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心和馅饼

第五章 红心和馅饼

“进入一月后,连续数周的严寒天气终于结束,冰雪开始消融。而用一辈子没离开过本地的道戴尔太太的话来说:‘一月大雾,杀得死猪。’”

——《匹亚特县报道·本地趣闻》

星期六早上,我们刚吃完早饭,就听见后门外“的的笃笃”一阵清脆的鞋跟声。奶奶抬起头。只见雾气迷蒙的门玻璃上映出一个人影,随后响起一通忙乱的敲门声。

“还  是让她进来的好。”奶奶说道。

敲门的是银行家L.J.威登巴赫的太太。她刷地从我面前飘过,不顾一切似的冲进了厨房。

奶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威登巴赫太太头戴一顶缀满黑樱桃饰品的帽子,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大手袋,麝鼠皮镶成的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奶奶以专业眼光仔仔细细审视着那圈麝鼠皮,然后目光绕过桌子,落到威登巴赫太太的裙摆上。显然奶奶已经了解今年流行的是短裙。

果然威登巴赫太太露出好长一截腿。“道戴尔太太,”她嚷道,“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我知道你是位大忙人。”

奶奶把盘子里的肉饼和玉米汁塞进嘴里,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威登巴赫太太说:“我就不罗嗦了,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她可从来都做不到。她压低声音接着说:“你很快就会听人说起贝门特那位可怜的弗兹麦尔太太。”

“会么?”奶奶说。

威登巴赫太太按住椅子,把身子凑近了,说:“变啦。”

“如果她自己想改变,又有谁会说她呢?”奶奶说,“弗兹麦尔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威登巴赫太太瞪起眼睛说:“我是指生理变化。”她假装没看见我就坐在旁边。

“对她打击不小吧。”奶奶似乎没多大兴趣。

威登巴赫太太揪住毛茸茸的大衣前襟,晃晃身子。“盗汗!潮热!虽然比起我受的那些苦来算不了什么,不过也……”

我还  是没挪窝,就坐在她身边,每一个有意避开小孩的字眼都进了我的耳朵。她这就要说到关键地方了。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还  有子宫下垂。”

“明白了,”奶奶说,“严重么?”

“她说呀,感觉就好像快掉到地板上了。”威登巴赫太太发现我就跟奶奶的胶水似的,牢牢粘在椅子上,非常生气。“但你也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别人。”

这话让奶奶大吃一惊,杯子里的咖啡都泼了出来。

“我只是说弗兹麦尔太太出了点状况。”

我想象着弗兹麦尔太太的一段内脏都快掉到地板上的情景,真吓人,这可让我有点坐不住了。

“这样一来,华盛顿诞辰纪念茶会就有麻烦了。我们每年都要做樱桃馅饼来纪念华盛顿将军,这是我们的神圣传统。人人都知道,弗兹麦尔太太做的樱桃馅饼,谁也赶不上。”威登巴赫太太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别看她其貌不扬,做出来的糕点可真叫漂亮。”

“茶会由谁来举办?”奶奶问。

“由谁举办?”威登巴赫太太眨眨眼睛,“当然是女儿团,美国独立女儿团,我就是主席。”

只有这镇上的名门贵妇才有资格加入女儿团,她们的家族都能上溯到独立战争时期——从母亲一系。

“我认为你一定注意到了,”威登巴赫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道,“我们家族的祖上是克罗上尉,当年英国的考恩瓦利侯爵在约克镇投降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在场。你瞧我母亲的娘家就姓克罗。”

“哦,”奶奶喃喃说道,“难怪呢。”

“道戴尔太太,坦率地说.我婚姻中的一大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女儿,哦,也没有孙女或者外孙女能够跟随我的脚步,在适当的时候接替我在美国独立女儿团中的位置。”

我忍不住瞅了瞅她的脚。脚上一双高跟鞋,很明显小了一码。

威登巴赫太太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孙女,可我奶奶有我。这时候,她准备撤退了,因为尽管现在外面的冰雪已经消融,可奶奶这块坚冰却还  岿然不动。

“道戴尔太太,我希望你考虑以下建议。在我们这个谈不上繁华的小镇,美国独立女儿团坚守着高贵的传统。如果没有樱桃馅饼,华盛顿将军将会何等失望。你做的南瓜馅饼和山核桃馅饼令大家念念不忘。而我也极其推崇你的小脆饼。道戴尔太太,我要求你担负起责任,加入我们的行列。”

说完这番话,她便姗姗离开了。我们听着那“的的笃笃”的鞋跟声消失在后门外,周围一下子寂静得如同祈祷仪式一般。

奶奶仿佛回味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穿得也太少了。像她这样光着膝盖到处跑,非染上肺炎不可。这点衣服,连垫拐杖都不够。”

我们坐在桌边,倾听着水滴从屋檐边的冰凌上答答滴落。

最后,我问道:“奶奶,我们要不要去帮她做樱桃馅饼?”我们得去找玉米淀粉,猪油也快用完了。

但她根本没听我说话。“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她说,“有一种人会叫你入他们的伙儿,有一种人会叫你干活,再付给你工钱,还  有一种人就是威勒米娜·威登巴赫。”

然后,她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冬天还  没有过去,本地高中的孩子们已经在盼望交换情人节卡片。而女儿团正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华盛顿诞辰纪念茶会。

“高中生都将得到红心,

女儿团上哪儿找樱桃馅饼?”

——《匹亚特县报道·本地趣闻》

二月里的一天早上,卡琳·乐芙乔问艾琳·斯 坦普:“那所谓的交换情人节卡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听人向我提起呢?”

《本地趣闻》说的恐怕太乐观了。这学校里女生比男生多多了,而且看起来没有哪个男生会那么浪漫。

英娜丽趴在课桌上,把她那张小脸直凑到我面前,大眼睛紧紧盯着我。她还  是瘦得可怜,而且不知怎么,现在她没戴翅膀就仿佛缺了什么似的。“报上说,我们会交换情人节卡片,”她悄悄说,“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每年都要做情人节卡片,在课桌上刻心,还  要粘上花边。艾默·利普居然会吃糨糊,笑死人了。你觉得今年我们会做卡片么?”

“难说,”我低声答道,“这儿可是高中啊。”

“嗯,瞧我们能做什么吧。”英娜丽对着自己的历史书吐了吐舌头。

教室的门推开了。弗鲁克校长出现在门口,身边站着一个新来的男生。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但这时候,仿佛冬天的太阳突然射进一道光芒,正好落在这个新生头上。他和弗鲁克校长一般高,可长得帅多了,阳光下金灿灿的头发很有型,显然不是家里人自己剪的,尤其耳朵边缘刮得很清爽。小弗瑞斯 特·皮欧不由支棱起两个耳朵,好像汽车敞开了车门。

“巴特勒小姐,”弗鲁克先生说,“我为你带来一个新学生。看来上帝听见我的祈祷了,我们的篮球队终于有中锋了。”弗鲁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指指男孩的头顶。

米尔顿·格利德手里翻转着的铅笔,啪地掉在课桌上。他身高5英尺9英寸,是学校里最高的男生——到目前为止,而这个新同学至少有6英尺。卡琳·乐芙乔的后脑勺开始颤动起来。

“这位是罗伊斯 ·麦克纳布,”弗鲁克先生说,“他爸爸是公路测量员,来这儿工作。老家在克欧斯 县,马图恩人。我们就把他安排在高三吧。”

如果罗伊斯 ·麦克纳布不喜欢听见陌生人议论他的私事,他就会守口如瓶。而他的老家马图恩在这一带是属于非常城市化的。你看他穿的是灯芯绒长裤,而不是什么工装裤,一件菱形格毛衣撑出他肩膀宽阔的轮廓。

坐在我前面的卡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谁都能听见:“我的心可别跳得这么快。”然后她凑到艾琳·斯 坦普耳边说:“别插手。他是我的。”

“米尔顿,往边上挪挪,”巴特勒小姐说,“让罗伊斯 坐下。”

罗伊斯 矫健地走进来,微笑着看看每个人。看来他在许多学校上过学,知道怎样做才对。

回到家里,我告诉奶奶今天新来了个男生。奶奶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如今这镇上到处是外地人,都是从八竿子打不到的地方来的。想当年,谁都认识自己的隔壁邻居。”

“而且那时候的冬天都比现在冷,对不对,奶奶?”

“大家都饿得要死,因为嘴巴给冻住张不开了。”她答道,“你是不是对男生有兴趣?”

“谁?我?”我说。

忽然,我们听见L.J.威登巴赫太太在咚咚咚敲门。我把她让进来,看见她的麝鼠皮领子上结满小冰珠。她推开我冲进屋,眼睛湿漉漉的,不知是因为外面太冷,还  是因为心情太激动。这时奶奶已经走到柜子边,舒舒服服坐了下来。

“道戴尔太太,樱桃馅饼的事儿,我们可不能再犹犹豫豫了。”威登巴赫太太攥着她的大手袋,挥舞着一份《匹亚特县报道》,“我要你保证。老天啊,这件事竟然上了报纸,还  被他们胡诌了那么两句歪诗。”

奶奶没接那份报纸,于是威登巴赫太太就亲自打开,念了起来:

“高中生都将得到红心,

女儿团上哪儿找樱桃馅饼?”

“你瞧这不让人恶心么?”她嚷道,“这能叫新闻报道么?这能叫诗歌么?这完全是探听隐私,说不定背后有什么外国势力在搞鬼。女儿团的名誉受到了损害。”

奶奶发现围裙上掉出一根线,就把它扯断了。

“道戴尔太太,我要你明确答复,不然我们又会遭到这种宣传。”

奶奶的一双大手搁在油布围裙上。她翻了翻手掌,说:“这个么,如果这是我的责任,为了表现我的爱国心,我会做一点馅饼的。”

威登巴赫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她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战斗,比邦克山战役更重要的战斗。“是么?那你真是……太明智了。”

“是件好事。”奶奶说。

威登巴赫太太转身要走,但是还  没等她走到门口,就听见奶奶说:“只要答应我的条件。”

威登巴赫太太缓缓转回身来。

“你们女儿团的茶会得在我家举行。”

“可是——”

“这样我做起来方便些,”奶奶说,“我很少出门。”

这可是在瞎说。威登巴赫太太听了直摇头。

“道戴尔太太,请听我说。这不是一般的社交活动,这是女儿团的聚会,只限我们这些会员参加。茶会向来是在我家里举行的。”

“我会在前厅生好火,”奶奶说,“非常暖和的。”

“可是——”

“要不然的话,你就在你家里用外面买来的纸杯蛋糕好了。”

威登巴赫太太崩溃了。

情人节那天,我一大早就到学校了,可巴特勒小姐比我还  早。既然报上已经提到要交换情人节卡片,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在每个人的课桌上放一张。她的卡片又脆又薄,就像打卡纸一样。这样就每个人都有一份情人节礼物了。

大家陆陆续续走进教室,都发现了自己的礼物。“噢哟!”卡琳·乐芙乔发现送卡片的原来是巴特勒小姐,就翻翻眼珠,把卡片胡乱塞进了课桌。

这时,英娜丽走了进来。她的课桌紧挨着我,桌上除了巴特勒小姐的卡片,竟然还  有三张。英娜丽双手捂住了嘴巴,尖叫一声,引得大家纷纷回头看她。她一下子成了焦点人物。她简直太瘦了,真比白蚁扛着的牙签还  要细。她扭头看看其他人拿到多少卡片。都是一人一张。

英娜丽趴在课桌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几张纸片。她先看了看巴特勒小姐的卡片,又拿起第二张。这张卡片显然是自己做的,可不像是剪出来的,倒像是削出来的。卡片上写着:

匆匆奉上我的祝福

但我绝对没吃过糨糊

一个秘密爱慕你的人

英娜丽盯着卡片看了一阵,然后凑过来,几乎要趴到我腿上了。“我猜这张卡是艾默·利普送的,”她尖着嗓子告诉我,“你信不信?”

这个,我还  真没法相信。

英娜丽挺直了身子,矜持地拿起第三张卡片。这张卡片不像前一张那么粗糙,上面还  粘着几团棉絮。上面写着:

我们平凡的牧人

总是羞怯地不敢

祝你情人节快乐

[没有落款]

英娜丽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扑到我身上。“会不会是……约翰逊哥儿俩?”

刚巧艾默·利普和约翰逊哥儿俩这时候都在赫基莫尔先生班上,但是一下子全班都知道他们给英娜丽送了卡片。这消息就像野火一般迅速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毕竟我们只有十二个人。卡琳·乐芙乔愤怒地转过脸来。

现在,英娜丽打开最后一张卡片。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看个究竟。

这张卡片非常漂亮,一枚白绸缎做成的心形,胖鼓鼓的,好像一个小枕头,四周端端正正地围绕着两道纸花边,一定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做成的。英娜丽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这卡片,念道:

送给这里最可爱的女生

——世上最可爱的女生

罗·麦克纳

“天哪,玛丽·爱丽丝!”英娜丽跳了起来。她的自信心无限膨胀起来。每个人都在说罗伊斯 ·麦克纳布给英娜丽送了张卡片。

罗伊斯 就在教室里,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总是拿一本书在上课前看,不是埃德加·莱斯 ·巴罗斯 的“泰山”故事,就是菜德·哈格德的冒险小说。卡琳显然也听见了,我和英娜丽都看见她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终于,她爆发了。她霍地站起身,气冲冲地朝我们大步走来。

“拿来我看!”她从英娜丽手里一把扯过那枚绸缎心,纸花边也被撕破了。

卡琳读着卡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怒火中烧。她回头看罗伊斯 ·麦克纳布,只见他一手支着下巴,正专心看书,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卡琳把卡片奋力摔在英娜丽的课桌上,逼到她眼前吼道:“你搞的什么鬼?你这自以为是的小东西!”

英娜丽的眼睛里闪出泪光。

巴特勒小姐站了起来。“卡琳!出去。”

卡琳只好往外走。当她咚咚咚走过罗伊斯 身边时,他抬头瞥了一眼。她气得脖子都红了,就跟情人节卡片一个颜色。门砰地关上了。这时恰好八点整,我们都起立,开始念效忠誓词。

那天上午,英娜丽总是忍不住掀开课桌,偷偷看一眼那几张情人节卡片,得意地哼几声。中午,我们在地下室吃午饭,女生们全都围着她坐,就连艾琳·斯 坦普也不例外。

罗伊斯 在地下室另一头独自投篮。他不见得是个好中锋,但他的勾手投篮的确很帅。不过我对篮球一窍不通。

卡琳没有出现。那年头,你要是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就得回家。

后来我们在院子里的时候,英娜丽悄悄走到我身边,说:“真有意思。你看见卡琳那副表情了么?我应该把卡片好好藏起来,对不对?玛丽·爱丽丝,你一定也希望有人送给你祝福,尤其是罗·麦克纳布的。你得花点工夫才行。”

“是件好事。”我说。

英娜丽做得很漂亮。她的眼泪让我感触。

然后,我跑到桔槔那儿去洗手。这些天我的手一直黏糊糊的。我觉得永远也没办法把手上粘的面糊糊洗干净。

二月份我真是忙坏了。情人节卡片的事刚过去,我就被奶奶叫去擀面团。而且总是从中心开始擀。女儿团茶会前的那个周末,我们都没歇过,腰里缠着毛巾,头发裹得严严实实的。厨房的每个角落都飘着面粉。

到了华盛顿诞辰日那天,茶会定在下午四点开始,所以我一放学就赶紧往家跑。厨房里,馅饼排列在烤盘上,每一枚都仿佛是精致的艺术品,但我却没看见奶奶的踪影。

最后,我发现她正站在前厅门口。那是奶奶么?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哦,她在摆姿势呢。满头银白的卷发从中间整齐地分开,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没有一根头发不听话地钻出来。腮边垂着珍珠耳环,下巴下面还  隐隐有科蒂牌粉扑留下的痕迹。

我从来没见过她穿长裙。一定是从雷布莱思服装公司邮购的。那是一条深棕色羊毛裙,前身打出细细的褶皱,再往下看,腰间系着一条腰带。还  有呢,一侧袖口外露出一截花边手帕,烘托着壮实的手腕。裙摆底下露出崭新的鞋子——一双大号黑漆皮靴子。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一刻,我真想拥抱奶奶,永远抱着她。

“奶奶,”我说,“你真美。”

奶奶轻描淡写似的挥挥手,但她的确很美。

厨房椅子上搭着一条镶着荷叶边的白围裙,是她特地为我做的。她帮我系好围裙,然后指指一个放着酒杯的托盘。她没有煮茶,而是准备调潘趣酒,看起来她不希望调酒的时候我待在厨房里。于是我托着盘子去前厅。

前厅里热得就像八月里,我一走进去就大吃一惊,差点把那些玻璃杯都扔到地毯上了。已经有一位太太驾到,占据了最好的座位。但她并不是女儿团的成员,而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

威尔考克斯 太太头戴帽子,身穿围裙——不过是条能够出客穿的漂亮围裙。她那双眼睛,正溜溜地扫描着整个房间呢。

奶奶已经搬来一张桌子,还  铺上了白桌布。我把托盘放在桌上,才一转身,又吃一惊。原来火炉边的摇椅上也坐着一位太太,老态龙钟,裹着大披肩。她也不是女儿团的成员。看她的神色,好像爱抽烟斗似的。

我不知道威尔考克斯 太太有没有看见我。你永远说不准她的视线究竟落在哪里。那位年纪一大把的太太倒睡得正香,因为不知是谁把她安置在紧挨着火炉的地方。不过她肯定还  活着。你在这房子的任何角落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我回到厨房,奶奶正在调一大碗红艳艳的潘趣酒。我说:“奶奶,坐在火炉旁边的那位老太太是谁啊?”

她抬起头来答道:“是梅·格瑞斯 沃姨婆。今天考吉尔一家带她进城的。她难得出门。”

“奶奶,她多大岁数了呀?”

“这个嘛,我不清楚,”奶奶说,“你得把她脑袋砍下来,数数脖子上的年轮。”

就在这时,前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把整幢房子都震动了。“一定是女儿团来了。”奶奶不动声色地说,就好像她们经常来拜访她似的。

我一打开门,威登巴赫太太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布洛希尔太太——她丈夫是殡葬承办人,弗瑞斯 特·皮欧太太,然后是鲁兹牧师的太太,而最后压阵的则是T.阿斯 科伯爵夫人。她们都戴着帽子,穿着紧身胸衣,披着面纱,戴着手套。她们一进屋就发现不对劲。

“哟,是不是我看错了,”其中一位脱口说道,“那不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么?”

“好啊您哪。”威尔考克斯 太太招呼道,从头到脚把她们看了个遍。

她们又发现了梅·格瑞斯 沃姨婆。她张着嘴,露出仅有的两颗牙齿,嘘嘘地打着呼噜。太太们都看呆了。“又是一位。”布洛希尔太太说。

她们又抬头看,发现身材魁梧的奶奶已经站在屋里,一双大手交叉在胸前。她的打扮一点都不比她们逊色,而如果你问我,我要说她比她们每个人都漂亮。她们一眼就看出,她正是茶会的主人。

“你们把大衣脱了吧,”她说道,“要么就交给这姑娘。”

T.阿斯 科伯爵夫人穿着波斯 羔羊皮大衣,她可舍不得把大衣交给我。我看她是想夺门而出了。这些太太们在屋里团团转,谁都不愿意挨着威尔考克斯 太太坐。她们留意到奶奶的沙发上摆着粉色丝绸靠枕,还  镶着金流苏,上面绣着“伊利诺伊州饥饿岩留念”的字样。我从厨房搬来几把椅子。L.J.威登巴赫太太开始致词,虽然她说得有点磕磕巴巴。“我们将省去通常的仪式,”她说,“因为这次……这次在场的不仅是我们这些成员。但我还  是要请鲁兹太太来为我们祈祷。”

“要不要来一大口水果潘趣酒润润嗓子?”奶奶大声说道。

我去厨房把潘趣滔碗捧了过来,再把斟满酒的杯子分给大家。鲁兹太太站起身,开始没完没了地祷告起来。趁她祷告的时候,我把所有茶点一样一样摆好,最后她终于祷告完了,这时候梅·格瑞斯 沃姨婆突然苏醒了。“阿门,姐妹们!”她高喊道,还  以为自己在教堂呢。

“你是哪家的,孩子?”梅姨婆问挨着她坐的威登巴赫太太。

“我们是女儿团的,”威登巴赫太太轻蔑地说,“我们的家族都能上溯到独立战争时期。”

“你要贴着她耳朵说话,”奶奶在厨房门口大声喊道,“她聋得跟木桩子似的。”

“贴着我耳朵说话,”梅姨婆说,“我聋得跟木桩子似的。不过我说的是你,孩子。你娘家是哪儿?”

“我结婚前姓罗奇,威勒米娜·罗奇。”威登巴赫太太干巴巴地说,不过她很乐意提一提自己的家族历史,“我娘家的祖上就是弗吉尼亚州卡帕帕县的克罗上尉——”

“哎,孩子,你说错了。”这会儿梅姨婆完全清醒了。屋里的人都满怀好奇,甚至没注意到我重新斟满了酒杯。

“你今年该……该56岁了吧?”梅姨婆眯缝起眼睛。威登巴赫太太倏地脸色煞白,猛喝了一口潘趣酒。

“当年罗奇家收留你的情形,我到现在还  记得清清楚楚。”梅姨婆回忆道,“那应该是1883年,对不对?你是波迪克家的孩子。”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县里把你和你妹妹从波迪克家带走,因为那会儿他们家上上下下动不动就坐牢。有两户人家分别收养了你们姐儿俩,因为谁都不愿意两个一起要。这事儿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梅姨婆往椅背上一靠,慢慢摇了起来。“没错,你就是波迪克家的孩子,一只眼睛绿,一只眼睛蓝。你们祖上有个卖避雷针的,眼睛的颜色就是从他那儿传下来的。”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突然,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站起身。她的帽子幸亏有一根别针挂住,才没掉到地上。“而我是被舒茨家收养的!”她大声喊道,“他们就是不肯说我是谁家的孩子,说那会影响我一辈子的!”

女儿团的太太们都坐不住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径直向威登巴赫太太跑去。“你就是我失散了多年的姐姐!”她一把抓住威登巴赫太太,吓得威登巴赫太太连连倒退,脸上堆满了恐惧,潘趣酒也洒了一地。

茶会再也进行不下去了。阿斯 科伯爵夫人落荒而逃,也许是散布消息去了。剩下的人都围在威登巴赫太太身边,把威尔考克斯 太太挡开。前厅里热得就跟亚马孙雨林似的,有几位还  想再来一杯潘趣酒。

她们都哭作一团,而威登巴赫太太好像疯了一般。她们手忙脚乱地把她往门口拽,漂亮帽子都滑到耳朵边,面纱也都被扯得乱七八糟。

她们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威尔考克斯 太太挥着胳膊在后面追。现在想起来,威尔考克斯 太太和威登巴赫太太长得的确挺像的,皮肤、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完全一样,脸色也都很苍白。虽然牙齿不一样,但谁知道威登巴赫太太是不是装了假牙。威尔考克斯 太太跑到大门口,奶奶出来送客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说:“这么多年了,威勒米娜终于找到我了,我猜她肯定是激动得要命。”

“完全有可能。”说着,奶奶把她们全都关在了门外。她转回身,享受着屋里的宁静。梅·格瑞斯 沃姨婆又睡着了。她张着嘴,嘘嘘地打着呼噜,就像唱小调儿似的。

奶奶低声说:“老天爷,我们该拿那些馅饼怎么办?”

不过我们还  是把它们都及时处理了。潘趣酒也一滴没剩。那酒是用一份草莓汁和两份不掺水的肯塔基威士忌调成的。后来我发现了那个“老土耳其”酒的空瓶子。

“今年,女儿团的华盛顿诞辰纪念茶会打破传统,在道戴尔太太家举行。参加茶会的还  有特别嘉宾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和梅·格瑞斯 沃姨婆。”

“气温突然下降,冻死了鲍曼农场的一头小母牛。还  有一头猪因寒冷丧命。”

——《匹亚特县报道·本地趣闻》

我写完最后一篇《本地趣闻》,又认认真真誊写了一遍。巴特勒小姐常常说,再写一遍才是杰作。然后,我就和以前一样,在上学途中将这篇文章送进了邮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