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托普西

一天早上,奥菲利亚小姐正忙着干家务活,突然听到圣克莱尔先生在楼梯口叫她。

“下来,姐姐,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什么?”奥菲利亚小姐说着,走下楼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我为你置办了件东西,你看,”圣克莱尔说着,一把拉过一个约摸八九岁的黑人女孩。

这女孩是她的种族中最黑的那一类,她又圆又大的、发着玻璃光彩的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看到新主人大客厅里的陈设,她惊讶得半张着嘴,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她的厚厚的卷发扎成许多根小辫子,向外散开着,就像陽光四射。她的脸上是两种奇怪的表情的混合——一面有几分精明狡黠,一面却像罩着面纱一样显得庄重严肃。她穿着一件由麻布片缝成的单衣,褴褛不堪,两只手在胸前交叉,一本正经地站着。总之,她的外表确有些精灵似的怪异——正如奥菲利亚小姐后来说的,就像个“十足的异端”,以致好心的小姐被弄得乱了方寸。她转向圣克莱尔,说道:

“奥古斯丁,你带这么个东西过来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来教育的啰!就用你认为可行的办法。我觉得她是黑人中的小精灵。托普西,过来,”圣克莱尔说着,吹了声口哨,就像一个人唤自己的狗一样,“现在,给我们唱个歌,跳个舞吧!”

托普西那玻璃球般的黑眸掠过动人的、调皮的灵光。这小东西一边用清亮的尖嗓子唱起一支古怪的黑人歌曲,一边用手和脚打着拍子,啪啪地拍手,碰着膝盖,高速地旋转着,喉咙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这正是黑人音乐的特色*。最后,她翻了一两个跟斗,拖长了尾音,就像汽笛般的怪诞,猛地落到地毯上;然后,又马上叉起双手,和先前一样平静地站在那儿,脸上呈现极端驯服神圣的表情,只是这种神情不时地会被她眼角流露出的几丝狡黠之气所打断。

奥菲利亚惊奇无比,瞠目结舌地站着。圣克莱尔依然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盯着奥菲利亚,表情颇为得意。接着,他向小女孩吩咐道:

“托普西,这就是你的新主人了。我把你交给她,你可得安分点。”

“是,老爷。”托普西答道,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不停地闪动着,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

“托普西,记住,你要学好。”圣克莱尔说。

“是,老爷。”托普西眨了眨眼睛,依旧谦卑地叉手站着。

“喂,奥古斯丁,你到底要干什么?”奥菲利亚说,“你们家到处是这种讨厌的小东西,随脚都可以踩上一个。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门后睡着一个,门口脚垫上躺着一个,桌子底下还冒出一个黑脑袋瓜——这些小家伙站在栏杆上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嘻嘻哈哈,还在厨房地板上翻筋斗。这会儿你又带一个干嘛?”

“让你来训练,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口口声声说教育教育,我想着一定抓个新的试验品送给你,让你试着按你的要求来教导她。”

“我可要不了她,我忙得一塌糊涂。”

“你们基督徒就是这样,你们会张罗着组织社团,找个什么可怜的牧师到未开化的人中间去混日子。我倒想看看有谁会把那些未开化的人带到自己家中亲自教育,就是没有!一遇到这种情形,你们不是嫌他们太脏太讨厌,就是嫌太麻烦,如此而已。”

“奥古斯丁,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奥菲利亚小姐说,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嗯,这可算得上是传教士真正的差事。”她说着,眼望着托普西,比先前亲切多了。

显然,圣克莱尔这一着很灵,奥菲利亚非常警惕地听着。“不过,”她补充说,“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又买一个这样的小东西。家里多的是,那些就足够让我操心去应付了。”

“就这样了,姐姐,”圣克莱尔把她拉向自己身边说,“说了一大堆废话,我真该为此向你道歉。其实,你很好,我说那些并不针对你。对了,这小女孩的情况是这样的:她的主人是一对酒鬼,开一家低级饭馆,我每次经过那儿,总会听见她的尖叫声和挨揍声,我都听得烦透了。她聪明滑稽,我想没准你还能把她教育过来,就买了下来,送给你试试。用你们英格兰的正统教育方法来训练,看能训练出个什么结果。我是没那个能耐的,就交给你了。”

“好吧,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奥菲利亚终于妥协了,便朝这个新门徒靠近,那样子就仿佛是一个善意的人向一只有些可怕的黑蜘蛛靠近。

“她脏得厉害,还光着半边身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那就先把她带下楼去,叫人给她好好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奥菲利亚小姐亲自把托普西带到厨房。

“真搞不懂圣克莱尔老爷又弄个小黑鬼来干什么,”黛娜一面极不友善地打量这个新到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呸!”罗莎和简非常不屑地说,“让她滚远点!老爷又弄这么个下贱的小黑鬼来干什么,真不明白!”

“去你的,也不比你黑多少,罗莎小姐,”黛娜接口道——她觉得罗莎有点含沙射影,“好像你自己是个白人似的,说白了你啥也不算,既不像黑人,又不像白人,我可是要么做白人,要么做黑人,绝不模棱两可。”

奥菲利亚看见这帮人没谁愿意帮新来的小东西擦洗、换衣服,只得自己动手。简勉强帮了点忙,但也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

描述一个没人理睬、邋遢的孩子第一次浴洗的具体过程,对文雅人来说实在有些不堪入耳。事实上,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迫不得已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和死亡,对他们的同类来说,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奥菲利亚小姐真可以算得上是心诚志坚,言出必行。她勇敢地担负起为托普西擦洗之责任,没放过任何一处令人作呕的脏地方。老实说,在整个清洗过程中,她没法做到和颜悦色*——尽管教义要求她极尽忍耐之能事。当她注意到小女孩肩背上一条条长长的鞭痕,一块块大的伤疤——她所生长的制度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时,从心底里生出怜悯之情。

“你瞧,”简指着小女孩的疤痕说,“这不明显表示她是个捣蛋鬼吗?依我说,以后我们也得让她吃点苦头。我就恨这种小黑鬼,讨厌极了。我真搞不懂,老爷怎么会把她买回家。”

简所叫的“小黑鬼”此时正以那种惯有的恭顺和卑微的神情倾听着这些评说。忽然,她那双亮眼睛一闪,瞥见了简的耳环。

奥菲利亚给小东西清洗完毕,换了身合适的衣服,把她的头发也剪短了,这才颇为满意地说,小女孩比先前看着文明多了,说着,又开始在脑中勾画关于未来教育的计划。

“你多大了,托普西?”

“不知道,小姐。”小鬼答道,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怎么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道!难道没人告诉你吗?你妈妈是谁?”

“从来就没有妈妈。”小姑娘答着,又咧嘴笑了笑。

“从来就没有妈妈?你在说什么?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姑娘继续否定着,还是咧嘴一笑,样子活像个鬼灵精。假使奥菲利亚小姐想象丰富,灵感活跃,没准她会认为这个小东西是从魔怪国度里捉来的一只黑不溜秋的怪物。可是奥菲利亚小姐毫无灵感,她呆呆的,一副严肃的样子。她有些严厉地说:

“你不能这样回答问题,小姑娘,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出生的,爸爸是谁,妈妈又是谁。”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东西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从来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一群孩子都是一个拍卖商养大的,照管我们的是一个老大娘。”

显然,这孩子说的是实话,简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

“唉,小姐,这种孩子遍地都是,他们小时候被拍卖商当便宜货买回家,养大了再到市场上去卖。”

“你在主人家呆了多久?”

“不知道,小姐。”

“一年?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唉,小姐,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时间概念。”简又插嘴说,“他们不知道一年是多少,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

“你听说过上帝吗,托普西?”

小女孩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只照例咧开嘴笑了笑。

“你知道谁创造了你吗?”

“我想谁也没创造我。”小女孩短促地笑了笑,回答道。她似乎觉得这问题挺可笑的,眨了眨眼又说:

“我想我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谁创造出来的。”

“你能做针线活吗?”奥菲利亚小姐问,同时心里想着该问小女孩一些更具体的问题。

“不能,小姐。”

“那你会做什么呢?你为以前的主人做些什么?”

“打水,刷盘子,擦刀子,侍候别人。”

“他们对你好吗?”

“还行吧。”小姑娘答道,她的眼睛机灵地向奥菲利亚溜了一下。

奥菲利亚对她们的谈话颇为满意,她站起身来,圣克莱尔正靠在她椅背上。

“姐姐,你眼前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把你的思想撒播下去,你要拔掉的东西相对很少。”

奥菲利亚的教育观点和她的别的观点一样,总是不变更的。这种观点早在一百年前的新英格兰就流行过,至今仍在那些火车不通、偏僻淳朴的地方残留着。用简要的话叙述,大致就是:教育他们——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仔细听;做教义问答;做针线活;读书识字。如果说谎,就用鞭子教训他们。显然,在当今教育相当发展的情况下,这种观点已明显落后;但是,我们中的许多人仍记得,我们的祖辈确实用这种方法教育出一批相当出色*的人物,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不管怎么说吧,奥菲利亚还是用她那套办法对这个野孩子开始施教。

家里人都知道托普西成了接受奥菲利亚小姐教化洗礼的新门徒。由于小女孩在厨房里老是遭白眼,奥菲利亚决定把她受训的主要范围限制在自己的卧室。读者恐怕会由衷地赞美奥菲利亚的自我牺牲精神,因为在此之前,连打扫房间都是她亲自动手,绝不让女仆插手,而这次却为了让托普西动手实践而做出让步,只为让小女孩学得一套本领。嗳,这确实不简单——一旦诸位读者有类似的经历,就会切身体会到奥菲利亚小姐的牺牲精神了。

第一个早晨,奥菲利亚小姐把小姑娘领到自己的卧室,极其认真耐心地讲解了理床的艺术和诀窍。

大家可以看到,此时的托普西浑身干净整洁,散满头的小辫剪得整整齐齐;她外面套着一条浆洗得很漂亮整洁的围巾,恭恭敬敬地站在奥菲利亚小姐面前,脸上的表情庄重得像在参加葬礼。

“托普西,现在我来教你怎样理床,我对这个很讲究,你以后得严格按照我教你的去做。”

“是,小姐。”托普西深深叹了口气,仍哭丧着脸,表情很严肃。

“喏,托普西,你看着:这是床单的边,这是床单的正面,这是背面,记住了,嗯?”

“是的,小姐。”托普西又叹了口气。

“好,下面的床单必须包住长枕头——像这样;然后,整齐地掖到褥子下面去——像这样,你看清楚了没?”

“看清楚了,小姐。”托普西回答,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上面的这条被单呢,”奥菲利亚接着演示道,“必须全部铺下来,在放脚的那头掖好,掖得平平的——像这样,窄边铺在放脚的一头。”

“是,小姐。”托普西像先前那样回答着——注意,我们得补上她一个让奥菲利亚毫不察觉的动作:在这位心地善良的小姐背过身去专心示范的时候,她的小门徒竟伸手抓了一副手套和一条丝带,敏捷地塞在了自己袖子里头,接着又像刚才一样,毕恭毕敬地叉着双手,站在那里。

“托普西,现在你做给我看看。”奥菲利亚小姐说着,拉开了上下两张床单,在旁边坐下来。托普西从头到尾非常认真灵巧地实习着,奥菲利亚小姐比较满意。托普西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扯平每一道皱折,自始至终,表情严肃认真,就连她的老师看着都颇为感动。就在她快要结束的时候,不料一不谨慎,让丝带的一头从袖口飘出来,这东西马上引起了奥菲利亚的注意,她猛扑过来,抓住丝带,质问道:“这是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坏孩子,你竟然偷了丝带!”

丝带被扯了出来,可托普西竟毫不慌张,只是以仿佛莫名其妙的、惊诧的眼神注视着丝带,说:

“天哪,这是菲利小姐的丝带呀,怎么会跑到我的袖子里来的?”

“小家伙,你这顽皮的孩子,不许撒谎,丝带是你偷的!”

“小姐,我发誓,我没偷,我根本没见过这条丝带。”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正色*道:“你知不知道撒谎是可恶的?”

“我根本就没撒谎,”托普西回答,一副无辜的神情,“我刚才讲的全是实话,没有撒谎。”

“托普西,如果你还继续撒谎,我就得动鞭子了。”

“天哪,小姐,你就是打我一天,我还是这样说,”托普西开始哭诉了,“我根本就没看见丝带,肯定是我的袖子挂住了,一定是菲利小姐扔在床上,卷在被单里,就钻到我的袖子里去了。”

托普西无耻的当面扯谎让奥菲利亚恼火极了,她一把抓住这个小东西,使劲摇着。

“别再跟我撒谎了!”

奥菲利亚这么一摇,竟然把托普西袖子里藏的那副手套给抖了出来,掉在地板上。

“看见了吧!”奥菲利亚说,“你还敢说没偷丝带?”

托普西当即承认偷了手套,但仍矢口否认偷了丝带。“听着,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你全部承认,我就不拿鞭子抽你。”在严厉督促之下,托普西不得不全部承认了,她-阴-着脸,再三表示愿意悔改。

“好,现在你说说,到这儿以后你还偷过什么东西?昨天我还允许你到处乱跑呢,你肯定还偷过别的什么东西。老实告诉我,到底拿了些什么,说了我就不动鞭子。”

“嗯……小姐,我拿了伊娃小姐脖子上那串红色*的玩意儿。”

“是吗,你这个孩子——说,还有呢?”

“罗莎的耳环,那副红色*的。”

“两样都给我拿回来,现在就去。”

“天哪,小姐,我拿不出来——我把它们烧了。”

“烧了?胡说八道!快去拿,不然我可真要拿鞭子抽你啦。”

托普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申辩着,说她真的拿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因为,因为我顽皮,我真是太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就在这时,伊娃走了进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珊瑚项链。

“咦,伊娃,项链是在哪儿找着的?”

“找着的?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呀。”

“昨天也戴着?”

“对。姑姑,昨晚上我忘了取项链,一直戴着睡觉。怎么啦?”

奥菲利亚如堕五里云雾之中,摸不着头脑。这时,罗莎也进来了,头上顶着一篮子刚烫好的衣服,那双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荡来荡去,奥菲利亚一见,更加迷惑不知所以了。

“我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她无可奈何地说,“托普西,这两样东西你没拿,为什么要承认?”

“嗯,小姐,你要我招认,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招认。”托普西一面说着,一面擦眼泪。

“可是,我并没要你承认你没做过的事呀!”奥菲利亚无奈地摇摇头说,“这也叫做撒谎,和刚才撒谎是一码事。”

“天哪,是吗?”托普西露出惊诧万分、天真无知的样子。

“哼,这坏家伙嘴里没一句真话!”罗莎愤愤不平地望着托普西说道,“我要是圣克莱尔老爷,就抽她个鼻青脸肿,给她点颜色*看看。”

“不,不,罗莎,”伊娃开口说道,表情严厉,居然是一副大人的派头,“不许你这么说,罗莎,我可听不得这种话。”

“天哪,伊娃小姐,你心地太善良了,你不懂怎样对付黑鬼。告诉你吧,对待他们这群人就得狠狠揍,没比这更管用的了。”

“住嘴,罗莎,”伊娃喝道,“不准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这孩子目光炯炯,满面通红。

一时间,罗莎给震住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完全具备了圣克莱尔家族的血统,说话激动起来,活像她爸爸。”罗莎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自言自语。

伊娃站在那里望着托普西。这两个孩子分别代表了不同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出身高贵,肤白如雪,金黄头发,眼睛深嵌,额头饱满而富于灵气,举止文雅;一个肤黑如炭,狡黠机敏,畏畏缩缩却也不乏聪慧。他们又分别是两个种族的代表:一个是撒克逊人,生长在世世代代享有高度文明、统治、教育,优越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环境里;一个是非洲黑种人,生长在世世代代遭受压迫、奴役、蒙昧,劳苦万端和罪恶无边的环境里。

这种思想朦朦胧胧地萌芽在伊娃脑中,只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思想是相当模糊不确定的,更多地带有天性*的色*彩。伊娃纯洁的心里,有许多这类思想在酝酿活动,只是她无法明确表达。当奥菲利亚小姐一一数落托普西的顽劣行径时,伊娃脸上显出迷惘而忧郁的神色*,她天真地说:

“可怜的托普西,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现在有人好好管着你,我也愿意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与你分享,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这是托普西生平第一次听见真挚的话。伊娃话语中甜甜的腔调,她说话时的亲切感,一下子奇妙地感动着托普西那粗野的心。小女孩那亮闪闪的、灵动的眼眸里隐约有泪花闪动,可随即又轻轻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咧开了嘴——不,一个生平听惯了辱骂言语的人,陡然听见这么一句温暖人心的话,简直像做梦一样难以置信。

到底怎么管教好托普西呢?这确实给奥菲利亚小姐出了个大难题。她的那套显然行不通,她得慎重思索一番,制定可行的教育方案。奥菲利亚把托普西关进了黑屋子,这一方面是作为缓兵之策,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她认为黑屋子可以培养人的德性*的奇怪思想在作怪。

“我看这个小家伙是不打不成器。”奥菲利亚对圣克莱尔说。

“噢,这个随你的便,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意图来管教她,反正我已把她全权委托给你了。”

“孩子不打不成器,”奥菲利亚小姐坚持说,“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儿不打就能教育好的。”

“哦,那是自然的,”圣克莱尔说,“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不过,我倒有个建议,我看过她的主人用拨火棍揍她,有时用铁锹或火钳把她打到地上,总之怎么顺手怎么打。想想看,她对这样肯定习以为常,如果你不揍得更狠一点,恐怕难以奏效。”

“那该拿她怎么办呢?”奥菲利亚小姐说。

“你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圣克莱尔说,“在南方,鞭子对仆人失去效用,这太平常了,托普西就是一个。我希望你自己去找答案,该怎么对付这孩子?”

“我实在没辙,从来就没见过她那样的孩子。”

“这些孩子比比皆是,大人也是如此,你该用什么办法来管教他们呢?”圣克莱尔说。

“我不知道,也管不了。”奥菲利亚小姐说。

“我也不知道,也管不了啊,”圣克莱尔说,“报上有时登载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比如普吕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呢?恐怕好多是由于双方的心肠都逐渐变硬的结果——奴隶主变得越来越残忍,奴隶们则变得越来越麻木。鞭子和责骂就像鸦片烟一样,使人的感觉越来越迟钝。想要引起与先前同样程度的刺激,只能加大剂量。刚做奴隶主时,我便明白了这个道理,拿定主意决不开这个头,至少也要保住我的天性*。结果呢,这群奴隶像宠坏了的孩子。不过,我仍然坚持认为这总比暴戾要来得好些。姐姐,你一直在我面前大谈教育他们的责任,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孩子,让你亲自试验。这孩子只是千万个这类孩子中的一个。”

“这种孩子是你们现行制度的产物。”奥菲利亚小姐说。

“这我明白,可已经造成了,不是吗?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拿他们怎么办?”

“啊,我并不感谢你把她送过来让我做这个试验,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就会说到做到,尽力而为。”奥菲利亚小姐说。这之后,她果然为教化这个小门徒投人了极大的心力和热情,简直令人赞叹。她给托普西规定了每天的作息时间,要完成的事务的项目,并着手教她识字,练针线活。

这小姑娘识字速度出人意料的快,不但学会了字母,还会阅读简易读物了。只是,做针线活对她来说是件麻烦事,这小女孩像猫一样灵活,像猴子一样好动,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对她是个束缚。因此,这小家伙不是把针折断,偷偷扔到窗外或塞进墙缝里,就是趁人不注意把毛线缠得一团糟,揉断或弄脏,甚至把满满的一轴子线团给扔掉。她的动作敏捷得像魔术师,而控制面部表情的本领也丝毫不逊于魔术师。就这样,虽然奥菲利亚也知道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情况是不可能的,但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除非她整天啥也不干,只监视托普西的行动。

托普西很快成了全家的知名人物。她变着法儿找乐,扮鬼脸,惟妙惟肖地模仿各色*人物的神态。她会翻跟斗,跳舞,唱歌,爬高,吹口哨,耍口技,她这方面的天资简直多得令人咋舌。做游戏的时候,全家的孩子都成群结队地跟着她,一个个都欢呼雀跃,对她佩服之至——就连伊娃也不例外。看得出来,她对托普西的戏法着了迷,就像一只鸽子被一条花花绿绿,色*彩斑驳的大蛇所吸引了。奥菲利亚小姐看到伊娃和托普西成天玩在一块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便去找圣克莱尔,提醒他尽早防范。

“哎,随她去吧,”圣克莱尔说,“托普西不会妨碍她的。”

“可是,这小东西精灵透顶,会把伊娃给带坏的。”

“不会的。她也许会带坏别的孩子,但不会是伊娃。坏东西落到伊娃心里,就像水珠落在菜叶上,一下子就滑落了,不会渗透进去。”

“别那么肯定,”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和托普西在一块玩。”

“好吧,你的孩子不和托普西一块玩,”圣克莱尔说,“可我的孩子会和托普西一块玩;要是伊娃会学坏的话,早就学坏了。”

起初,圣克莱尔家的所有上等仆人都瞧不起托普西,但不久就改变了看法。他们发现,要是谁欺负了托普西,不久便有一桩不大不小的倒霉事落到头上——要么是一副耳环或别的什么心爱的玩意儿不翼而飞,要么是一件衣裳忽然糟蹋得不成样子;或者,会意外地碰翻一桶热水;或者,当穿上漂亮衣服时,偏偏一盆污水从天而降,淋个正着。而且,事后你没法查出谁是肇事者。托普西多次被法庭审判传讯过,但每次都顶住了责问,表现出一副无辜、严肃而让人信服的神态。其实这些恶作剧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但又找不出蛛丝马迹可以证明。再说,奥菲利亚小姐是非常公正的,没有证据决不轻易处理。还有就是,这些恶作剧的时间总选得十分巧妙,这就进一步掩盖了肇事者。譬如,报复罗莎和简这两个使女的时间总选在她们失宠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这种时候,她们的申诉在主人那里得不到同情。总之,圣克莱尔家的仆人们不久便明白了,最好不要去招惹托普西,否则没好果子吃。

托普西干起活来灵巧、利索,精力充沛,什么东西托普西都是一学就会,速度奇快。只教了几次,她便学会了如何把奥菲利亚小姐的卧室收拾得妥妥当当,竟让十分讲究的奥菲利亚也觉得十分满意,无可挑剔。要是托普西乐意(当然她不会常那样干),她会把被单铺得平平整整,枕头放得讲讲究究,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子收拾得尽善尽美,无人可比。如果奥菲利亚小姐经过三四天耐心细致的督促,认为托普西终于走上正轨而丢下她去忙别的事务时,托普西便会放纵地嬉闹、玩耍上一两个钟头。她不理床铺,自个儿扯下床套取乐,把长满卷毛的脑袋往枕头上直撞,撞得满头粘满了羽毛,活像个丑八怪。她还会顺着床杆爬上去,再从上往下来一个倒挂金钩。她还抓住被单,满屋子飞舞,给长枕头套上奥菲利亚小姐的睡袍,并用它作各式各样的表演,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还不时冲着镜子扮鬼脸。总之,托普西就像奥菲利亚所说的,是个“骚乱制造者”。

有一次,托普西把奥菲利亚小姐最好的一条大红轻飘的广东绉纱披肩当头巾裹在头上,在镜子前搔首弄姿,却被奥菲利亚撞个正着。原来是她疏忽大意把钥匙丢在了抽屉里,她犯这样的粗心以前还从未有过呢。

“托普西,”奥菲利亚小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这么干?”

“不知道,恐怕是我太调皮了,太坏了。”

“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托普西。”

“小姐,那您就打我吧,以前的女主人总是打我,不打我就不干活。”

“可是,托普西,我并不想接人。如果你愿意做事,总是做得很好,为什么你不乐意做呢?”

“哦,小姐,恐怕我是挨揍挨惯了,挨揍对我很管用。”

于是,奥菲利亚把那“管用的法子”使了出来。托普西又是尖叫,又是呻吟,大声求饶,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可半个钟头之后,她又蹲在陽台台阶上,身边围着一群羡慕她的“小黑鬼”们,听她讲如何对挨打受骂报以蔑视的态度。

“哈哈!菲利小姐还揍人呢!她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我原来的主人才叫会揍人呢,直打得我皮开肉绽,真是厉害,那才真叫会揍人呢。”

显然的,托普西认为自己所做的各种荒唐事是值得骄傲的,她把它们当作她吹牛的资本。

“听着,小黑鬼们,”托普西向她的听众们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吗?记着,你,你是有罪的,咱们个个都是有罪的。当然,白人也有罪——这是菲利小姐说的。不过,我认为黑人的罪最大,而你们在座的都比不上我,我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谁都拿我没办法。我原来的主人成天咒骂我,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大的坏人了。”说着,托普西翻了一个筋斗,爬到高处,得意洋洋地站在那儿,完全是一副神气十足、鹤立鸡群的模样。

每到礼拜日,奥菲利亚便非常认真地教托普西做教义问答。托普西对文字的领悟能力非同一般,她上课时对答如流,连她的老师都很受鼓舞。

“你认为这样教她有什么用处?”圣克莱尔问道。

“哎,教义问答向来对孩子有益,是孩子的必修课。”奥菲利亚小姐说。

“她能明白吗?”

“哎,一开始她们当然都不懂,时间长了,她们自然会懂的。”

“时至今日,我还不明白呢,”圣克莱尔说,“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你总让我背得滚瓜烂熟。”

“噢,奥古斯丁,小时候你学得真棒,那时,我对你期望多大啊。”奥菲利亚小姐说。

“难道现在就不期望了吗?”圣克莱尔说。

“奥古斯丁,要是你仍像小时候那样,那该多好啊。”

“姐姐,说实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圣克莱尔说,“好了,继续你的教义问答吧,兴许真有点用处。”

姐弟俩谈话时,托普西一直斯斯文文地叉着手站着,像一尊黑色*塑像。这时,奥菲利亚小姐给了她一道指示,托普西马上接口背诵道:

“由于上帝准许人类自由运用自己的意志,我们的第一代祖先便从他们最初被创造的那个state堕落下来了。”

背到这儿,托普西的眼睛扑闪了两下,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托普西,怎么啦?”奥菲利亚小姐问。

“小姐,请问那个州是不是肯塔基州?”

“托普西,哪有什么‘州’不‘州’的?”

“我们的第一代祖先堕落的那个州呀!我过去常听老爷说我们是怎样从肯塔基州过来的。”

圣克莱尔不禁哑然失笑。

“姐姐,你必须给她解释清楚,否则她就会自己瞎琢磨了,”圣克莱尔开玩笑说,“那句话可以理解为移民咧!”

“喂,奥古斯丁,拜托你别再多嘴多舌了,”奥菲利亚小姐说,“你老在旁边笑,我还怎么做事?”

“好吧,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上课了。”圣克莱尔拿着报纸走进客厅,坐下来看报,直到托普西背完为止。她背得挺不赖,只是偶尔把几个重要字眼换错了位置,这样听上去就显得滑稽新奇。尽管奥菲利亚使尽了种种办法,托普西仍然改不过来,圣克莱尔虽然再三表示要信守承诺,却依旧幸灾乐祸地对此类错误感到好笑。圣克莱尔把托普西叫到身边,专让她背诵那些让人头疼的段落,纯粹为自己取乐逗笑。奥菲利亚几次抗议,可他仍顽固不改。

“奥古斯丁,你老这么瞎掺和,我怎么教她?”奥菲利亚责怪道。

“是的,这样做的确不好,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这调皮鬼在大字眼上被难住了,真让我开心。”

“可你知道这是错的吗?”

“那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只是换个字眼而已。”

“是你让我把她教育好,引上正轨的,你忘了吗?她可是个有野性*的孩子,你应该随时随地注意对她的影响才是。”

“唔,有这么严重?那我就注意吧!不过别忘了,我也像托普西常说的,实在太调皮,太坏了。”

奥菲利亚对托普西的教育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了一两年。托普西就像一种慢性*病,天天折磨着奥菲利亚小姐。渐渐地,奥菲利亚对这种折磨也习以为常了,就像病人对神经痛或偏头痛慢慢安之若素了。

圣克莱尔对托普西这个捣蛋鬼很感兴趣,正如一个人喜欢一只鹦鹉或一条猎犬。托普西只要闯了祸,碰了壁,总会跑到圣克莱尔的椅背后避难;圣克莱尔呢,也总是极力为她圆谎、辩白。托普西还时不时从圣克莱尔那儿得到个把硬币的赏赐,她就用来买坚果和糖块,慷慨大方地分给别的孩子。说句公道话,托普西本性*不坏,也很大方,除非为了自卫,她也不怀恨、伤害别人。现在,她进入了我们的“芭蕾舞团”,轮到她时,她将和别的演员一道同台献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