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黑头发的是谁?

05 黑头发的是谁?

“你想会有人来检查吗?”艾琳来到床前,很紧张地问,“你爸爸认为不会有人来?”

“当然不会。他们是吓唬人的,他们最会吓唬人。”安妮一面回答,一面把睡衣从衣橱里拿出来。

“万一他们来,我就可以训练我的演戏本领。我就假装我是你姐姐莎莉。我真希望自己再长高一点儿。”艾琳踮起脚尖,使自己高一点儿。她笑了笑,不再那么紧张了。

“你去年演黑皇后,演得真好。”安妮对她说,“你长大了可以当演员。”

“我爸爸要我当老师。他要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当老师。也许我可以说服他,要他答应我进戏剧学校。”艾琳又用脚尖站起来,双手做一个姿势,声音很戏剧化,“我是黑皇后,我命令黑夜降临。”

“你应该说‘我是莎莉·约翰生!’”安妮笑着说,“假如你对纳粹说你是黑皇后,他们一定会把你送进疯人院。”

艾琳收回表演戏剧的姿势,坐到床上,双腿蜷曲起来,又问一次:“他们会不会来?”

安妮摇摇头:“他们绝不会来。”她拿起梳子来梳头。 她们俩人坐在床上,小声交谈起来。事实上她们不必小声说话,她们是姐妹,妈妈说她们可以说笑。门是关着的,她们不必担心。

但是今夜似乎很特别,她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变成私语。

“安妮,你姐姐是怎么死的?”艾琳忽然问,“我只记得她死的时间和在教堂举行葬礼——那是我第一次进路得教会的教堂。但是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安妮承认,“她和彼德在一起,忽然有人打电话来说发生了意外。爸爸妈妈立刻赶去医院——你记得是你妈妈来照顾我和克丽丝吧?那时候克丽丝还 很小,她已经睡了。她一直睡到天亮。但是我却没睡,我一直和你妈妈坐在客厅,等爸爸妈妈。他们半夜才回家。他们只告诉我,我姐姐死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下大雨,”艾琳悲伤地说,“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我妈妈从你家回去以后,告诉我你姐姐死了。妈妈一直哭。她哭得很伤心,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陪她哭。”

安妮梳完头,把梳子给她的好朋友。艾琳解开辫子,把头发掀起来梳,免得碰到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那条项链上有一颗星——大卫之星①。

(①“大卫之星”是犹太人的象征,形状像由两个等边三角形反方向叠合成的一个六角星形。原来的含义是“大卫的盾牌”。“大卫”是古以色列国的第二个国王,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勇士。)

“可能是下大雨的原因,他们说我姐姐被汽车撞倒。天很黑,路又滑,驾车人很可能没看见她。”安妮回忆当时的情形,“爸爸气疯了,他一直用一只拳头打自己的头。我仍记得他的拳头的声音:咚,咚,咚。”

她们一起上了大床,把被子掀开,钻进去。安妮吹熄蜡烛,把窗帘拉向一边,让窗外的新鲜空气进来。“你看见墙角那个绿箱子了吗?”她说着,向黑暗处指一指,“我姐姐的好多东西都在那儿,包括她的结婚礼服。我爸妈在她死后就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艾琳叹口气:“她穿上结婚礼服一定很美。她的笑容是那么甜蜜,我一直认为她也是我的姐姐。”

“她如果听见了一定很高兴。”安妮说,“她也很爱你。”

“世界上最坏的事情就是年纪轻轻就死了,”艾琳小声说,“我恨德国人要把我们抓起来,把我们运到另外的地方,但是这总比死好。”

“他们不会把你抓走,”安妮挤过去搂搂艾琳说,“他们也不会把你爸妈抓走。我爸爸已经向你保证,他们很安全。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也很安全。”

她们又交谈了一会儿,交谈里渐渐加上了哈欠。不久艾琳就没有声音了。安妮翻过身去看她,艾琳已经睡熟了,她的呼吸气息很均匀平静。

安妮向窗口望去。窗口映现着天空的边缘,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四周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舒服。危险只像是古怪的幻想,像吓人的鬼故事或妖怪故事一样,不可能发生。安妮感到很安全:她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隔壁就是父母,她的好朋友就睡在她旁边。她打了两个哈欠,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天仍然是黑的。安妮忽然被沉重的敲门声惊醒了。

安妮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从门缝儿向外看。艾琳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好大。

安妮看到爸妈穿着睡衣,显得手忙脚乱。妈妈手里举着蜡烛,但是她仍然转身把电灯扭开。她们很久不合得用配给的电了,电灯一亮,把安妮吓了一跳。从门缝儿中她看到妈妈在检查窗帘,看看是不是每一个窗帘都拉紧了。

爸爸把前门打开,门前站着德国兵。

“这是约翰生的公寓吗?”一个粗重的声音问。丹麦话中带着奇怪的德国口音。

“你有手电筒,我们门前有名牌。”爸爸问,“你们要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我知道你们是罗森家的朋友,对不对?”那个德国兵很生气地问。

“罗森太太是我的朋友,不错。”妈妈很平静地说,“请小声说话,我们的孩子在睡觉。”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罗森一家人在哪儿?”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大。

“他们一定在家里睡觉,现在是早上四点钟。”妈妈回答。

安妮听到一个人走过客厅,又朝厨房走来。从门缝儿中她看到那个高大的德国兵全副武装,腰间插着一把手枪。他站在厨房门口往洗碗槽那儿看。

另外一个德国兵的声音:“罗森家里没有人,我们想他们很可能在你们家。你们是他们的好朋友。”

“他们不在家?”爸爸挪动身子,挡在安妮卧房门前。除了爸爸的背,她什么也看不见。“你们可以看出来,除了我们一家人以外,没有别人住在我们家里。”

“你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吧?”声音是那么严厉,根本不是征求爸爸的意见。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爸爸说。

“请不要把我们的孩子吵醒,”妈妈请求说,“你们不要吓坏了孩子。”

重重的皮靴声走过客厅,到了另外那间卧室。一扇壁橱门被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安妮把门关紧,赶快在黑暗中跑回床上。

“艾琳,”她急急地小声说,“快把你的项链摘下来!”

艾琳的双手往背后伸,拼命去解项链。门外皮靴声不断地响。

“我打不开!”艾琳又急又怕,“我从来没解下来过……根本不记得怎么解!”

安妮听到门外有人说:“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的?”

“轻声点儿!”她妈妈回答,“这是我女儿的卧室,她们正在睡觉呢。”

“不要出声,”安妮下令,“可能很痛。”她握紧项链,用力一拉就把项链拉断了。门开了,灯光照进她们的房间。她把项链握在手里,手指攥紧。

两个人都震惊地向房里那三个德国兵看。

其中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到处照。他先看了一遍房间,又打开壁橱,向里面看看,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扫,把几件挂在墙上的大衣和浴袍扔在地上。

她们的房里除了一张桌子、一个绿色的箱子和一张堆满克丽丝的洋娃娃的椅子以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电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最后那个德国兵生气地转到床上。

“起来!”他下命令,“跟我来!”

两个女孩儿颤抖着从床上起来,跟着他经过另外两个站在门口的德国兵,来到了客厅。

安妮看了看,这三个德国兵当中,没有她们在街上遇到的那两个。街上的德国兵很年轻,显得不够老练。她还 记得“长颈鹿”一不留意就对克丽丝笑起来了。

但是这三个人不同。他们年龄比较大,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愤怒。

安妮的父母紧绷着脸,站在一起。克丽丝不在,这真是幸运。假如她醒了,她一定又哭又叫,说不定还 会伸手打人。

“你叫什么?”那个德国兵大声问。

“安妮·约翰生,这是我姐姐……”

“住嘴!她自己会回答。你叫什么?”他盯着艾琳问。

艾琳吸了一口气。“莎莉,”她顿一顿,清清喉咙,“莎莉·约翰生。”

那个德国兵瞪着她们看。

“你们已经检查完了,”妈妈开口说,“我们没藏人。我们的孩子能不能回去睡觉?”

那个德国兵不理她。他突然抓住艾琳的头发,艾琳痛得直眨眼睛。

他阴森地笑着.“你们有个黄头发的女儿睡在那个房间。另外还 有这个黑头发的女儿……”他看看安妮的头发。“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个黑头发女儿?”他拧着艾琳的头发问,“她来自不同的父亲?来自送牛奶的工人?”

安妮的爸爸向前走了一步.“你不要对我太太说这种话。你放开我女儿,要不然我报告你的上级,说你虐待我们。”

“或者她是别人家的。”那个德国兵继续说,“她是罗森家的女儿。”

大家都静下来,没人说话。安妮真的吓坏了。她看到爸爸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来,原来是他们家的照像簿。他很快地翻,不久就翻到他要找的东西。他从里面撕下三张照片来。

他把照片递给那个德国兵。德国兵松开了艾琳的头发。

“你可以看看我们的三个女儿,她们的名字都写在上面。”爸爸说。

安妮立刻想到那三张照片。他们的照片多数是自己拍的,多数拍得不够好。不过在她们每个人出生不久,都让照相师给她们拍了一张照片。妈妈在照片下边空白的地方,用很秀丽的字体写上了她们的名字。

她也了解爸爸为什么把照片从照像簿里拿下来,因为在照片下面的空白处都写了年月日。真正的莉莎·约翰生是生在二十年前的。

“克丽丝·约翰生,”那个德国兵看看照片,念出名字,然后把照片丢到地上。

“安妮,”他看第二张,又看看安妮,然后又把它丢在地上。

“莉莎·约翰生。”他最后念她的名字,然后仔细地端详了很久。安妮记得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婴儿躺在枕头上,她小手中抓了个长牙咬的圆圈。她的小脚露在绣花衣服下面。她的长发竟是黑的。

那个德国兵把照片撕成两半,丢在地上。然后他一转身,硬皮靴踩过地上的照片,他走出了公寓。另外两个德国兵也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出门。爸爸跟过去,把大门关上。

安妮松了一口气,放松了攥紧的右手。那只右手到这时候还 攥着艾琳的项链。她送开手看看,手掌上竟然印出了那颗“大卫之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