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另一扇门

09 另一扇门

回家的路上,树耳几乎喘不过气来,明师傅的话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响起:孤儿……父传子……不是我的儿子。过去他不曾察觉到,如今总算明白了:其他的学徒的确都是陶匠的儿子。

那并不是我的错!树耳想要大喊,他想一路跑回明师傅面前,大声说出心里的话:你失去了儿子,不是我的错;我是个孤儿,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一定要父传子呢?只要陶艺做得好,是谁的儿子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鹤人兴高采烈地从桥下呼唤树耳,告诉他已完成两双草鞋了。树耳装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试穿,但他知道鹤人一眼就可以从他纷乱的表情上看出端倪。鹤人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等着。

树耳慎重地将草鞋绑成一双,高挂在桥下一处安全的地方,这才说:“在茁浦,陶匠这个行业的传承是父传子,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吗?”

“有一个故事可以告诉你答案。”鹤人跛着脚跨过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树耳屈膝跪坐在他的身旁。

“你知道,陶匠并不是一直以来都被视为艺术家,早期陶匠做的陶是为了实用而不是美观。事实上,在以前,陶匠是一种贫贱的行业,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过如此卑下的生活。

“年复一年,越来越多的陶匠的儿子离开这一行,到后来,从事陶业的人口大量减少,根本无法供应民众的需求。所以国王下令,陶匠的儿子必须继承家业。”

树耳摇摇头,挤出了一丝不敢苟同的苦笑。他想,那些儿子避之唯恐不及的行业,却是他一心向往的。

“我不知道现在的法律是不是还这样规定。”鹤人继续说,“不过,牢不可破的传统,通常比法律更有说服力。”

树耳点点头,最起码现在他知道,就算离开茁浦另行拜师学艺也是无济于事。

鹤人站了起来,倚着拐杖伸展了一下那条健全的腿,他瞄了树耳一眼,说:“我的朋友,一阵风吹来关上一扇门的同时,通常也会吹开另一扇门。”

树耳也站了起来,端出晚餐用的碗。有时候,他得多花一点时间才能想通鹤人谜一样的话。但是他宁可绞尽脑汁,也不愿意鹤人告诉他其中的含意。

第二天再去工作时,树耳的心情跟以往大不相同。他深刻地了解到,自己努力不懈,就是希望能够获得制陶的机会,如今随着希望的破灭,他失去了工作的热忱。他甚至宁愿自己当初没有鲁莽地提议要带明师傅的作品去松岛。他愿意这么做——不是为了老陶匠,他苦涩地想,是为了伯母。

树耳前往淘洗黏土的地点察看,有些黏土球干燥的速度过快,他便拿湿布覆盖好;而排水坑里的黏土,则用木桨在表面上来回划线,加快干燥的速度。由于工作的热忱不再,工作的速度也相对地慢了下来。

坑洞中的黏土淘洗得差不多了,不久就可以捏塑成球形了。树耳从角落取出一把黏土放在手里揉捏着,不经意地捏出了花瓣的形状。他不断地反复尝试,终于手上捏成的花瓣可以用来制作水壶了。他的双手流畅自如地这里捏平,那里夹紧……

然后他停了下来,慢慢地将半成形的花瓣举到跟眼睛等高的水平,仔细地察看。

雕塑!他想,制作陶器的方法不只一种,拉坯——使用转盘塑造出对称的作品当然是一种,但是香炉顶端的小动物,某些器皿的握把,水滴……都不是拉坯做成的,而是手工捏塑成的,完全不需要借助转盘。

树耳把花瓣压回原状,变成一团黏土。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看来这另一扇门已经吹开了。

跟往常一样,明师傅的制作时间远远超过预期,等到作品准备就绪,夏天即将结束,秋天的脚步已近了。这次一共做了十二件复制品,分成三批进窑烧制,最后一批烧制出了一对顶级的瓶子,精致的花卉巧妙地镶嵌在瓶身,衬着完美无瑕的釉色,显得格外的闪亮耀眼。

在明师傅的指示下,树耳打造了一个特殊的背架,准备用来装瓶子。工作时,明师傅一直对运送瓶子的事发牢骚,但几乎都是喃喃自语,不是冲着树耳来的。

明伯母提着茶水来到庭院,端茶给他们的时候,明师傅还是不停地嘟囔着。

“用稻草编箱子。”明伯母建议,“就像那种运米的箱子,但厚度加倍,并多用一点稻草和丝绸做衬底,就可以妥善地保护这些瓶子。”

明师傅啜了一口茶,转身看着树耳:“你知道谁能做这种箱子?”

就这样,鹤人也来替明师傅工作了。他和明师傅谈定报酬后,便开始在明师傅的屋檐下编箱子。

过几天树耳就要出发了。那个稻草制的箱子已经完成,有双层加厚的内壁和一个盖子,相当牢固。箱子内部的空间正好足够容纳一对瓶子,而且还可以塞进一些填充物,把瓶子紧紧地包裹住。

鹤人不放心,这儿戳戳、那儿捏捏不断地在箱子上做一些细部的调整。明伯母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和树耳在鹤人的背后交换着关心的眼神。

“完成了吗?”明伯母问。

鹤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明伯母鞠躬行礼:“能够为这次远行尽一点力是我的荣幸。”

明伯母掀开稻草箱的盖子,再把它合上。鹤人站在一旁,用稻草束和绳子编成套环,把箱子盖固定住。“好手艺。”明伯母说着,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然后她转身看着鹤人,蹙着眉头说:“鹤人,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鹤人很庄重地用单脚站立着:“尊贵的陶匠太太请别客气,尽管开口。”他回答。

明伯母鞠躬回礼。她看了树耳一眼,手指着他,“这个孩子——我已经逐渐习惯有他帮忙了。他每天为我处理许许多多琐碎的杂务,像我这把年纪,没他还真不行了。”

现在轮到树耳鞠躬行礼了,他感到困惑,猜不透明伯母的用意。

“鹤人,在树耳外出的这段时间,如果你肯来这里接替这份工作,我将会非常地感激。”她稍稍低着头,绞扭着双手,一副不好意思启口的样子,“我没办法付你钱,我希望能以提供一餐饭来表达谢意……”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树耳及时忍住了,以免喜形于色,让鹤人觉得难堪。鹤人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担忧——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鹤人的吃饭问题该怎么办?

当然,他的朋友可以再去垃圾堆或森林里找食物,但是,树耳觉得要是让鹤人重新过类似拾荒的生活,就等于是弃他于不顾。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为这个问题苦恼一一没想到他还没请求明伯母帮忙,她就自己提出来了。

“您真的是太客气了。”鹤人说。树耳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听得出这是一种礼貌性的婉拒,鹤人在打什么主意呢?“我会很乐意不时来拜访您。”他继续说。

明伯母郑重地点点头。鹤人俯身拾起拐杖,向她行礼告别。“我们桥下见,树耳。”说完后他便一拐一拐地离去。

树耳目送着鹤人消失在路的转角处,然后转身看着明伯母,眼中充满了疑惑。

“为了自尊,树耳。”她说,“他不想让别人因怜悯而供养他。”

树耳抬起脚踢走一颗小石子,为什么骄傲和愚昧总是紧密地相连?

树耳站在桥下,双臂交叉,怒气冲冲地对着鹤人说话。

“这是一趟长途远行。”他语气严厉地说,“摆在我眼前的是一条未知的道路,这一路上肯定充满了艰难险阻,难道你不觉得我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吗?”

鹤人惊讶地抬起头,树耳从来不曾这么生气地对他说过话。

“你是在顾虑我吗?不必担心,在你为明师傅工作之前的那么多年里,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你,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烦恼。我可以重新过那样的生活,你认为我会饿着吗?”

“不是你!”树耳大吼,气呼呼地挥动双臂,仿佛一只大鸟,“我顾虑的不是你,是明师傅的太太!她的年纪那么大了——难道你不能看在她那么大年纪的份上,帮帮她,让她不用拔杂草,不用大老远上山去找蘑菇或浆果吗?她早就不应该做这些事了。她根本无法从明师傅那儿得到任何帮助,明师傅想的全是他自己的工作。”

树耳急得说不下去,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用比较平静的口吻说:“难道你要我在外出时还担心她吗?你为什么不助她一臂之力?毕竟你帮她的忙就等于是在帮我的忙。”

树耳不再大呼小叫,鹤人眼中的震惊也渐渐消退,他转身面朝河水,背对着树耳。

树耳看着、等着,只见鹤人那条残缺的腿在微微抖动。突然间,那条腿摇晃得更剧烈,最后全身都颤动了。树耳关心地向前几步,他并非有意让他的朋友哭泣。

树耳伸手触碰鹤人的肩膀,鹤人向他挥挥手,全身仍不停地颤动,不过不是在哭。

他在笑!终于他忍不住爆出笑声。他笑得太厉害了,连拐杖都掉了。树耳不知如何是好地捡起拐杖,默默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鹤人还是没有停下来。树耳不禁感到气恼:刚才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他居然不知道。

“啊!我的朋友。”鹤人终于说话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树耳手中接下拐杖时,仍然还在轻笑。他拄着拐杖坐在地上,仰起头来用拐杖猛指树耳。

“一流的演技!”鹤人惊叹道,“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演技。”

树耳顿时目瞪口呆,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你指的是什么? ‘演技’?”他质问,“你怀疑我的真心吗?”

“不,小猴子,我从来没怀疑过。”鹤人微笑着说,仍旧乐不可支,“如果这件事对你这么重要,我会每天到明师傅家去,这样子你满意了吗?”

树耳不可思议地点头表示同意,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他知道鹤人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就这样,树耳的一番话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虽然跟他预期的不尽相同。

他们将一对瓶子—一不是实际要带去的那一对——放进稻草制的箱子里测试。除了在瓶子里塞满丝绸,瓶身也用更多的丝绸包裹住,两只瓶子之间又铺上一层稻草,箱子里的每一处空间也都填满稻草。打包完成后,树耳提起箱子使出全力抛掷在地上。明师傅、明伯母、鹤人全都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只见树耳反复地滚动箱子,还抬起脚用力地踢了好几下。

明师傅冲向前去解开套环,伸手在箱子里摸索着,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瓶子完好无损。“好,解开。”他吩咐树耳,随即走进屋里,取出那两只精挑细选的瓶子。

明师傅一离开院子,鹤人马上跨步上前检视箱子,他也很满意自己编的稻草箱丝毫没有受到损伤。

他们把珍贵的瓶子重新包装好,再用绳索将箱子固定在背架上。另外,又把一张睡觉用的草席紧紧地卷起来绑在底部的支架上,背架的一边挂着两双草鞋,另一边则是一个葫芦制的水壶和一个装满了年糕的袋子。

一切准备就绪,树耳将在明天早晨出发。

黄昏时,树耳和鹤人在桥下打水漂儿,趁着微弱的光线消失前,树耳将手伸进腰际的口袋,慢慢掏出一件小物件,交给鹤人。

“一件小礼物。”树耳说,“提醒你记得你的承诺,每天去明师傅家。”他并不想说,是为了让你想起我。

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只要一有空,树耳就练习捏塑黏土。他腰际的口袋里随时放着一小团黏土,一有机会就拿出来练习。过了一些时日后,他手上的黏土渐渐有了具体的形状,那过程就仿佛黏土会说话,告诉树耳它想要变成什么形状。

那是一只猴子,很像明师傅之前做的水滴,体积比树耳的掌心稍小一些。那只猴子端坐着,双臂环抱在圆滚滚的肚子前面,看起来既安逸又富态。树耳镶了两个小圆点作为眼睛,并且在脸部、双臂和毛皮处做了细部的雕刻。最后一批瓶子入窑烧制时,树耳没有告诉明师傅,悄悄地将这只小猴子藏在窑里的一个角落一起烧。令树耳兴奋的是,它和其它的陶艺品一样,都烧制成灰绿色——上等的釉色。

树耳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捏塑的作品和拉坯成形的陶器终究是不一样的。除非是借助转盘,否则无法做出完全对称的陶器,因此捏塑少了令人惊艳的感觉。他曾梦想要做出洋李花瓶,直到现在它的影像仍不时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仿佛在取笑他一般。

另外,树耳也发觉到自己渐渐迷上了雕刻,他花了好几个钟头琢磨那只小猴子外貌特征的细节,并逐次地用更细的雕刻针来雕琢。至少,不管是捏塑还是拉坯,雕刻都是少不了的制作程序。看到那只小猴子烧制出来的模样,树耳不禁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只小猴子是中空的,就像明师傅制作的水滴一样。由于鹤人不需要水滴,因此树耳没有加上出水孔,纯粹只当做一件小型塑像,就像是个玩具。

鹤人把小猴子拿到眼前,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不停地抚摩它那光滑的表层。他想开口说话,声音去口哑了,只好摇摇头。

他跛着脚走向存放零星物品的篮子,从里头取出一条细绳,一言不发地将细绳绕住那只小猴子,一端打了一个牢固的结,再将绳圈绑在腰带上,那只小猴子就在他的腰际间摆荡着。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很荣幸能够佩戴它。”他说着,同时鞠躬行礼。

“该感到荣幸的人是我。”树耳回答。

鹤人低着头,手里把玩着那只小猴子:“除了几句话之外,我没有礼物可以送给你。”他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旅途中可能遭遇到各种困难,其中最大的危险是‘人’,然而一旦你需要帮助,你所能求助的也是‘人’。只要记住这一点,我的朋友,那么此行不管你遇到什么,你都可以化险为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