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落花》赏析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  薄淡的轻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  啊  不要惊醒了她

啊  不要惊醒了她  不要惊醒了 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  飘荡  飘荡  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  眼里  歌唱着  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啊  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 啊  寂寂的听着落花

 

妹妹  你愿意罢  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  细细的听歌唱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  水涯  到处是你们的故乡  到处你们是落花”

 

二五,六,九

选自《旅心》,创造社出版部1927年版

【赏析】

穆木天在日本留学期间受到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影响,初期的诗作中追求一种朦胧的情调和语言的音乐美。诗人25岁时写的这首《落花》就是这种诗风的一个代表。

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的浪漫主义抒情之作,具有象征派诗幽远朦胧的特征。诗人找到了落花这一情感的象征物,把两种感情的溪流巧妙地交汇在一起,使得落花的吟咏成为一个短小的复调主题的二重奏。诗的第一主题是爱情甜蜜的追求,诗的第二主题是人生飘泊的感叹。诗人把这两个主题、两种情调交错地深寓在富于飘零与甜美色彩的“落花”这个意象之中。《落花》是初恋时诗人心态的素描。与恋人刚刚欢聚离开,心被一种甜美和宁静笼罩着。这时,诗人是多么深情地在回味着自己爱情的甜蜜和纯洁啊!“落花”进入诗人的意识而成为这一情思的象征物,是非常自然的选择。诗思就从这里开始了。

诗人倾听的心是那样细腻:他愿透过“寂静的朦胧”与“薄淡的轻纱”,即在黄昏与薄雾中“细听”檐雨的淅沥和由远方飘来的一声“嘘叹”,意识到那是一片片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这是落花的“嘘叹”,也是一种美的飘落的声音。在这轻轻的白色落花的“嘘叹”声中,诗人在朦胧的境界中品味着恋人情感的“细语”与纯洁的深情。“细雨”“落花”都被赋予了象征意义而具有了某种感情。

诗的第二节说,这落花如两人的情感无处不在一样,洒满了整个世界,也把“白色的幽梦”吹到自己的心头。这落花是那样柔婉多情,又是那么令人浮想联翩,令人陶醉。诗人用细腻的笔调,由远到近地展开了这第一主题的抒写。朦胧的色调中表达了似爱非爱、似花非花的境界。

落花已经成了两人爱情连结的象征。她在两个人的感情上都唤起了一种美的联想、飘零的联想。转入第三节后,诗由一个人的独咏,变为一对恋人同声的倾诉。“落花”的意象也逐渐被赋予另一番孤独飘泊的感情色彩,于是乐曲的第二主题由隐而显地呈现出来。落花的孤独飘泊、无家可归的感情,同时也是诗人和恋人共同情感的一种外化,是处在异国他乡一个青年学子心态的象征。诗人内心微荡着飘泊的痛苦,这痛苦也漫染了爱的灵魂,由此才对着落花发出了“啊 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这样的呼声。

在这无可依存的飘泊的心灵中,只有爱才能使人得到慰藉、忘记痛苦。于是在“寂寂的听着落花”中,两颗爱的心灵又融而为一了。他们唱出了共同的心声,在永远的相爱中才有甜蜜的幸福与生命的归宿。在朦胧的薄雾和坠下的落花中,她依偎在“我"的臂中,倾听着“我”发自心灵的歌。人生的飘泊感在甜美的爱情中得到了解脱,或者说得到了暂时的慰安。全诗到此结束,双主题的奏鸣曲又升华为一个旋律。落花的意象给人一种多层情感。全诗也由此而流露一种透明的朦胧与健康的感伤相融合的神秘气息,使读者的感觉也笼罩一层“薄淡的轻纱”。

穆木天受法国象征派诗歌的理论影响,提倡创造“纯粹的诗歌”。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强调音乐美与绘画美的统一,主张把“音”和“色”放到诗的文字中来。在音乐美方面追求一种诗的语言律动与被传运情感律动的完全和谐一致,如写风声、雨声的感觉必须使用与之相应感觉的语言来传运。在绘画美方面,追求诗歌语言的色彩感。《落花》一诗自觉地实践着这些美学追求。诗中服从爱情的主题,始终贯穿一种白的色调、轻的声息。如薄淡的轻纱般的白雾,寂静的朦胧的黄昏,淅淅沥沥的细雨寂寂从檐上滴落,轻轻的白色的落花,以至连“幽梦”也是“白色”的了。这一色调与整个诗的情感保持了和谐一致。全诗注意音乐美感的效果。首先,注意每节的押韵都与“落花”相协调,听起来有一种和谐的美感。其次, 注意双声和叠韵字的运用,如“寂静”“淅淅的细雨”“轻轻的白色的落花”“纤纤的柔腕”“深深的坠下”等,有的是复词的形容词,有的是双声词,有的是叠韵词,穿插在诗中,增强了诗歌的音乐感,而这些词又尽量与自然景物中的落花、檐雨的律动相一致,造成了自然中的声音与诗中情感律动的声音一致的境界:缠绵、感伤而柔美。复次,有些诗句的重复出现也加强了听觉上美的效果。穆木天的爱情诗“托情于幽微远渺之中,音节也颇求整齐”(朱自清语),在“五四”后期的爱情诗中,确是别具一格的。(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