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我掏出针线包,将勾破的衣裤缝补好,吃了两块糯米糍粑,权当晚餐,时间尚早,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上的动静。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技杆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凄厉的鸣叫声。我看见,老毛和徐娘从峡谷外的山林飞来,途经大青树冠,它们在雕巢上方绕飞了一圈,边飞边叫。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作,或者把头转过去,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乜斜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与慈悲了。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过了一会,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型的亲鸟喂食动作。

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傲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么,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一枚桔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

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沉湎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

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街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出蚂蚱,老毛索性脖子抻了抻,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橡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但也够锐利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绒羽飘零。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话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告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地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落,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脸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自责和忏悔。过了一会,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太阳变成一只暗红色的大火球,一点一点向山峰背后滑下去。夕阳愈来愈浓,像喷溅的血浆。徐娘和老毛伫立在旧巢废墟上,面对着血色落日,长一声短一声鸣叫起来。鹩哥天生就是模仿各种声音的行家,能发出几十种不同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厉刺耳的鸟叫,一会儿像负伤的豺嚣,一会儿像惊慌的鹿鸣,一会儿像逃亡的鼠吱,一会儿像饥饿的猫头鹰在哀嚎……用鬼哭狼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难受极了。

这是血的控诉,泪的呼号,心的悲恸,魂的嘶鸣!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璀灿的晚霞,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睡觉啦。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

两只幼雕被安全护送回盆形窝巢,帅郎半撑翅膀刚要跟着往巢里跳,突然,贵夫人横过身体挡住了它。天色还不算太暗,我看见,贵夫人眼露凶光,瞄了下层树冠鹩哥巢的废墟一眼,脸上一派憎恶的表情,命令式地朝帅郎叫了一声。帅郎在暮色中展翅起飞,在空中兜了一圈,伸出一只雕爪,摆开攻击的架势,嘎呦呀高啸一声,朝老毛和徐娘俯冲下去。

显然,贵夫人不耐烦听两只鹩哥鸣冤叫屈,不愿让两只鹩哥锥心泣血聒噪刺耳的叫声惊扰了它和它的孩子们的清梦。也许更糟糕,它把它们视为丧门星,必欲除之而后快。

在帅郎恫吓的啸叫和凌厉的攻势下,老毛和徐娘只得拍翅逃向苍茫的天穹。帅郎紧追不舍,一直把它们驱赶出大峡谷,这才归巢。弱者,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连哭诉的权利都被粗暴地剥夺了。

望着老毛和徐娘渐渐隐没在暮霭中的身影,我想,它们这一去,肯定远走高飞,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对它们来说,这里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家破“人”亡的记忆,有太多的愁苦和凄凉,有无法诉说的屈辱与冤仇。它们是绝不会再回到大青树来重蹈覆辙的,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再见到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