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动了恻隐之心

自打阿灿霞误中了猎人的圈套被囚禁在木笼后,泥雪滚明显感觉到,这个雪豹家庭就像没了顶梁柱,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混乱与悲惨:三只幼豹整天愁眉不展,呜咽哀嚎,弄得泥雪滚也心烦意乱,日子过得一片苦涩。最大的问题是食物严重匮乏。三只幼豹刚满周岁,还不会打猎,完全要依赖泥雪滚提供食物,加上它们正在身体发育阶段,食量大得出奇,一顿能吞下一只成年斑羚。而泥雪滚本来就是一只打猎本领十分有限的公雪豹,做单身汉时,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尚能勉强糊口;做了阿灿霞的候补夫婿后,都是以阿灿霞为主捕捉猎物,它通常是担当副手或助理的角色,无非是协助或配合阿灿霞来喂饱三只幼豹;现在,抚养三只幼豹的重担突然全部落到它的肩上,怎么受得了啊。从阿灿霞被关进木笼的第二天起,饥荒就降临到雪豹一家。扪心自问,泥雪滚已经是尽了全力去觅食,每天早出晚归,天天跑到尕玛尔草原打猎,无奈它狩猎技艺平平,运气也不佳,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来喂养三只幼豹。有时一连几天它都空手而归,三只幼豹饿得嗷嗷直叫。开头几天,三只幼豹还有力气跟随它一起外出狩猎,后来,它们就饿得连爬山的力气都没有了,泥雪滚只好将它们留在千年老杉树扇形树洞里,自己单独外出觅食。

望着三只日益消瘦的幼豹,泥雪滚萌生出一走了之的想去。它并非这三只幼豹的亲生父豹,后爸者,非亲爸爸也。在雪豹社会,即使是亲生父豹,在母雪豹遭遇意外时,也极少有愿意独自养育后代的,它一只继父豹,更有理由与三只嗷嗷待哺的幼豹说拜拜。它想,阿灿霞被关进人类的木笼,或者被剥皮剔骨,或者被囚禁在动物园,无论哪种结局,都是凶多吉少,再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又何苦继续待在这里扮演后爸的角色呢?动物都是自私的,它们只有两种感情纽带:婚配和血缘,除此以外,动物界是极少发生利他主义行为的。现在,它与阿灿霞的婚配已变成无法实现的梦想,它与三只幼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维系它与三只幼豹的感情纽带都不存在了,它没有责任、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再耗费精力、时间和心血去养活三只幼豹了。对不起了,阿灿霞,我要离开你的三个小宝贝了,泥雪滚在心里说,我独木难支,快要被沉重的负担压垮了,我真的想走了。

一桩突发事件,促使泥雪滚下决心离开三只幼豹。

那是阿灿霞被关进人类木笼的第五个黄昏,泥雪滚在荒原雪域奔波了一天,连一块腐肉都没能找到。它刚垂头丧气地同到千年老杉树,三只幼豹就立即围上来乞食。它自己都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哪有食物喂它们,它避开三只幼豹哀怨的目光,躲进树洞底端的旮旯闭目养神。或许是三只幼豹实在饿极了饿疯了,或许是它的躲避引起了它们的误解,以为它是存心拒绝喂养它们,三个小家伙突然眼睛发绿,喉咙深处发出呜噜呜噜凶狠的低嚎,张牙舞爪地朝它扑过来拼命撕咬。三只幼豹虽然还不会打猎,但身体已有大半个成年雪豹那么大,撕咬起来还是相当厉害的。它没防备,肚皮上被撕出好几道血痕,背上还被咬掉了好凡撮豹毛。它跳起来,左右开弓,将三只幼豹打翻在地。三只幼豹不依不饶,爬起来后,仍龇牙咧嘴朝泥雪滚发出刻毒的低嚎:你几天不带食物回来,是存心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你与其让我们做饿死鬼,还不如现在就咬死我们!你是个坏爸爸,低能的爸爸,弱智的爸爸,缺乏爱心的爸爸,没有责任心的爸爸,根本就不配做爸爸!

泥雪滚在尕玛尔草原奔波劳累了一天,又饥又乏,本来心情就沮丧到了极点,现在又无端遭到三只幼豹的攻击谩骂,郁结在心中的怨恨和愤懑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了。它牙齿咬得咯咯响,冲着三只幼豹发疯般咆哮.大有要将三个小混蛋撕碎咬烂的架势。。三只幼豹毕竟年龄还小,立刻被吓住了,停止了低嚎,趴在地上,把脑袋枕在臂弯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泥雪滚的愤懑并未发泄尽,它恨恨地跺跺脚,蹿出树洞,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山小跑而去。它如此辛苦,却得不到半点儿理解、得不到半点儿同情、得不到半点儿安慰,何苦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呢?它不欠它们的,它为它们白白付出了近一年的心血,已经很对得起它们了。做了快一年后爸,它什么也没得到,它吃亏吃大了,不该再继续亏下去了。它本来就有一走了之的想法,一直没能狠下心来,这倒好,三个小混蛋竟然用武力向它索食,坏事变成了好事,它终于找到了离开它们的理由。只要离开这三只讨债鬼,不不,三只幼豹比讨债鬼厉害多了,是标准的索命鬼,只要离开这三只索命鬼,它就得到了解脱,一切苦难自动结束,它又会变成潇洒的单身汉,一豹吃饱全家不饿,再也不用为食物问题犯愁了,岂不快哉!

泥雪滚一口气跑到日曲卡雪山西麓,找了条蚯蚓状岩缝,当做自己临时的窝巢。这里离千年老杉树的直线距离约五公里,中间有一片白桦树林,空气再洁净能见度再高,它也望不见它们的身影,这叫眼不见心不烦;三只幼豹嗓门再大,它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这叫耳不闻心不烦;这么远的距离,三只幼豹身上的气味不可能飘飞过来,这叫鼻不嗅,心不烦。

虽说是深秋季节,但这条蚯蚓状岩缝有十来米深,里头还是挺暖和的。泥雪滚躺卧在岩缝深处,惬意地伸了个豹式懒腰,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阿灿霞出事后,它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三只幼豹的食物与安全问题像块沉甸甸的石头,时时刻刻压在它心上,它怎能睡得安稳啊。现在好了,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得一干二净,它虽然肚子有点儿饿,但精神负担已经消除,可以轻轻松松地睡个安稳觉了。奇怪的是,它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三只幼豹的身影。它已同它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该再去牵挂它们的,它在心里告诫自己,应当快速将它们遗忘干净!可理智似乎很难控制感情,好不容易将心静下来,闭眼打盹儿,恍惚间三只幼豹又跳到它的脑子里来了。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启明星升起后它才勉强睡着,迷迷糊糊中却听见三只幼豹惊慌失措的叫声——不好,一只耳朵上长有一撮尖毛的银灰色猞猁正贼头贼脑地往千年老杉树的扇形洞口里窥探,三只幼豹命悬一线,它嚎叫一声朝猞猁扑了过去……它猛地惊醒了,原来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翌日清晨,泥雪滚睡醒后钻出岩缝,一眼就瞅见对面山坡洁白的雪地里,竖着一根黑乎乎的棍状东西,特别显眼。出于好奇,它爬到对面山坡看个究竟,没想到,竖在雪地里的竟然是一只羚羊腿!它扒开积雪一看,哈,天上掉馅饼,积雪下正躺着一只被冻死的小羚羊!它饥肠辘辘,立刻趴在小羚羊身上享用起老天爷恩赐的美食,一口气吃掉了半只羚羊后,才停了下来,打算躺在岩石上晒晒太阳,歇口气养养精神,然后再接着吃。谁知刚闭上眼睛,它脑子里又跳出三幼豹的身影。三个小家伙已经三四天没吃到东西了,还有力气站起来吗?它们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站在树洞外翘首盼望它带食物回家呢?它不该去想它们的,泥雪滚在心里对自己说,它们是死是活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它没必要瞎操心的。可是……可是……它们年纪尚幼,离开了它,它们是没法活的。从时间上推算,三个小家伙至多只能再坚持一两天时间,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在饥饿的催逼下,它们会冒险走出千年老杉树到外面觅食,结局不外乎有两种:要么成为别的食肉猛兽的食物,要么成为雪地一具饿殍。

它真的忍心看着它们灭亡吗?不管怎么说,它做了它们近一年的后爸,看着它们从还在吃奶的小乳豹长成现在的青少年豹,它们的生命中有它一份功劳和苦劳,也凝聚着它的汗水和心血,从某种意义说,它们是它用生命协助阿灿霞培育出来的优秀作品,它真的舍得抛弃它们、让它们自生自灭吗?不仅如此,它也曾得到过它们的亲情和爱戴,得到过让它身心愉悦的天伦之乐。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家伙们蹒跚学步时,笨拙地爬到它的身上,用柔嫩的爪子掏它的耳朵,用柔软的小嘴咬它的尾巴,淘气的银老二还爬到它头上撒了泡热腾腾的尿……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要是发生在普通的雄雪豹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泥雪滚这样从小饱受欺凌、渴望家庭温暖的公雪豹来说,却弥足珍贵,难以忘怀也难以割舍。它与三只幼豹之间,绝不是没有任何瓜葛的陌生豹,而是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的一家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浓浓的亲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它能在它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一走了之吗?

突然,它脑海里浮现出阿灿霞被关在木笼里的情形。黎明时分,猎人和猎狗已经逼近,它带着三只幼豹就要从木笼边撤离,阿灿霞的目光与它的目光最后一次交汇——猎人猎狗近在咫尺,为避免暴露目标,它与阿灿霞已不能用叫声联络,只能用目光来交流了——阿灿霞目光如炬如电,焦灼不安,蓄满了深深的忧虑,闪动着期待与渴盼,透露着嘱托与叮咛。它与阿灿霞在一个树洞里生活了近一年,完全能读懂阿灿霞想要表达的心声:我把三个宝贝托付给你,求你看在我俩共同生活近一年的情分上,答应我,别离开它们,别抛弃它们,别饿着它们!它一面退离木笼,一面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阿灿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它相信阿灿霞透过它的目光也能读懂它发自内心的誓言:它们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有我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它们;只要我活着,它们就一定活着!

想到这里,泥雪滚顿感羞愧。阿灿霞才走了几天,它竟然就将庄重的承诺抛在脑后,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啊。此时此刻,它吞下了半只小羚羊,惬意地趴在岩石上晒太阳,而三只幼豹却饿得想咬下自己的尾巴来充饥,它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阿灿霞当初的收留和接纳之恩啊。是的,它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阿灿霞确实对它有收留和接纳之恩。它有自知之明,它知道爹妈没给它好身材,像它这副尊容,像它这样拙劣的狩猎技艺,没有哪只雌雪豹会抛给它爱情的红绣球,它命中注定娶不到妻子,一辈子与婚姻无缘,也一辈子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活着是落魄潦倒的流浪汉,死了是没谁会哭丧的孤魂野鬼。是阿灿霞赐予了它家的幸福。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辜负阿灿霞的嘱托!

至于三只幼豹气势汹汹地用武力向它素食,也算不得什么犯上作乱的忤逆行为;对动物来说,悠悠万事,食物为大,肚子饿极了,发点儿小脾气,犯点儿小错误,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想到这里,泥雪滚跳下岩石,叼起吃剩的半只小羚羊,心急火燎地往千年老杉树疾奔而去。

离巢穴还有五六百米,泥雪滚就听见幼豹悲凉的叫声。它赶过去一看,三只幼豹趴躺在千年老杉树前,目光凄楚,神情哀戚,翘首盼望,不时发出一两声叫唤。一见到它的身影,三只幼豹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黯淡的眼神变得流光溢彩,嘴里发出柔和的呜咽声,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剑泥雪滚身边。

哦,我知道,你们是看到了我叼回来半只小羚羊,急着想吃了是吗?那就拿去吃好了。泥雪滚轻轻甩了甩脑壳,将半只小羚羊抛到三只幼豹面前去。出乎它的意料,三只幼豹并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到羚羊身上撕咬,而是围住它,白老大殷勤地舔理泥雪滚腿上的泥土和草屑,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你怎么一夜未归啊,我们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可把我们吓坏了!银老二用爪子替它清扫粘在尾巴上的枯叶,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我们一夜不敢合眼,分分秒秒都在盼着你回来!花老三的脑袋在它身上撒娇蹭动,嘴里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妈妈不在了,你再不管我们,那我们真成了苦命的孤儿了!突然间,一股暖流在泥雪滚胸中激荡,三个小家伙没有急不可耐地扑向半只小羚羊,而是先围在它身边嘘寒问暖,足以证明它在它们心中的分量,它们需要它,它们离,不开它,它们把它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保护它们并为它们提供食物的父豹!为了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依赖,它也要忠诚地守护在它们身边,咬紧牙齿渡过难关,把它们抚养长大。

终于,三只幼豹开始撕食小羚羊,它们一面贪婪地啃吃一面从嘴角发出呦呦哝哝的叫唤,那是在向泥雪滚表达赞美和感激。

泥雪滚暗暗向苍天祈祷,希望自己从此以后能天天交上好运,一出门就捡到冻死的羚羊或马鹿,给三只幼豹提供丰盛的食物,把它们养得壮壮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