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面前来让我抚摸它们的角。此刻,当我们把瘫软得像一坨泥巴似的雌豹搬上担架往观察站抬时,头羊灰胡子率领羊群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帐篷后面的兽笼前,看着我们把雌豹关进笼去并上了锁。

灰胡子很聪明,它好像知道我们已制伏了这两只雪豹,小心翼翼地靠近兽笼,挑衅似的朝关在笼里的两只雪豹长长地咩了一声,刚刚开始苏醒的雪豹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噜呼噜喘息。经过一番试探,灰胡子证实了两只雪豹已是阶下囚,无法冲出牢笼来施展淫威,就扭头朝散在帐篷四周的羊群叫了数声。羊们便走拢来,围在兽笼前,一只接一只咩咩叫着。叫声凄凉哀婉,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们,身体颤抖,泪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诉。那阵势,极像是翻身农奴在开控诉会,控诉雪豹的残暴。它们受雪豹多年的迫害,苦大仇深,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亲人”葬身豹腹,心里都有一本血泪账。

这时,雪豹已完全苏醒过来,受了羊的奚落,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吼叫扑咬。我怕它们受的刺激太大,会在木桩上撞得头破血流,赶紧把羊群轰出观察站。虽然雪豹代表恶,红崖羊代表善,但我不是除暴安良的法官,不是来替红崖羊报仇雪恨的。我是个动物学家,我是在进行一项科学实验,我有责任确保雪豹的安全。

羊群兴奋地咩咩叫着,回纳壶河谷去了。它们高唱胜利的凯歌,迎接和平安宁的新生活。灰胡子经过我身旁时,伸出舌头舔舔我的鞋子,温柔地咩咩叫了两声,我知道,它是在代表红崖羊们对我表示深深的谢意。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它们只要一看见我,就唱赞歌似的朝我柔声咩叫。我为它们制伏了恶魔似的雪豹,它们把我当做大救星了。

纳壶河谷历来是雪豹的势力范围,没有其他的食肉兽敢来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后,红崖羊唯一的天敌不存在了。明媚的阳光属于它们,碧绿的草地属于它们,清清的河水属于它们。它们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们这一茬一共产下四十来只小羊羔,存活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而过去雪豹在的时候,羊羔的存活率不足百分之十。

仅仅过了半年,这群红崖羊就由六十六头发展到一百多头。实验如此顺利,我心里很高兴。

【三灰胡子头羊威信降低】

慢慢地,我发现,红崖羊的行为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首先是头羊灰胡子的领导权威在迅速下降。灰胡子牙口大概十岁左右,这年龄对红崖羊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了,可划归中老年行列;灰胡子的身体并不特别健壮,犄角也不比其他大公羊更宽厚坚硬,它之所以被众羊拥戴为头羊,依赖于它的视觉、嗅觉和听觉特别灵敏,几乎每一次雪豹偷袭,都是它最早发现,第一个用羊蹄敲击岩石向羊群报警;它还具有很丰富的逃亡经验,熟悉地形路径,从来不会把羊群带到无路可逃的悬崖或选错逃跑路线被雪豹兜头拦截。就因为这两大优势,灰胡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它走到哪儿,羊群就跟到哪儿,从来没有谁会不听它的指挥。

可自从雪豹被我关起来后,灰胡子的指挥逐渐失灵,有时它跑到河边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冈去了,有的羊却在河滩玩到天黑才归群。表现得最出格的要算那只五岁龄的公羊大白角了。这家伙身材高大,长得特别结实,腿上的腱子肉像树瘤似的一块块凸突出来,头上的犄角与众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别爱与灰胡子闹别扭,灰胡子到牧场里吃草,它偏要钻进树林啃树皮,灰胡子带着羊群在一个溶洞里过夜,它偏要攀登到悬崖边那块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觉。

有一次,羊群行进到一个三岔路口,灰胡子站在路口像交通警察似的履行头羊的职责,让羊们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帐篷前来舔盐巴水。突然,大白角从队伍里斜刺蹿出来,挤到灰胡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朝右拐,和羊群背道而驰,往对面山顶那片紫苜蓿地走。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公开挑战,明目张胆的叛逆。灰胡子气得浑身哆嗦,摇晃着犄角,用一种粗俗的声音朝大白角咩咩吼叫,大概是想教训教训大白角,以挽回被严重损害的威望。大白角根本不吃这一套,也亮出头顶那两只又宽又厚的白角,拧着脖子要和灰胡子一比高低。灰胡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结实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对手,凄厉地咩了一声,缩回羊群去。大白角得意扬扬地胁裹着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在紫苜蓿地里玩了个痛快,三天后,才返回群体。

唉,天敌雪豹不在了,羊们已不再需要及时的报警和丰富的逃亡经验,头羊灰胡子赖以统治和驾驭众羊的两大长处失去了作用,也难怪会出现离心倾向。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长大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它们从未体会过雪豹的凶残和厉害,从没经历过被雪豹偷袭、被雪豹追得走投无路的危险境况,自然也从没领略过灰胡子出类拔萃的反应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艺术,因此,根本不把灰胡子放在眼里,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群体。

到后来,只有七八只上了年纪的老羊还忠心耿耿地跟着头羊灰胡子。红崖羊群名副其实地成了一盘散沙。

第二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红崖羊的性格越来越粗暴了。过去它们温柔得就像天使,我观察了它们那么长的时间,从未发现它们之间有谁认真地打过架。它们总是静静地吃草,静静地晒太阳,群体和睦相处。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当它们终于逃脱了雪豹的捕杀,危险解除后,群体所有的成员便会聚拢在一起,你嗅闻我的脸颊,我摩挲你的脖颈,咩咩柔声安慰着对方,互相庆贺死里逃生,那情景,亲密得就像兄弟姐妹。我和不少种类的崖羊打过交道,平时还显得温顺,但一旦为食物和配偶发生了矛盾,公羊之间便会大打出手,用犄角互相顶撞,打得头破血流,一方负伤而逃,这才罢休。而红崖羊即使在发情求偶期间,公羊之间为争夺同一只母羊,彼此间也只是互相炫耀头顶的角,炫耀发达的肌肉,进行一场文明的较量,稍弱的一方便会知趣地退却。在其他种类的崖羊里,你经常可以看到独眼羊、独角羊,那是频繁地打架斗殴所产生的杰作。而在红崖羊群里,我从没发现伤痕累累的残疾羊。

遗憾的是,自从雪豹成了囚犯,红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气氛每况愈下。它们不再受雪豹的捕杀,不再有死里逃生的惊喜,也不再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当然也就不会再出现互相安慰互相庆贺的亲密动人的情景。笼罩在它们头顶的死亡的阴影消除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友谊也随之而淡薄。它们变得越来越像其他种类的崖羊,不,脾气粗暴得简直比其他种类的崖羊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争夺一小块鲜嫩的野荠菜,两只母羊会怒目相视,吼叫谩骂;为了挤到上游的方向喝到更干净的河水,两只公羊会用犄角斗得你死我活;就连刚刚长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团,闹得天昏地暗。从早到晚,都能听到纳壶河谷里传来红崖羊吵吵嚷嚷的叫声和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纳壶河边与红崖羊群擦肩而过,我惊讶地发现,羊群里有两只公羊变成了断角羊,有三只公羊变成了独眼羊。

头羊灰胡子走到我面前后,再也不柔声咩咩地对我唱赞歌了,它乜斜着羊眼,用一种忧伤焦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匆匆而过。

或许,红崖羊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本性中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粗暴的一面,过去因为时时处在外敌的威胁中,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制住了,现在,死亡的警铃不再拉响,隐性的粗暴便成为了显性。

【四公羊大白角发动政变】

红崖羊群大规模的分裂发生在初冬季节。雪花飘舞,雪线下移,纳壶河谷封冻了,草坡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食物匮乏,羊们只能啃食树皮维系生计。过去,红崖羊群都是以集体缩食的办法度过高黎贡山严酷的冬天的,它们在头羊灰胡子的率领下,从一片树林转到另一片树林,每只羊都自觉地吃个半饱,有限的资源平均分配,虽然吃不饱,倒也没有饿死的。一个冬天下来,每只羊都掉膘,都瘦了整整一圈,但极少发生冻死饿死的现象。

但是这一次,当第一场雪下过后,公羊大白角就伙同一只黑蹄子公羊和另一只双下巴公羊,像发动军事政变似的,突然占领了河谷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树林。大白角和两个帮凶撅着犄角,在树林边缘奔跑着,吼叫着,阻止其他羊进入。

有一只秃尾巴老公羊看不惯大白角的霸道,瞅了个空子,钻进榆树林来,大白角立刻冲过去,凌空跃起,咚的一声,坚硬的羊角撞在秃尾巴老公羊的脸上,只一个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远,满脸是血,咩咩哀叫。大白角还嫌不够,挺着两只漂亮的白角,又恶狠狠地朝秃尾巴逼去,老公羊挣扎着站起来,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树林。其他羊都被震住了,再也没有谁敢贸然跨进榆树林来。头羊灰胡子无可奈何地长咩一声,带着羊群离开了榆树林。

大白角和它的同伙在榆树林边缘拉屎撒尿,在每一棵树上都啃出一道齿印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占领的标志,有点像人类用界桩划定边境线。

大白角的行为无疑具有一种示范作用,很快,年轻力壮有点实力的公羊依葫芦画瓢,三三两两结成强盗同盟,瓜分了纳壶河谷所有的树林。连头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无私的品质,与四只和它年龄相仿的公羊占据了一块白桦树林。剩下约一半数量的红崖羊,在白雪覆盖的河滩和山坡上流浪。这些倒霉的羊中,大部分是雌羊、刚刚长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纪的老羊。

我想,红崖羊群之所以会分裂成若干个小集团,除了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领地意识这一条外,关键是冬天的纳壶河谷食物资源有限,过去只有六十六只红崖羊时,只能过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群体的数量一下子猛增到一百来只,食物就更显得紧张了。羊们出于一种对饥饿的恐慌,这才恃强凌弱,霸占树林的。

我想用分流的办法,帮助没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数弱羊渡过饥荒。具体地说,就是让它们搬出狭窄的纳壶河谷,迁移到邻近的黑森林去。从纳壶河谷到黑森林,路程并不远,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双驼峰形的雪山垭口,就到了。我采用食物引诱的办法,用谷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们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这是纳壶河谷与黑森林的分界线,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嚎,羊们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后来我又试了两次,均告失败。红崖羊天生就缺乏开拓进取的精神,它们宁肯守着穷家挨饿,也不愿冒险走出纳壶河谷。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进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霸占树林的强壮的羊加强戒备,很难偷吃到树皮了,而我因为大雪封住了山路,粮食运不进来,储存的谷粒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有的地方结成难以挖掘的冰层,它们就陷入了绝境。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它们的后腿跪在雪地里,两只前蹄仍做扒刨状,满嘴冰碴儿,羊眼凝固着饥馑的光,身体却早已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不难想象,在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渴望着能从冰雪下刨出些衰草来糊口,大雪迷漫,它们衰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光,刨着扒着拱着,突然,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风吹熄了微弱的烛光……

这些雪地饿殍,只好拖来给笼子里的两只雪豹当食物了。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时,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

那天,我到云雾崖考察金雕的生活,黄昏归来,途经白桦树林,头羊灰胡子朝我咩咩叫,声调悲愤,充满了埋怨与责备的意味。哦,老伙计,别泄气,瞧,艳阳高照,冰雪消融,树枝吐翠,草地泛绿,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食物变得丰盛,一切因饥饿引发的罪恶就会自动停止了,我想。

【五温顺的红崖羊变成战争狂】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羊们,无暇顾及其他,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熬过冬天是春天;熬过战争是和平;熬过动乱是安宁;熬过艰难是幸福。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与战争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打斗得也更残酷,后果也更悲惨。

一个多月的休生养息,一个多月的吃了睡睡了吃,只只红崖羊都养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当时令进入仲春,红崖羊体内的生物钟也指向了发情求偶期。那只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又带头挑起了事端,把羊群里好几只年轻貌美的雌羊,赶到半山腰一块平台上,然后摇晃着头上的犄角,气势汹汹地对着羊群咩咩吼叫,似乎在当众宣布:这几只雌羊归我所有了!

大白角蛮横的行为就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羊群炸窝似的乱成一团。许多大公羊纷纷效法大白角,守在自己中意的雌羊身边,宣战似的乱吼乱叫。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羊群里的雌羊就像财产似的被瓜分完毕。本来,红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数量各占一半,但冬天里饿死的三十三只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严重失调。红崖羊实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习俗,起码有半数以上的雄羊被关在爱情的门外。那些没有及时圈住雌羊的单身雄羊,在树干和岩石上不断磨砺着头上的犄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飞跑,不时朝那些圈住并守着雌羊的公羊引颈长咩,渲泄着愤懑与嫉恨。

战争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为这个种类的羊善于攀爬陡蛸的山道,喜欢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于物种的习性,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些幸运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顿在陡坡或悬崖上,地势十分险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我给它取名叫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发起了挑战。大臀也是红崖羊群优秀的大公羊,角粗体魁,尤其后肢特别发达,臀圆如鼓,腿壮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咩咩叫着,低着头挺着脖子,亮出头上的犄角,扬蹄朝对方冲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进溅起一串火星,空谷回声,惊得树丛里的鸟儿四散飞逃。两只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大臀闪了个趔趄,大白角则一屁股跌倒在地。它们挣扎着爬起来,又吼叫着冲向对方……

几只雌羊站在边上静静地观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杀,等待着它们决出输赢来,按照羊的习惯,胜为新郎,败为窝囊废。

十几个回合下来,大臀满脸是血,角尖折断,大白角脖子拧歪了,前腿弯被撞开了一个很长的血口。没想到,在食肉兽面前表现得十分软弱的红崖羊,窝里斗却特别勇敢,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虽然都负了伤,却一个也不肯退却,仍举着羊角拼命朝对方冲撞。

对外越懦弱,对内越凶暴,这也许是动物界的一条规律,我想。

三十几个回合后,大臀的力气渐渐不支,被逼到悬崖边缘。它竭力想扭转败局,两只后蹄蹬在一块石头上,身体绷直,想用顶牛的办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它没防备,失足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兴奋地引颈高哼。

山崖和峭壁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公羊和公羊之间殊死的格斗。

纳壶河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羊角与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帐篷里,都能听到失败的公羊从山崖坠落深渊的訇然声响。

一个星期后,我用望远镜数了一遍,红崖羊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由七十多只变成了六十来只。据我所知,红崖羊群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多月,要从仲春延续到暮春,若按这个速度减员,到发情期结束,红崖羊群恐怕所剩无几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许多羊,特别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体毛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春季,它们的体毛虽然没有冬季那么红得鲜艳夺目,但仍是褐黄偏红,不失红崖羊的特征;但现在,老公羊的体毛大都褐黄偏青,身上红色的光泽明显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体毛灰褐,只有毛尖上还残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红色的幻影。我翻阅了许多参考书籍才知道,动物如果长时间处在焦虑暴躁的精神状态,内分泌会失调,会引起体毛黯然变色。

红崖羊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独一无二,就在于它性格温顺,体毛红艳。性格温顺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连毛色也变得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灰褐泛青,那么,红崖羊独特的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一筹莫展。

【六羊群要求释放雪豹】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昨天下午到镇上采购我们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天已大亮,我懒得起来,焐在被窝里翻看一本有关崖羊的专著,希望能找到解决目前红崖羊群面临的生存危机的办法来。

“咩一”我的耳边响起一声羊叫,又响起杂乱的羊蹄声。透过牦牛皮,我看见好几只羊的影子在帐篷外晃动。经常有红崖羊光临观察站来舔食我们泼在地上的盐巴水,我并不在意。

突然,咚的一声,好像有羊在撞击固定帐篷的木桩,帐篷颤抖,吊在上面的猎枪、筷筒、挎包稀里哗啦往下掉。你们也太淘气了一点,我大喝一声,想把它们吓走,可我的喝叫声非但没起到驱赶的作用,反而引来了更猛烈的撞击。咚,咚咚,帐篷摇晃倾斜,要倒要倒。我急忙翻身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牛皮鞭,撩起门帘,冲出帐篷,准备教训那几只爱恶作剧的红崖羊。

我跨出帐篷,一下子惊呆了。头羊灰胡子带着三只老公羊,正怒冲冲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试图弄倒我的帐篷。它们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好像我的帐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暴烈地又踩又撞。我意识到一根牛皮鞭无济于事,应当换一支猎枪,刚想转身,哗,牦牛皮帐篷被它们撞倒了,短时间内根本别想找到我的猎枪。

这时,灰胡子昂起头来长咩了一声,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钩着头,挺着那对犄角,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打着响鼻,刷的一声朝我冲过来。那架势,完全和两只公羊为争夺配偶的打架一模一样。这些老家伙,在情场吃了败仗,要拿我出气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雌羊,我压根儿对雌羊也不感兴趣,可是,跟它们讲道理它们能听得懂吗?我头上没有犄角,跟灰胡子对撞的话,怕会撞出脑震荡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朝旁边一闪,灰胡子撞了个空,我拔腿就跑。但才跑了几步,就被另外三只老公羊追上了,东西南北,四只羊站在四个方向,把我围在了中间。咚,我背上挨了一角,身不由己地朝前跌去,站在前面的灰胡子在我胸部抵了一家伙,我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又被不讲礼貌的老公羊重重地推了出去……

我好像成了一只肉球,它们在顶球玩哩。它们倒玩得高兴,我可吃尽了苦头。才被顶了两圈,肋骨就火辣辣地疼,心里七荤八素,闷得难受,想呕吐。“咩——”灰胡子用一种平稳的声调叫了一声,另外三只老公羊停止了对我的撞击。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咩咩咩,灰胡子嘴吻贴近我的耳畔叫着,好像在催促我快站起来。我偏赖在地上不起来,看你们还怎么把我当肉球顶?灰胡子见我耍赖,高高扬起一只前蹄,举到我脸上,做出一副踩踏状。红崖羊的蹄子硬如铁大如锤,十六只羊蹄就像十六把铁锤,要真的照我脸锤下来,我的脸不被锤扁才怪呢。比较之下,站起来当肉球似乎受的罪要轻些。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站了起来。

奇怪的是,它们不再用犄角顶我,灰胡子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忧伤的央求的眼光望着我,“咩——咩——”一声接一声叫着,叫得凄凉悲哀。另外三只老公羊也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朝我咩叫,它们好像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在对我发泄它们的不满,倾吐它们的怨恨,然后,企望我能替它们做什么事。它们若真想取我的小命,猛烈撞的话,我早就呜呼哀哉了。可我不明白它们究竟要我干什么,我茫然地望着它们。

头羊灰胡子用犄角叉住我的腰,一拧脖子,把我的身体旋转了九十度,脸朝向帐篷后面那条荒草掩映的小路。然后,它的角抵住我的背,把我往小路上推。小路的尽头就是豹笼。被囚禁在笼子里已长达十个月的两只雪豹,正趴在木桩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张望,等待我去喂食。

我们走到离笼子还有三十来米远时,两只雪豹闻到了红崖羊的气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老公羊们害怕了,身体瑟瑟发抖,另外三只老公羊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只有灰胡子还麻着胆,推着我一直走到豹笼前。“咩——”它用一种含混着绝望与渴望的奇特的声调朝我叫了一声。

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灰胡子之所以把我推到豹笼前,莫不是想让我打开豹笼?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哆嗦着掏出钥匙,做出要开锁的样子,回头看灰胡子的反应。灰胡子刷地朝后跳出五六丈,惊恐不安地咩咩叫着。也许,是我误会了它们的意图,它们不过是想来看看被我羁押了十个月的天敌,就像普通的探监一样。可当我把钥匙放下来时,灰胡子又转身跑了回来,朝我钩头亮角,恶狠狠地咩咩直叫,那举动,分明是逼我完成开锁的动作。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脆响,锁打开了。灰胡子又刷地转身逃出五六丈远,然后停了下来,前腿绷后腿屈,身体仍摆着窜逃的姿势,脖颈扭向背后,朝我咩地叫了一声,声音沉郁有力,透出一种坚定不移的韵味。

再清楚不过了,它就是要我打开豹笼!

我的心一阵纤颤。想当初,我把这两只雪豹关进笼子时,这些红崖羊高兴得就像过节一样,灰胡子还舔我的鞋子对我感恩戴德,仅仅过了十个月,这些红崖羊却用武力威逼我打开豹笼。谁都知道,对红崖羊而言,打开豹笼,意味着什么。魔鬼出洞,死神莅临,血腥的屠宰重新开始!然而,它们却像请神一样要请回这两只雪豹。

我开了锁,把豹笼开启一条缝,然后,爬上树去。

两只雪豹雄赳赳地跨出兽笼,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灰胡子惊骇地咩叫一声,带着三只老公羊飞快地逃向纳壶河谷。雪豹大吼一声,尾追而去。纳壶河谷里,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就像突然断电一样,山崖峭壁间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声停止了。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因打架斗殴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公羊。也许,对缺乏开拓精神,又醉心于窝里斗的红崖羊来说,天敌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

生活兜了个圆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三个多月后,我在河滩上又遇见了红崖羊群,它们体毛泛红,娴静地吃着草,温顺地围绕在头羊灰胡子的身边。我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是六十六只。或许,在狭窄的纳壶河谷里,两只雪豹,六十六只红崖羊,是个最佳平衡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