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三)·翻译

【题注】

《少年中国说》是梁启超一篇著名的政论文章。自1900年初发表以来,被读者广为传诵,不仅成为梁启超的代表性作品,也被公认为晚清“新文体”散文的典范性篇章。

当时,八国联军勾结清政府,镇压义和团运动,攻陷了天津和北京等地,并制造舆论污蔑中国是“老大帝国”“东亚病夫”“一盘散沙”,不能自立,只能由列强共管或瓜分。国人情绪悲观,民族危机空前严重。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迫逃亡日本,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变法图强的努力,为了驳斥帝国主义分子的无耻滥言,也纠正国内一些人自暴自弃、崇洋媚外的奴性心理,唤起人民的爱国热情,激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梁启超适时地写出这篇《少年中国说》,以进化论的乐观进取精神,不仅揭示了时弊,更歌颂和展望了未来的少年中国,洋溢着昂扬进取的气慨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极大地鼓舞了国人为争取祖国独立富强的斗志,对我们今天仍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此外,梁启超在文中采用了对比、比喻、排比、对偶等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辞采华丽,文笔酣畅。语言或奇或偶、或文或白、或中或外、说古论今,想象丰富,促成了文章自由豪放、感情充沛的文体风貌。故有学者表示:此文不但以思想新颖警辟取胜,且亦以文辞美取胜,然仍不脱对文言形式美的追求和框子。但这是一种在平易畅达的基础上,熔冶古文、骈文、散文、韵文、雅言、俗语的自由放纵的文辞美,梁氏此类文可看作是我国古典文章审美特性的终结。

原文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㉕,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点评:第六段点出中国迄今未成为现代国家的根本原因:中国只有国之名义,未具备现代国家的形式。国呈老态,只因童年多病,它的壮年还尚未到来,故而,真正的中国,还是少年,一个亟待成长的少年。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梁启超所爱之国,指的是通常意义下具有祖国含义的中国,而不是大清国)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点评:第七段以欧洲近代“国家”为参照系,回顾中国历史,点出“国家”与“朝廷”概念间的不同,以及生命周期的不同。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㉖。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㉗,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点评:中国本该是蓬勃少年,为何现状却如此老态?第八段梁启超以玛志尼的事迹反诘国人,开启对中国之老少最后一个层面的正反论述。如果说前面论述国之老少重在历史的话,那么这里则着力在中国的现实。

注释 

㉕官支:器官和肢体。

㉖玛志尼(1805-1872):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家,民族解放运动中民主共和派领袖,曾创立少年意大利党,策动革命,屡遭失败,最后完成了意大利统一事业。三杰:指玛志尼和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加里波弟、意大利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领袖加富尔。

㉗奥国:指1815年后统治意大利半岛的奥地利。

参考译文

大凡古代的中国,虽然有国家的名义,然而并未具备国家的形式。有的是作为家族的国家,有的是作为酋长的国家,有的是作为封建诸侯的国家,有的是作为一王专制的国家。虽种类不一样,总而言之,它们对于国家应具备的体制来说,都是有其中一部分而缺少另一部分。正如婴儿从胚胎变成儿童,他身体上一两种肢体器官,先开始发育形成,此外的部分虽已基本具备,但尚未能得到它的用处。所以唐虞尧舜以前为我国的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我国的乳哺时代,从孔子而来直至现在是儿童时代。逐渐发展,至今才即将进入儿童以上的少年时代。他的发育成长之所以如此迟缓,是历代的民贼阻碍遏止他成长的结果。就像童年多病,反而像衰老的样子,有的甚至怀疑他死期就要到了,而不知道他都是因为没有完全成长、真正长大的缘故。这不是针对过去说的,而是放眼未来说的。

况且我们中国的过去,哪里曾出现过国家呢?不过仅仅有过朝廷罢了!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自立于这个地球上已经有数千年,然而问一问这个国家叫什么名称,则竟没有名称。至于所说的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的,都是朝廷的名称罢了。所谓朝廷,乃是一家的私有财产。所谓国家,乃是人民公有的财产。朝代有朝代的老与少,国家也有国家的老与少。朝廷与国家既是不同的事物,那么不能以朝廷的老少指代国家老少的道理就很明白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期,是周朝的少年时代。至幽王、厉王、桓王、赧王时期,就是周朝的老年时代了。高祖、文帝、景帝、武帝时期,是汉朝的少年时代。至元帝、平帝、桓帝、灵帝时期,就是汉朝的老年时代了。此后的各个朝代,没有一个不具有少年时代和老年时代的。凡此种种称为一个朝廷的老化是可以的,称为一个国家老化就不可以。一个朝廷衰老将死,就像一个人衰老将死一样,与我所说的中国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我们中国,以前尚未出现在世界上,而今才刚刚开始萌芽罢了。天地是多么广大啊,前途是多么辽阔啊,我的少年中国是多么美啊!

玛志尼,是意大利三杰中的魁首。因为国家的事被判罪,逃窜到其他国家。于是创立一个会,叫做“少年意大利”。全国有志之士,像奔涌的云和雾聚集一般响应他。最后终于统一复兴旧邦,使意大利成为欧洲一大强国。意大利,是欧洲的第一老大帝国。自从罗马帝国灭亡后,全国土地隶属于教皇,政权归属于奥地利,这大概是所谓衰老而濒临于死期的国家了。但出现一个玛志尼,就能使全国变成少年意大利,何况我们中国确实处在少年时代呢?堂堂四百多个州的国土,凛凛然有四万万国民,难道就不能出现一个像玛志尼这样的人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