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席尔斯 太太到哪儿去了?

03 席尔斯 太太到哪儿去了?

九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安妮和艾琳仍然每天一同去上学,不过她们要转弯走更长的路,免得再碰到站在街角的德国兵。克丽丝不是走在她们后面,就是跑到前面,总是离她们不远。

她们的妈妈仍然经常在下午一起喝“咖啡”。白天越来越短,树叶逐渐凋落,她们两人都在加紧织毛手套,准备过冬。每个人都记得去年冬天,哥本哈根所有的房子和公寓都没有燃料烧火取暖。寒冷的冬夜冷得可怕。

像其他住在这栋公寓的人家一样,约翰生一家人把封住不用的旧烟囱打开,在下面放了一个很小的火炉,买到煤的时候,就用这个小火炉取暖。妈妈有时候也用这个小炉子烧饭炒菜。因为现在的电力是管制的,供应不足。到了晚上,他们就点蜡烛照明。艾琳的爸爸是老师,经常抱怨烛光太暗,他不能改学生的作业。

“不久,我们就需要给你们加床被子了。”一天早晨,安妮的妈妈叠被子的时候对安妮说。

“我和克丽丝冷时可以挤在一起取暖。”安妮说,“可怜的艾琳,她一个人可真冷死啦。”

“天太冷时她可以爬到爸妈的床上去。”妈妈笑着说。

“我还 记得,克丽丝小时候常常半夜从她的小床爬到你们床上。她本来是该睡在她的小床上的,可是到了半夜,她却爬进了你们的被窝里。”安妮把枕头抚平放到床上。她看了妈妈一眼,生怕又惹妈妈难过。克丽丝和爸妈睡在一起的时候,莉莎正和安妮睡在这张床上。

但是妈妈笑了:“我也记得,有时候她还 把我们的床尿湿了!”

“我没尿湿!”克丽丝在门外高傲地辩白,“我从来没有尿过床!”

妈妈笑着弯身吻吻克丽丝的脸说:“该上学了。”她又替她扣纽扣,“啊,这个扣子已经裂了。安妮,放学后带克丽丝去席尔斯 太太店里,买个相配的扣子回来。一个扣子不会太贵,我会给你一些克朗①。”

(①克朗是丹麦使用的货币名称。)

放学以后,当安妮、艾琳和克丽丝到席尔斯 太太的商店的时候,却发现店门关了。这家商店从安妮记事以来就开着,怎么会突然关了?它门上新上了锁,上面还 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的是德文,她们看不懂。

“席尔斯 太太是不是生病了?”安妮说。她们三人一边走一边猜测着。

“我星期六还 看到她。”艾琳说,“她丈夫和儿子都在店里。他们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至少他们夫妇两个不像生病——他们的儿子看起来好可怕。”艾琳笑了一声。

安妮做了个鬼脸。席尔斯 一家就住在附近,所以她们经常看到他们的儿子小苗。他是一个高个子,松垮的肩膀,一头看上去很不服贴的硬头发。他骑自行车上学,骑起车子向前弓着身,不断地眨眼睛。他还 不断地耸着鼻子把眼镜顶回原位。因为现在物资缺乏,没有橡胶,所以他的自行车轮是木制的,骑起来“咯啦咯啦”地响个不停。

“席尔斯 一家一定到海滨去度假了。”克丽丝说。

“他们一定是带了一大筐有粉红奶霜的蛋糕去的。”安妮讥笑妹妹说。

“你说的对,”克丽丝说,“他们一定带了一大筐。”

安妮和艾琳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克丽丝真笨。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哥本哈根再没有人去海滨度假了,也从来没有人吃到过蛋糕。她们好几个月都没有看到过蛋糕了。

安妮心里想着,仍然在走过街角的时候回头看了看那家店。席尔斯 一家人到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关了店?

安妮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很担心。她问了好几次:“他们的店真的关了?”

“我们可以到另外一家店去配扣子。”安妮向妈妈保证说,“或者我们把夹克下面的扣子移到上面来,大家不会看出来的。”

妈妈担心的并不是纽扣。她又追问:“牌子上写的真是德文?你有没有看错?”

“妈,我不会看错,上面有个反‘万’字儿①。”(①德国纳粹党的标志是。)

她母亲听完后更心烦。“安妮,看着妹妹。削削马铃薯皮,我们要当晚饭吃。我马上就回来。”

“你去哪儿?”安妮问,妈妈已经走到门口。

“我去和罗森太太讲句话。”

安妮不解地看着妈妈走开。她走进厨房,打开厨柜,把马铃薯拿出来。最近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吃了,每顿都是马铃薯、马铃薯、马铃薯。

安妮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门缝儿有烛光射进来。门开了,她妈妈走进来。

“安妮,你睡了没有?”

“没有。什么事?什么事情不对?”

“没什么不对。我只是要你起来到客厅去。彼德来了。爸妈要和你说话。”

安妮从床上跳起来,克丽丝在梦中咕噜了一句。彼德!安妮很久没看见他了。半夜里来真有点儿吓人。哥本哈根在晚上八点钟就戒严,不准外出。彼德这么晚出来,一定很危险。不过她很高兴他来了。这种会面往往是匆促的——也几乎是秘密的,秘密得她没办法了解其中的谜底——但是她看到他,仍然很高兴。因为他一来,又使她想起了过去的快乐时光。同时她父母很喜欢彼德,他们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

她光着脚跑到客厅。彼德张着双臂抱抱她,吻吻她的面颊,摸摸她的头发:“你比上次长得更高了,好像全身是腿。”

安妮笑笑,“我上星期五的赛跑得了第一名。”她得意地说,“你到哪儿去了?我们很想念你。”

“我的工作就是到处跑。”彼德解释,“我带了一点儿小礼物送给你和克丽丝。”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两个蚌壳。

安妮把那个小的蚌壳放在桌上留给克丽丝,再把另外一个拿起来,对着灯光看它的花纹,边缘真漂亮,蚌壳里面也像珍珠一样光亮。彼德真会选礼物。

“我也带来一点儿礼物送给爸爸妈妈—一两瓶啤酒。”

爸妈笑起来,立刻拿来杯子,倒进去喝了一口。爸爸把嘴唇上的啤酒沫抹掉,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安妮,”爸爸开口说,“彼德说德国人下令关闭了许多犹太人的商店。”

“犹太人?”安妮重复,“席尔斯 太太是不是犹太人?她的店一定是被德国人关闭的。他们怎么可以随便关人家的店?”

“这是德国人侵略的方法。”彼德说,“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专挑犹太人。’不过这是事实。他们在别国早就开始这样做了,对丹麦还 稍晚了一点儿。不过现在也轮到丹麦了。”

“纽扣店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害人。席尔斯 太太人那么好。她儿子小苗虽然怪怪的,但是也不做坏事。他的眼镜镜片那么厚,甚至连人也看不清。”

接着,安妮想到了别的事情:“假如他们不能卖纽扣,他们怎么生活?”

“他们的朋友会帮助他们。”妈妈说,“朋友就是患难相助的。”

安妮点点头。母亲说的没错,邻居朋友们都会帮助席尔斯 太太一家。他们会带着鱼、马铃薯和青草茶去。彼德也许会带两瓶啤酒去。他们只好挣扎着等待重新开门的日子。

忽然,安妮坐起来,睁大眼睛:“妈妈!爸爸!艾琳一家不也是犹太人吗?”

她的父母一起点点头,表情很严肃忧虑。“在你告诉我席尔斯 家的店关闭后,我和罗森太太谈过了。”妈妈说,“她早就知道了,但是她说她们家可能没有关系。”

安妮想了想,认为很有道理,就放下心来。“罗森先生不开店,他是老师。德国人不能把学校全关了。”她看看彼德问,“他们会不会有麻烦?”

“罗森一家也许没问题。”彼德回答,“但是你要照顾你的朋友艾琳。不要到有德国兵的地方去。你妈妈告诉过我你们在奥斯 特街上遇到德国兵的事情。”

安妮耸耸肩。她早已经忘了这回事:“那没什么。他们可能太无聊了,想找人说话。”

安妮转向她爸爸:“爸,你还 记得那个男孩子对德国人说的话吗?他说全丹麦人都是国王的卫兵!”

她爸爸笑了:“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么,”安妮慢慢地说,“我认为现在丹麦人应该做犹太人的卫兵。”

“好啊,那么我们就做犹太人的卫兵。”她爸爸说。

彼德站起来。“我要走了。”他对安妮说,“长腿小姐,早已经过了你睡觉的时间了。”

彼德走了以后,安妮又回到床上,躺在温暖的妹妹身旁。她想起三年前爸爸说过,他会为保护国王而死。她妈妈和她也说过,她们会为国王牺牲。那时候她才七岁。

现在她十岁了,腿长长了,也不再做可笑的蛋糕梦了。现在她的责任是保护艾琳。全丹麦人都做犹太人的卫兵。

她会为犹太人牺牲吗?真的?在黑暗中,她不得不承认,连自己都有点儿怀疑这一点。

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有点儿害怕。不过她把被子拉到脖子旁边,就松懈下来了。这全是幻想的。只有在童话中才会要人那么勇敢,肯为另外一个人牺牲。在真实的生活中不会那样。啊,不错,除此以外还 有军人,军人会为保护人民而牺牲,这是真的。还 有,勇敢的地下反 抗 分子,有时候也会为别人牺牲。

但是像约翰生和罗森这样的普通人家怎么会有机会面对这种牺牲?她舒服地躺在黑暗里,想着。她真高兴不会被逼着为别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