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变

吃晚饭的时候,林富民就着玉米粥把腌黄花菜嚼得咯嚓咯嚓响,一边告诉李秀兰:“这回老江头的女人是真不行了,都有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了。”

李秀兰挟着一筷子腌菜正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就停下来:“那我们能做点什么?”

林富民堆出一脸讨好的笑:“还真要请你帮个忙。老江头女人说走就要走,走的时候身边要是没个人在,你说多不合适。靠老江头一个人白天黑夜地顶着,怕不是办法,他也有了一把岁数,场里还有事情要做。我想……找几个人值值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你看看能不能顶两个晚上?”

李秀兰非常爽气:“行。人一辈子不就麻烦这一次吗?再说老江婶子待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这忙应该帮。”

她忙忙地喝光碗里的粥,打盆水草草地洗了一把身子,换件干净衣服,又嘱咐小芽洗碗涮锅,照应好两个弟弟,晚上火烛小心,罗罗嗦嗦交待一大通,才匆匆忙忙出门。

一连值了几个通宵。老江头女人的生命真是顽强,一口气幽幽地浮在嗓子里,忽上忽下的,游丝一样的,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落下去。李秀兰回来形容说:“哪里还像个人啊!骨头一把一把的,身上的皮都长不住了,一碰就掉一大片,蛇脱壳一样,嘴巴里也是一股浊气,怕是五脏六腑都烂了呢。”

小芽就努力想像老江头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直想得头皮发麻,后背上爆出一片鸡皮疙瘩。

李秀兰几夜不睡,已经是顶不住了,脸黄得像蜡,眼皮肿出两个袋袋,滚圆结实的两条臂膀眼看着就松懈下来,手一揪能扯出好长的一块皮。

小芽心疼李秀兰,提出来要帮她守夜。李秀兰自然不肯。她有点迷信,说是小女孩子家去伴个半死的人,会沾了霉气,不吉利。小芽却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情从不肯放弃。

吃过晚饭,小芽就拦下了李秀兰,动身往场部走。

老江头的家门口静悄悄的,丝毫也没有要出大事的迹象。小芽走进门,外间空荡荡没个人影,灶台上也是冷冷清清。再探头往里间看,才发现程老师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眼睛定定地盯住床上那个将死的女人,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擦黑,里间屋子的光线更是昏暗一片。程老师没有开灯,却在靠窗口的桌上点了一根白蜡。蜡烛光惨惨淡淡,把程老师坐着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越过墙壁一直延伸到了屋顶。老江头女人的喉咙口卡着一口痰一样的东西,喘气声丝拉丝拉的,时而发出风吹一样的细细的尖啸,时而又咕噜咕噜翻着气泡,听得人心里发紧。

小芽说:“程老师,你怎么不开灯啊?”

程老师抬起疲倦的眼睛,笑笑:“电灯光太亮,会刺激病人,让她不舒服。”

小芽心里想,人都已经这样了,怎么也是不会舒服的。小芽让程老师赶快走,小米粒儿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天这么晚了,让人不放心。

老江头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有九、十点钟,整个场部前前后后都睡得悄无人声。他一回来就直奔里屋,发现小芽孤另另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守夜,马上发了火,责备林富民和程秀娟他们太不像话,怎么让个孩子来陪着快死的人。小芽解释说她自己要来的。老江头怜地看看她:“你自己要来,他们也不该让你来,今夜要真有了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吓着了怎么办?”小芽顶撞他:“你以为我的胆子绿豆那么小?”老江头咽住了,张了张嘴,转而笑起来:“你这个孩子!”他嗬嗬地笑着:“你这个犟孩子!”

老江头跑到外屋,自己倒一杯酒喝了,又给小芽倒一杯,端进去:“喝掉它!壮壮胆。”

小芽不敢说不喝,接过酒杯,才憋住了一口气准备往喉咙里倒,床上的病人忽然发出一声鸟鸣一样的呃,人像牵线木偶一样冷不丁直坐起来,又咚一声倒回枕头上。小芽就坐在病人床边,感觉她坐起落下的时候有腥腥的风从脸边掠过,一时间真的吓傻了,手里的杯子砰地落地,酒香四溢。

老江头一个箭步上前,拨开小芽,弯腰按住了床上簌簌发抖的女人。女人的力气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大得惊人,两腿乱蹬,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像弓一样地挺起来,一会儿又如面条一样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面孔憋得青紫,看上去难过得不行。

小芽手足无措地站着,心里嗵嗵地发跳,想帮忙又不知怎么下手。老江头回头冲她大叫:“去喊李医生!”小芽这才猛醒,转头就往门外跑。

李艳已经上了床,听见小芽喊,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光脚趿了一双鞋子就出来,跟着小芽往老江头家里奔。等她们一前一后赶到病人床前的时候,老江头女人倒又过了最难受的那一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手脚时不时地还在搐。

李艳听了她的心跳,又静静地观察了她一阵子,小声对老江头说:“恐怕一会儿还会发作。再发作了要不要抢救?”

老江头垂头坐着,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声音哑哑地:“救。能救多少救多少。救成救不成是她的命,人事我不能不尽,几十年的夫妻了呀。”

李艳回头对小芽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再跑一趟,把温医生叫过来。”

小芽第二次出门,在夜深人静的场部大路上奔跑,心里充满着救人的焦急和重任在肩的自豪。温卫庭和叶飘零两口子都不在家,小芽耐心地敲了好半天门,屋里黑灯瞎火,悄无人声。小芽想到温医生很可能还在猪场,他最近在搞一个良种猪的繁殖试验,每隔几小时给猪量一次体温,不能间断,照温医生素常做事的脾气,弄不好这些天就守着猪不回家了。小芽转过头又往场部外面跑。

夜色很好,头顶上芝麻似的繁星挨肩擦背,挤挤碰碰,月亮被它们挤得歪到天边去了,小芽在月光下的身影就拖得细细长长,一顿一顿地掠过了沟渠、小桥、蔬菜队的西瓜地、汪着一层发亮的浅水的稻田,又很快地移向学校后面的竹林。

竹林是很大的一片,每根竹子都有钵口粗细,两三丈高,郁郁苍苍,森森然然,风吹过去的时候,坐在学校教室里的小芽都能听到远处那一种低沉悠长的啸吟,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古远神奇和惊心动魄的秘密。因为林子里这样一种过重的气,小芽和她的女同学们在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走进去。此刻小芽要往猪场找人,不得不从这条路上过,她只好硬了头皮,麻着胆子,一边脚步匆匆一溜小跑地走,一边觑着眼睛往旁边的林子里看,生怕从黑暗深处冷不丁地窜出什么东西来。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小芽果真看见了林子边上非同寻常的奇景。她先是听见细细的歌吟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两种声音都是压抑的,是不能声张的快乐和强行收敛的欢欣。接着,她发现贴近地面的一处有闪烁的光亮星星点点迸发出来,冷白和浅蓝相杂,一朵一朵地在空气中飘浮,有时候向四面飞溅,有时候又倏然熄灭。熄灭的时候,歌吟声和说话声嘎然而止,世界一片静默。片刻之后人声再起,光亮随之增强,贴紧地面激荡地跳跃,飞花落雨,电闪火燃,石破天惊。

小芽惊得呆了,她不能思想也不能呼吸,甚至忘记了本来的恐惧,木桩一样地站着,恍惚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月色依然清亮,大地如水洗过一样的澄明安祥,小芽的身体沐浴在月光之下,几乎跟地面同样地灰白柔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林的一角,在那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幽暗之处,她看见了非人间的奇迹,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美丽,是她路过竹林时因为过度恐惧而带来的幻觉。

忽然她的身后有黑影一闪,接着一只手就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没等她叫出声来,再一只手又死死地捂在她嘴上,这只手带着一股轻微的花露水的香味,五指并得极拢,将她的口鼻捂到严丝合缝,令她窒息。

小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往后面去看。她心里害怕得几乎要吐,太的某处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弹三弦一样,嘭嘭作响。接连而来的惊悚早已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感觉自己整个儿地就要崩溃了。

“别出声!”有人耳语一样对她说了一句。她发现说话的声音很熟,挣扎着扭过脖子去看,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地从脑后盯住了她:居然是商影影!

“别出声!”商影影再一次低声耳语,目光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边松开捂住小芽嘴巴的手,两条胳膊挟紧了她的身体,不由分说地带着她离开大路,一直下到拐弯处的沟坎,按了一下小芽的肩膀,两个人同时蹲下。

“你看到了什么?”商影影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紧盯着小芽。她很紧张:肩膀和脖子都是僵硬的,呼吸有些急促,说话的时候牙关闭得很紧,像是从牙缝里把那些音节恶狠狠地弹出来一样。

小芽结结巴巴地回答:“是光……好像是磷火……还有声音……”

商影影一声冷笑:“你想替叶飘零瞒着?因为她喜欢你?”

“……”小芽目瞪口呆地望着商影影。

“哪里有什么光?是叶飘零和贺天宇!他们躲在竹林里又唱又说!你没有看见?你会没有看见?”商影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小芽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看见的神奇光亮是叶飘零皮肤上的那一层薄膜。每当叶飘零和贺天宇在一起的时候,每当他们四目相对心相呼应的时候,叶飘零的身体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反应:晶亮而闪烁,像是情催化出来的化学涂层。

商影影忽然埋下头,呜咽着哭起来。她肩膀一颤一颤,脖子上下地颠动着,哭得悲苦而绝望。“……她勾引了贺天宇……懂吗?她把贺天宇迷住了……她迷住他了……”

小芽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商影影哭。她奇怪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对商影影的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对叶飘零和贺天宇的怨恨,而他们两个曾经都是她迷恋和慕的人。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非常孩子气的问题:叶飘零皮肤上的神奇光亮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发现?是不是她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商影影……”她试探着喊了商影影一声。

商影影抬起头,满脸泪水在月光下显得粘稠发亮,像鼻涕虫蜿蜒爬过的痕迹。“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她烦燥地驱赶小芽:“走啊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走!”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小芽无奈地起身,爬上沟坎,回到大路。走过竹林的时候,她再一次驻足,怀着一种轻微的忧伤往林中幽暗处看。闪烁的光亮不见了,被压抑住的歌吟声也听不到了,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像水一样漫过来包裹了她的静。

小芽忽然起步,向着猪场的方向发力狂奔,想要在奔跑中把刚才的一切全部忘记。她跑得呼呼大喘,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仅仅剩下一只风箱的功能。

温医生从猪舍里迎出来,一手提着一盏风灯,一手甩着一支大号的体温计,惊讶万分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会来?出什么事了?”

小芽幽幽地喊了一声:“温医生!”她浑身一松,有一股气从头顶一直贯穿到了脚底,像皮球漏气一样,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

李秀兰是随着江心洲农场的一大群妇女,坐着拖拉机去县火葬场给老江头女人送葬的,一大早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她用一块干巾拍打着满身的土,心惊肉跳地告诉林富民和小芽:“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那么大一堆骨肉,往炉子一顺,火苗儿一卷,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灰!日后我死了,我受不了那个挨烧的罪。”

小芽打了一盆水让她洗脸,一边就说:“你放心,人死了就没有感觉了,怎么烧都不会疼。”

李秀兰郑重其事地反驳她:“谁说的?人死了魂还在啊!到时候魂儿会哭啊!老江婶子的魂就哭得吱里哇啦响,我在炉子外面都听见了,让我心揪得呀,惨得很呢!”

小芽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有很多事情跟李秀兰真是说不清楚的。

老江头女人死了以后,小芽去场部的机会倒少了很多。那个病弱的、时不时需要小芽帮忙拎桶水洗几件衣服的、喜欢用知了壳做药引子的、枕边总是备着几颗糖等小芽姐弟来耍的老婶不在了,小芽每次走过老江头家门口,看见那一扇灰白色的终日挂锁的门,心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空洞得无着无落。

有一天她在江堤上碰到了温医生。温医生当时一脚踩在堤上,一脚踩在堤坡处,撅了屁股,手在地上拨来拨去的,寻寻觅觅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小芽,他显得很高兴,主动告诉她:“我刚看了一本你们当地的县志,书上说到江边的几味特产草药,我想找到它们。”

小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他:“这些日子你看到江猪了吗?”

温医生“哈”地一笑:“江猪专门躲着我,每次我往江边一站,它就扎到水里不出来了。其实我对它们充满敬意,不过是想看一看而已。”

小芽安慰他:“你别着急,没见过的不是你一个,还有我。”

温医生还是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斜了身子站着,手撑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小芽,镜片在光下一闪一闪的。小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头去望江面。温医生这时才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话:“你好像又变了一点,眉眼长开了……”

小芽脸一红,含混道:“一天比一天老了。”

温医生头仰起来,呲开参差不齐的牙,笑得满脸都是光:“说什么呀!小芽小芽,你可真是的呀……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

小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跟年龄不大相称的忧伤:“可是,有的人是皮肉先老,有的人是骨头先老,有的人是心和脑子先老……”

温医生收起笑,关切地望着小芽:“你怎么了?不痛快吗?碰到什么事了?”

小芽低下头,过一会儿,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温医生,你为什么不想跟叶老师生个孩子呢?”

小芽说完这句话之后头仍然低着。她心里嗵嗵地跳得厉害,想不出来温医生是不是理解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又会问她什么。她不希望看到他脸上可能会有的疑虑或者伤心的表情。

可是好半天过去,小芽没有听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声响。她感到疑惑,忍不住地抬起头,却发现温医生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居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怜悯。

小芽惊讶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没有移开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小芽,在你的这个年龄,你只应该记住快乐的事,因为快乐是你的权利。其它的,那些不愉快的,丑陋的,肮脏的,让人心灵受伤的事情,都不应该由你承受。懂不懂?”

小芽咬着嘴唇,点一点头,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到心里。

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的时候,小芽借口给花红还一本笔记本,出了家门,鬼使神差地溜到场部。

她背倚着一棵杨树站着,远远地望着叶飘零卧室窗口的灯光。透过质地细密的竹编窗帘,她看到那窗户宛如一幕漏光的舞台幕布,叶飘零和贺天宇的影子在幕布上时隐时现,他们忽而靠得很近,鼻子和另一个人的耳朵几乎贴在了一起,忽而又急速地分开,两颗脑袋来回地晃动,接着他们的身影开始重叠,变成晃悠悠的一个人,从一个人的肩膀上马上又长出另一颗脑袋,茸的,边缘处有着一圈半透明的光晕……

他们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呢?贺天宇的手里有一本书的轮廓,他们在共读一本好玩的书吗?叶飘零的手指触摸贺天宇身体的时候,也像她从前摆弄小芽时一样,柔软而又有力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暗示和不可抗拒的专横吗?她皮肤的热气还是那样温暖而发散,渗杂着特别的香味吗?还有贺天宇,他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女都是同样温柔体贴,会把他清新整洁的面貌恰到好处地展示出来?

小芽靠在杨树上,长时间地、忧伤地看着窗中的人影。她心里有轻微的疼痛,从心脏一点点地延伸到指尖,麻刺刺的,像摘棉花的时候被棉桃的尖顶反复扎着一样。她把自己隐藏在树干的影里,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流出眼泪,担心被路人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但是眼泪始终又流不出来,只在眼眶四周微微地膨胀着,热呼呼的十分舒服。

老江头的房门锁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人们路过的时候发现门被大大地敞开了,从屋里飘出令人愉悦的消毒药水味,肥皂水味,抹布拭擦门窗家具之后湿漉的水腥味。音乐声也响得欢乐而自在,那是舞剧《红色子军》里的某一段集体舞的乐曲。小米粒儿穿得干干净净地蹲在门口,在音乐声里给一条细细的蚯蚓堆泥巴床。人们问他说:“你呢?”小米粒儿头也不抬地回答:“下河汰衣服了。”

瘦瘦高高的化学老师程秀娟果然就从河码头的方向出现,笑微微地走到人们的视线里。她穿着咖啡色的裤子,米色底子的格呢春秋衫,肘弯里挎着一只硕大的竹篾篮,篮子里堆着冒尖的洗干净的衣物被单,一路走,篮子里一路还在漓漓拉拉地滴水,把她的一条裤腿和一只鞋子都滴得湿透了。

一大篮子的湿衣物无疑是很重的,所以程老师歪斜着肩膀,走得有些吃力。

她走到小米粒儿身后,弯腰放下篮子,柔声地叫儿子让开一个地方,然后回屋里拿出一根粗粗的晾衣绳,在屋檐下的梁柱上熟练地打个结,绳子挽在胳膊上,边走边放,一直走到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桩前,踮脚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桩头上。

程老师个子高,她仅仅踮一个脚,就能把绳子拴到一般人走过去碰不着的高度。

然后她开始往拴好的粗绳上晾衣物。先晾大的东西:床单,家织布的被里子,印有大朵红花的细布被面,甚至还有一块打了补丁的包袱皮。然后是老江头的衣服:从裤褂到袜子,里里外外一个完整的系列。她见缝插针地利用着绳子上的每一处地方,把衣物抖得哗啦啦响,就着绳子仔细地扯平边边角角,让每一块布面都变得服贴和舒展。绳子因为吃力过重的缘故,中间一段很快垂挂下来,弯成一个浅浅的圆弧,长长的被单看上去摇摇欲坠,边沿部份几乎就要擦到地面。程老师不慌不忙到屋檐下出一根竹的叉子,把绳子中间叉高起来,形成又一个支点。

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程老师黑红而带点憔悴的脸上始终漾着一层笑,平和的、满足的、愉悦的笑。

长长的一溜衣物被单在老江头的门外飘荡,万国旗一样的,光下晒出一种热烘的香味。随着水气慢慢被晾干蒸发,被单们逐渐轻飘起来,风吹过去就舞出一片摇曳的风景。中午老江头回家,从场部食堂打了三个人的饭菜。吃完之后他带着小米粒儿玩,让小男孩岔了双腿骑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抓着孩子的两只手,翅膀一样张开,学鸟儿飞翔的样子从被单下钻进钻出,乐得小米粒儿嘎嘎地直笑。

苏立人背着双手走过来,远远地看着爷儿两个乐,嘴里啧了一声,说:“江书记,场里帮你开个结婚证明吧?”

老江头站住,把小米粒儿从肩上抱下来,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要麻烦你了。”

苏立人做一个很坚决的手势:“也该了。程老师够不容易的了。”

老江头歪着脑袋,品味苏立人这句话,脸上慢慢地浮出一种温情。

一天傍晚,他不打招呼地闯到小芽家里,一屁股坐下来,把小芽和李秀兰都喊到桌边坐下,对小芽说:“你写,让你说,列个单子,看看结个婚都要置办些什么?”

李秀兰忸怩地作谦虚状:“哎呀,江书记,你该不是找错人了吧?这事怎么轮到我做主?买什么不买什么,要程老师说了算数啊。”

老江头摇摇手:“问过她不止一次了,她什么也不肯要,衣服被子统统不肯换新。林家的,你说说,人家是念过大学的,当老师的,我算个什么呢?人家肯跟我是低就啊!我就怕我委屈了她啊。该置办的东西,怎么说我也要给她置办齐全。”

“那你该找叶老师,人家是上海人,跟程老师一样有学问,口味上靠得近。”

老江头哈哈一笑:“叶老师不行,她口味太高,不是平常过日子的作派。我们还是乡下锣鼓乡下敲吧,我信得过你。”

李秀兰受宠若惊,扭了半天身子,才掐了指头一样一样报出该买的东西:热水瓶啦,牙具啦,里外三新的被子啦,颜色鲜亮些的窗帘啦,脸盆脚盆啦,梳子镜子啦……“要紧的是要进一趟城,替程老师买两身的确凉的衣服。现在兴这个料子。我还从来没见过程老师穿什么好衣裳呢。”

老江头立马往桌上拍出一百块钱:“林家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空替我进趟城,把衣服买到手。尺寸大小你是有数的。拣最贵的买!”

李秀兰收钱的时候,脸都胀红了,完全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激动。

医生李艳也是个热心人,她用大红的蜡光纸剪了好多个“喜”,跑到老江头家里,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上都贴了一个。人一走近场部,远远的,就看见几排平房中那一耀眼的红,红得那么热闹那么澎湃,像当年闹革命的队伍在老江头家里亮出了旗帜。

叶飘零送给程老师一对亚麻布的纱枕套。跟江心洲一带传统的绣花手艺不同,纱枕套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缕空网眼,透着一股子贵气和洋气,见到的女人眼睛都蓦地一亮,说是好看。跟着场里的年轻姑们就自发组成了一个个研究小组,凑在一起揣磨、讨论、学习、研制这种崭新的手工艺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到自己的嫁妆上去。

李艳不无嫉妒地对小芽说:“叶飘零放个屁都是香的。”

可是有一天小芽在李艳桌上看见一块雪白的麻纱手帕,旁边是一根根从手帕上出来的纱线,可见李艳自己也想实践一下艺术品的制作过程。

人们都忘记了老江头还有一个嫁在江北的女儿。老江头女儿单名一个雁,北雁南飞的雁。不知道老江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纪念自己的意思。

老江头女人死的时候,江雁正赶上生孩子,家里人都把事情瞒着没让她知道。等孩子过了双满月,能够抱着四处走动时,江雁马上带着夫婿和孩子怒冲冲地挥师过江,来声讨她父亲娶新忘旧的罪行。

老江头是北方人,长着一副憨厚善良的脸,一天中总有大半日的光景是笑模笑样的。老江头女人终年多病,看上去总是愁眉苦脸,说起话来也还轻轻软软不让人讨厌。他们的这个女儿却不知道怎么长的,天生一副横眉立目的黑煞星模样,扁扁脸,大鼻子,暴眼眶,额头上有几颗深深的麻点,每颗麻点里好像都盛着一股杀气,走到她跟前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敛气噤声,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这位大姑,白白地引麻烦上身。

相比之下,跟着她过江来的夫婿就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完全是那种三鞭子打不出闷屁的角色。

江雁头天进家门,看见满屋的红喜字,心里先就来了气,起一根撖面杖,乒乒乓乓一通砸,把每扇窗户的每块玻璃都砸了个粉碎。女婿在后面抱着孩子,举着一只巴掌护住孩子的脸。孩子在父亲怀里吓得哇哇地哭。

做老爸的人在成年的女儿面前总是硬不起腰来。老江头也是这样。老江头苦着一张脸哀求江雁:“别砸了,这岛子上配玻璃不容易,有话你好好说嘛。”

江雁一声冷笑:“有什么好说的?明眼人谁还看不明白?骨灰还没冷呢,你就急吼吼地要做新郎,你跟我哪还有一点点夫妻情份?”

老江头为自己辩解:“你病了几年,我就汤汤水水服侍了她几年,我自问对得起她……”

江雁眉一竖:“我死了有没有验?谁晓得你跟那个娼妇有没有合谋害命?要不然你怎么非不肯让她睡棺材,巴巴地要送到城里火葬?你存心……”

老江头铁青了脸,气贯丹田地大吼一声:“江雁!你说什么昏话呢你?你再敢胡说,我叫人绑了你!”

江雁根本不怕他吓,“嗷”地一声长嚎,索赖倒在地,拍腿蹬脚地大哭起来:“我的亲哎!你不该这么早死啊!你死得冤枉啊!亲你睁睁眼睛哎……”

老江头的脸色由青到白,憋了半天闷气,又觉得跟自己的女儿没法叫真,脚一跺,摔门而去,是横是竖都不管了。

那一整天老江头都拒不回家,由着江雁在屋里把有关程秀娟的东西摔得稀烂,剪得粉碎。他还派人到学校去通知了程老师,让她这一两天千万不要到场部露面。江雁再泼蛮,毕竟还是江心洲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到学校里去闹是万万不敢的。

晚上老江头朝林富民要了招待所的一间房子住,还弄了一瓶酒,叫林富民陪着他喝。喝到七八分的时候,老江头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林富民的手说:“老林啊,你说我是个什么命啊?才送走一个病老婆,又来了一个恶女儿,老天存心不让我过好日子啊!”

林富民心里很不忍,又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拿话宽解他:“江书记啊,俗话说好事多磨,磨过这个关口就是康庄大道啦!”

老江头摇手,捶头,呜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个受屈的孩子。

林富民长吁短叹的,收拾了残局,服侍老江头洗脸洗脚睡下,心里觉得夫妻能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是最好,风花雪月的那些事情都不能弄。

睡到半夜,老江头女婿大呼小叫地来捶门,说是不得了了,江雁不知什么时候喝了农药,这会儿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老江头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哆哆嗦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家里赶。进门果然闻见满屋子的农药味,床边上脏水秽物吐了一地,江雁已经是两眼翻白,面色铁青,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

好的是李艳对处理农药中毒的事情很内行。农村女人一向比较愚昧,遇事容易冲动,一个不留神就喝了农药,所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好几起。李艳替病人催吐,洗胃,输液,从容不迫,没有丁点慌张。很快江雁苏醒过来,嚎啕几声,解了恨气,一口气喝下女婿端给她的一碗红糖水,此事便告结束。

但是老江头不干了。江雁一夜之间把整个场部闹得沸沸扬扬,丢尽了老江头的面子。他一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那天故意穿一身新装,威风凛凛站在江雁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新郎我是做定了!到时候你肯过江来喝一杯喜酒,我还认你是女儿。你要不肯喝这杯酒,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当我这辈子没生你。”

江雁瞪着老江头直翻白眼,足足十分钟没有能说出一句话。

当天傍晚江雁就抱着孩子过了江。临走她让夫婿给父亲留下一句话:哪天喝喜酒,托人给她捎个信,她来不来的再另说。意思当然就十分明白了。

影是在不知不觉间向江心洲近的,事先谁也没有嗅到所谓的血腥味,当事人更没有如小说中写的那样:被惶惶不安的预感笼罩。这就像头顶上的乌云,移过来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你在地里埋头干着活儿呢,忽觉身上一凉,四周景物暗了下去,抬头一看,乌云已经遮住了日头。

那天小芽替李秀兰去江边码头送表舅,渡船靠岸时,小芽很意外地在下船的人群里发现了商影影。小芽招呼她:“从城里回来啊?”

商影影那天穿的是一身崭新的女式军装,腰身修改过了,卡得恰到好处,显得既摩登又傲气。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乱,披散在额前,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隐藏在发丝后面,眼珠转得有点迟钝,不似从前那样乌亮灵动。

小芽当时还想,商影影怎么瘦得多了,脸色也有点背,她是不是有病啊?

上岸的时候商影影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所有挑担子抱孩子的人后面。小芽也跟着放慢了脚步,有心陪一陪她。上了江堤,商影影干脆不再走了,转过身面对着船来的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芽非常惊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弯腰问商影影:“你生病了?走不动了吗?”

商影影居然耸着肩膀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我再也看不到家了……我再也看不到家了……”

小芽好心劝慰她:“不会的呀,过一个月,等你再发到工资,你还可以请假回家。”

商影影呜咽着:“你不懂……根本不可能了……”

小芽无可奈何地笑着,没有觉得商影影的情绪十分不对。她们蔬菜队的几个女知青也是这样,每次探亲回场,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好一阵子。小芽弯腰去拎商影影的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吧,我帮你拿东西。”

商影影蓦地瞪起眼睛,一把将那包拢在身边:“别动它!”

小芽柔声说:“我不会动你的东西,我不过帮你拿着。”

商影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包推给小芽,自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小芽后面下堤,往场部的方向走。

要是小芽当时知道包里有一把手,一把商影影从她爸爸房间里偷出来的上了子弹的真,小芽无论如何也不会抢着去拎了。多可怕的事情,小芽曾经跟这把杀人的真近在咫尺!多少年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小芽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惊惧。

放在灰色人造革的旅行包里。旅行包放在商影影的宿舍里。当中有三天平静无事。其实细论起来,那时候商影影的神的确不那么正常。正常的女孩子不会守着一把上膛的手几天几夜若无其事,起码她在本能上是应该排斥这种杀人武器的。

据说这期间商部长亲自给农场打过一个电话,指明要找商影影。王麻子接了电话,回答说商影影不在场部。商部长就说,那你转告她一声,让她给我打回来。商部长那会儿肯定发现了手失踪,正在四下里着急地查询。可恨王麻子是个糊里糊涂又记极差的人,他后来就忘了这事,根本没有去转告商影影回电话。几天后公安局派人来调查情况,王麻子却一口否认有这样的一个经过。没有证人,查无实据,王麻子轻而易举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商影影在那三天当中曾经去苏立人的办公室找他谈过话。据苏立人回忆说,商影影那一天没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就是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散,好像近视眼的人乍一换环境对不好焦距一样。苏立人当时还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商影影你的眼睛怎么啦?”商影影很烦乱地打断他的话:“别岔开话题,我是来问你话的!”苏立人陪笑道:“是不是好听的话?你说吧。”

商影影顿了一顿,走过去,站得离苏立人很近,声音忽然变得非常轻柔,脸上还浮出两红晕,一字一句说:“苏主任,你告诉我真话:一直以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苏立人说,他那时心里咯噔一下子。的确,他对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按他的身份,按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说喜欢也不能够。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说。苏立人就模糊地笑了笑,躲开她的目光,避实就虚地反问一句:“你身体还好吧?割稻子的活儿别干了,太重,我帮你跟队里打个招呼。”

苏立人这话说过之后,商影影的呼吸开始加重了。她又往前走一步,鼻子几乎碰到了苏立人的额头:“苏主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喜欢过我吗?”

苏立人当时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朝办公室窗外看,生怕这种暖昧的情景一不留神又被李艳看到了眼里。他作贼心虚地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长辈式的宽容的笑:“回去吧,回队里上工吧,别问这些傻话了。”

商影影垂下头,默默地站立良久,转身出了门。跨出门边的一刹那,她还回头看了苏立人一眼。苏立人后来说,那一眼的份量真是很重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商影影就这样走到了绝境的边缘。她认为贺天宇是被叶飘零从她手中抢走的,而苏立人又不肯承认对她的喜欢,两个男人都无情无义地离开了她,她成了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自负而傲慢的商影影绝对不能忍受这种失败,她必须要做出点儿事情让他们看看。

当着公安局调查人员的面,李艳曾经埋怨苏立人:“你不会就说一声喜欢过她吗?哪怕哄哄她呢?让她吃一个汤,心里舒服点,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苏立人神情复杂地盯着李艳,许久之后说:“我怎么想到她会杀人呢?”

是啊,谁会想到能歌善舞的商影影会用手杀人呢?

杀人现场是在蔬菜队贺天宇的宿舍里。商影影的杀对象应该是叶飘零,结果错,叶飘零那天并不在贺天宇那儿,坐在贺天宇屋里的是蔬菜队的另一个女知青,当时她去找贺天宇还一本小说,两个人坐着谈了几句有关小说的事,悲剧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商影影晚饭后从五队出发,胳膊肘里夹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格呢头巾,头巾里包着上了子弹的手。商影影知道怎么打,这么多年军人的女儿不是白当的。她沿着长满白杨的机耕路走到场部,瞥了一眼叶飘零的窗户:黑灯瞎火,好像没人。她脚步不停,穿过场部一直走到蔬菜队。路上她碰到了机耕队的拖拉机手李小娟,但是她从来不屑于理睬这位很有竞争力的漂亮情敌,因此两个人视而不见,没有说话。

走到贺天宇宿舍外面的时候,商影影隐约听到了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笑声等于在她的怒火上又加了燃油,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商影影推开贺天宇房门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是脚。她嗵地一脚踢开芦柴编成的门,仿佛神兵从天而降。贺天宇腾地站起身,吃惊地迎向她。她大喝一声:“让开!”用肩膀把贺天宇扛到一边,然后隔着头巾把抓在手中,朝着坐在灯影里发愣的女人砰地一下子。

距离实在太近了,手的威力也实在太大了,一下子就打得女知青血肉横飞。桌上的油灯噗地一声没了亮,原来灯罩上溅满了血,烤出一股子浓焦味。突然而来的漆黑使贺天宇当时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但是他告诉公安人员说,他凭着本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他说,他站在屋里,只觉得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一起下沉,速度飞快,一直沉到深渊。

商影影没有进监狱,进的是神病院,离城十里地,四周围着铁栅栏。

绝对不是商部长为女儿走了后门,实际上他对商影影的行动非常愤怒,他的世界??他的军人生涯和家庭??整个儿的因为这件可耻的杀人案而垮掉了。倒是公安局的办案人员面对响之后突然发疯的商影影没了招儿,特地从省城请来了神病专家对案犯进行会诊,结果断定商影影在杀人之前就有了神疾病。

商影影哭着说,女儿从小个强,有时候有点儿歇斯底里,动不动还会昏过去,都以为是脾气不好,谁想到会是神有病呢?早知道她神有病,死活也不能让她插队,该把她看在家里才对的呀!

贺天宇听说了商影影进神病院的事,马上请假,过江去看望她,还巴巴地背了一袋子商影影最喜欢的吃的红心山芋。第二天回场以后,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中饭晚饭都没有出来吃。蔬菜队的人关心他,推举小芽去敲他的门。还好,贺天宇开了门把她放进去了。那天小芽看到的贺天宇是一个胡子拉楂、肮脏和颓废的人,头发蓬乱着,眼泡浮肿着,嘴巴里还呼出一股难闻的烟味。贺天宇只对小芽说了一句话:“商影影已经不是人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仰面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再不肯把手指移开哪怕是一条缝。

很长时间里小芽一直在琢磨贺天宇的这句话,她弄不明白商影影进了神病院何以就“已经不是人”。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之后小芽参加高考,一同赴考的还有贺天宇。在县城考场做完最后一张卷子,小芽恳求贺天宇带她去神病院,看商影影。

那天贺天宇骑了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芽。一路上他的情绪都很消沉。小芽追问原因,贺天宇说,他感觉考试情况很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考卷上的作文题目是《苦战》,他看到这个题目就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就“哗”地一声,整个的心绪都乱成一麻,无法收拾。

贺天宇说:“如果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小芽不说话,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的后背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了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布料长久不能干之后的霉腥味。当时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永远永远地抱着。

神病院里见到的一幕令小芽惊惧。商影影是被一根铁链拦腰拴住,拖出三四米的距离再拴到木桩子上的。她安静地坐在光之下,向着小芽很淑女地笑着。小芽以为她认出他们来了,惊喜地扑过去,一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商影影还是不温不火地笑。小芽这才明白,她根本谁都不认识,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都会做出这种讨好的神情。

士撇着嘴告诉小芽:“你以为她这么好脾气,笑得跟个欢喜佛似的?她鬼着呢,就想你们能替她求个情,把那链子松了。”

小芽说:“松了又会怎么样?”

士坏坏地笑着:“要不要试试?看个热闹?”

贺天宇脸色铁青地说:“别松。”他回头告诉小芽:“你不知道她满院疯跑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我一次也不想再见到。”

小芽在商影影面前蹲下来,无能为力地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开始明白贺天宇很早以前那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十几年,小芽早已经从复旦毕业分到省城南京工作了,有一次她去采访南京郊区的神病院,很意外地从病人名单上发现了商影影的名字。小芽很激动,马上提出要去探望。结果她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婆,穿一件蓝白条子的棉袄,眼睛浮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走路姿态僵硬如木偶。小芽向护士询问商影影家中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父母双亡,她现在的住院费用是一个自称她朋友的女人提供的。

“她是谁?”小芽追问。

士肯定地说:“叫叶飘零。每个月她都往我们医院里打一笔账,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芽一把抓住护士的手:“她在哪儿?有地址和电话吗?”

士说:“这人住在国外,费用是通过银行打过来的。”

小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病床上,身子软得好久都不能站起来。

那天夜里小芽做了有关商影影的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商影影浓眉大眼,白肤红唇,穿卡腰的女式军装,在江心洲的大礼堂里为宣传队排练《采棉舞》。那时候小芽才十七岁,贺天宇和叶飘零也很年轻,温医生拉琴拉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小芽醒了,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月光如水,月亮跟当年在江心洲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八章

农场里的活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忙个没完。早稻才收上来,晚稻栽下去,那边玉米收浆了,山芋该压藤了,芝麻和黄豆要割,稻田里要除草施肥打药……天太旱,秋似火,玉米和山芋的叶子晒得蔫蔫的,稻子无打采搭拉个头,空气闻上去都有一股焦糊的味儿。所有的水机都架到了田头,突突的电机声日日夜夜响着,叫人心里烦燥,起。突然地,让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说,狂风卷着尘土枯叶肆虐地掠过小岛,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扫射过来,庄稼被打得低头弯腰,不大功夫田里已经汪了积水,再一夜功夫便是河满沟平,抗旱改成了排涝。

旱旱涝涝,涝涝旱旱,虫害去了病害又来了,治完了病害又来了草灾……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罢休。

再然后,秋不知不觉变得温和起来,绵软起来,几个温温的太一晒,地里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头遍棉花开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场里的大事。年年收头遍棉花的时候,岛上的中学小学都放农忙假。其实也不在意多出这几双人手,主要图个气势,图个老小上阵的热闹劲儿,给秋收大忙开个轰轰烈烈的头。

秋天的光金灿灿的,棉花叶子大部份还绿着,没有成熟的棉桃红着一个尖脑袋,绽开的桃儿则嘻着一张白花花的嘴,颜色搭配得再漂亮不过。围着棉花地的是一圈银杏树,树冠如盖,扇形的树叶已经泛出一层透明的微黄,把整个天空衬得更清更蓝。怪不得县城省城的画家摄影家一连来了好几拨,江心洲的景色就是美得邪!

小芽身子单薄,干别的活儿不行,摘棉花却是眼尖手快,灵巧得像跳舞,不一会儿就把婶子大们甩下一小截。

就在这时候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是怎么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啊!两条腿细细长长,裤管高高低低地挽着,露出乎乎的皮包骨头的黑腿。光脚蹬在露趾的解放鞋里,两只船一样的大鞋一左一右地撇开,走路吧嗒吧嗒地拍打地面,活像一只被人追急了慌张奔跑的大个儿鹭鸶。再往上看,脖子是僵直的,脑袋是个倒三角,黑擦擦的头发乱得似鸟窝。要紧的是走路肩膀倾斜得厉害,高低相差了足有半尺,叫人看着看着以为地面也跟着歪过来了一样。他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不仅仅旧,而且脏,脏得看不出布色,不知道原本是灰还是黑,跟江北镇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他肩后还背个小行李卷儿,行李用麻绳拴着,麻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只搪瓷快掉光的茶缸子,缸子一侧依稀可见红漆写上去的号码字。

一地的女人都直了腰,抬起头,眼睁睁地瞪着这个天边冒出来的流汉。

那人正走着,见女人们忽喇喇地一齐盯住他,忽然就慌了,犹豫地停住脚,脸上做出一种竭力献媚的笑。笑又笑不真实,嘴巴咧得过份,肌肉也牵得七零八落,整个脸相就变得怪诞起来,让盯着他的女人们心里发

女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婶子挺身站出来,冲他挥着手:“去,去,别在这里做怪样儿了,没人把你当宝。这里收棉花呢,又不是收粮食,到别队要去。”

那人脖子僵着,两手拘紧地勒着捆行李卷儿的麻绳,嘴巴张大,嚅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我不是要饭的。”

婶子两手一拍:“不是要饭的就更不该来啦!这岛上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集市集市没有,商店商店就那么一个,清汤寡水不值个什么。再者,我们出来干活儿的人口袋里都不揣钱,你想偷想抢都值不得伸个手。”

那人着急得更厉害,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条又一条,索把行李卷儿从肩头卸下,搁在自己宽大的脚面上。“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我来找人,我有身份证明……”他腾出一只手,哆嗦着往怀里掏摸什么东西。

李秀兰拨开眼面前的一簇棉花棵子,觑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他:“找谁呀?”意思是:谁家能有你这样的亲戚朋友?

那人嘴唇,如逢大赦地回答:“找程秀娟。”

“是我们学校的程老师?”小芽挨着棉花棵子唰啦唰啦往回走几步,插了一句话。

“是是,是程老师,女的,教化学的。”

小芽给他指了个路:“朝左拐,过两个路口,顺江堤走,就到学校了。”

他哈着腰,鞠躬如仪:“谢谢,谢谢。”

年长的婶子一直盯着他走出老远,回过头责备小芽:“你不该给他指路。这要是个坏人,找上了程老师,伤了她,可怎么好?”

小芽愣一愣,心虚道:“不会吧?”

一直歪着头愣神的李秀兰这时候忽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人像谁?”

大家盯住她,同声问:“像谁?”

李秀兰说:“小米粒儿啊!”

人们面面相觑,过好半天,一齐“哦”地一声。

李秀兰替程老师和老江头担上了心思,晚饭也懒得正经做了,到队里食堂打回一钢锅的麦糁粥,又拿几个新挖的萝卜洗了洗,细细地切成丝,拌上盐、味,淋了麻油,当下粥菜。中午还剩下一些饭,等会儿一人挖一砣泡进热粥里,顶饱,又省事。

二伢子和三伢子在屋门口拿枯树叶点火烧黄豆吃,风一吹,黑烟全都倒灌进了家门,气得李秀兰冲出去给了他们两个脖拐,骂道:“吃,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就知道个吃!嘴巴里要馋出屎来!”

二伢子和三伢子被李秀兰一骂,立马互相揭发,你说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你的主意,乌眼鸡一样的,吵成一

李秀兰烦燥地:“都给我闭嘴!学你姐的样,回家写作业。”她一手一个拎住了两个儿子的耳朵,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她扯出好长。

二伢子一边踮了脚,使劲伸手去护耳朵,一边呲牙咧嘴大声抗议:“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了。”

李秀兰转过头呵斥他:“等你爸回来吃,饿不死。”

二伢子嘀咕:“已经饿得快死了……”

林富民刚好这时候披着衣服回家来,一见两个儿子的耳朵被李秀兰拎得快豁边,连忙冲上去掰她的手,心疼地责备道:“儿子饿了,就让他们先吃嘛,等我干什么?又没有山珍海味七碗八碟。”

李秀兰放了手,先瞪了二伢子一眼,又瞪林富民一眼,气呼呼地返回屋里盛粥端菜。

林富民跟着踱进屋,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来,衣服仍旧披在身上,摆出一副大干部思考问题的架势,眉头皱皱的,目光虚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小芽,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李秀兰“砰”地把一碗粥放在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了?在屋里也披着,不嫌累赘!”

林富民被这一咽,很有点没趣:“跟你说事儿呢,大事!程老师……”

李秀兰没好气地:“程老师的男人回来了!”

林富民抬了头,两眼瞪住她:“你你你……”

李秀兰在他旁边坐下:“我就为这事,心里堵得慌呢。你说程老师犯什么邪啦?她怎么就碰上这么个男人?霉气噢……”

林富民也叹气:“本来判了十五年呢,听说是救了农场政委家落水的小孩,算是立一大功,减了刑,提前放了。”

李秀兰说:“这可怎么好?程老师和老江头眼看就要办喜酒了……这可怎么好?”

门口忽然一暗,有一声哑哑的咳嗽,老江头佝偻着腰背走进来。林富民和李秀兰慌忙起身让座,又张罗着要给他重新做饭。

老江头一屁股坐了林富民刚才的位置,摆着手说:“林家的,不麻烦,你现在就是做了红烧肉我也吃不下。”

李秀兰恭恭敬敬站在他对面:“这是实话。可真要把人急死了。”

老江头抬头看她:“说是你们几个看见他了?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老江头把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对着,又抬起来在脸上:“还有件你们想不到的事呢。”

林富民公鸡一样地伸出脑袋:“莫非程老师还愿意跟他?”

老江头的手落下来:“讲了你们都不会相信:程老师根本没跟他办过离婚书!”

李秀兰张着嘴,和林富民面面相觑着,两个人谁都没有说出话。

老江头接着说:“是弄忘了!我们全都忘了有这码子事!心里总觉得他是反了革命被抓进去的,好人还能跟反革命做夫妻?你就是想做政府也不让啊!还是苏主任灵醒,知道那人回来了,说是赶紧帮我们开结婚证明,生米先做成熟饭再说。这一来,才发现程老师根本没有离过婚,人事档案里婚姻状况一栏写着她男人的名字呢。都忘了!都疏忽了!”

“那就跟程老师说,让她赶紧办离婚。”李秀兰想也没想。

“没那么容易吧?判刑的时候没离婚,刑满回家倒要离婚了,道理上说不通……”林富民自语。

小芽在一旁大声喝止:“爸,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富民醒悟过来,转脸去看老江头,只见他把脑袋埋在两只大手里,瘦棱棱的肩膀高耸着,脖颈到腰背一段如雕塑一般僵硬,颓唐愁苦得不成样子。

小芽懂事地走开去,倒了一杯开水,还放进几片茶叶,吹了吹,端到老江头面前。

老江头勉强朝她笑笑:“吃饭吧,你们都吃饭吧。我走了,不耽误你们。”他用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才站直了身子,慢慢走出门。

早晨的第一节是化学课,上课铃打了好一会儿程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闹哄哄地一片杂乱。

顶兴奋的要数管心宏,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文革前出版的一本趣味数学题,高高地举在头顶,转前转后地给大家看,大声宣布说:“谁能解这些题?看看,都看看,解出一题我给一块钱!”

有人揶揄他:“管心宏,你自己解出来了吗?”

管心宏眉飞色舞地:“那还用说!有好几题我都快解出来了,只差最后一点点,一小点,零点零零厘米的距离。”

那人嘻笑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别看这零点零零厘米,有人还就是一辈子跨不过去呢!”

管心宏拍着胸口:“那是别人,不是我。不是吹的,这本数学题,班上除我之外没人能够对付。”他说完这话,马上心虚地看了前面的小芽一眼。

大家都会心地笑。还有人起哄:“管心宏!你有种再说一遍,大声点说!”

还好,小芽和花红此刻趴在桌上,头靠着头地小声说话,谁也没听到管心宏胡吹了些什么。

花红忧心忡忡地:“我听别班的人说,程老师跟她男人都吵过几回架了,你说她到现在没来,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在家里喝了农药?”

小芽生气地骂她一句:“嚼蛆呢你!程老师怎么会喝农药?她又不是你!”话说出来,她又觉得心里没底,想了想,起身说:“我看看去。”

小芽急匆匆地离开座位,穿过闹哄哄的走道,出了教室。她先到高中办公室,探头看了看,没看到程老师,靠墙的那个坐位是空的。她赶紧又退出来往程老师的宿舍走。走得太急,拐过办公室的时候跟迎面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正是程老师。

程老师被她冷不丁一撞,抱在怀里的课本笔记和教具什么的哗地散了一地。幸好没有带酒灯和烧杯玻璃瓶一类的东西,否则就惨了。

小芽脸红着,一个劲地说:“对不起,程老师对不起。”

程老师也同样地脸红着,连声说:“没事,没事。”

小芽蹲下去帮她拣东西,程老师跟着一起拣。程老师弯着腰的时候,一张脸的位置刚好在小芽眼睛上方,小芽一抬眼皮就看到了她眉骨上一条长长的新鲜血痕。血痕不光粗,而且深,有血丝隐隐地渗出来,像爬着一条古怪的红蚯蚓。

小芽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心里蓦地一疼,呆呆地看着程老师,拣好放在膝盖上的书又一本本地掉落在地上。

程老师直起身来,羞怯地一笑,轻言细语问:“小芽,你怎么啦?”

小芽装作掠头发,顺势在衣袖上擦去涌出来的泪,鼻腔涩涩地答:“没有,我忽然想到一条题的解法,真的。”

程老师把书本抱在手里,难过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迟到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小芽:“你觉得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小芽摇头,努力做出一个笑:“挺好,什么都没有。”

程老师又笑笑:“我早晨下河拎水,跌了个跟头,怕同学误会。”

小芽说:“不会的,大家不会在意。”

结果程老师一进教室,小芽就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疑问。但是他们仅仅在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装作看面前的书。谁也没有开口问一句,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心里感动地想:原来大家都不傻。

尽管如此,程老师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态。她有一次把硫酸的分子式都讲错了,还有一次写化学方程式,两边的分子根本不能平衡,她居然没有发现。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胳膊抬得很吃力,手常常抖得没法落笔,有一回抖得实在厉害,她不得不放弃板书的打算,改用口述。

这一节课,教室里特别安静,每个人都听得全神贯注。

这几天里,竹林后面的养鸡场出了怪事。一只翅膀展开来有三尺多宽的大黑鸟凌晨忽然降落在鸡舍顶上,并且三番五次地起飞,盘旋,俯冲,把下蛋的母鸡活生生吓死了几十只。鸡场饲养员老巴子被鸡们的惊吓声闹醒,披衣起来看,猛地跟大鸟的眼神对了个准,吓得浑身一凉,逃一样地奔回房中,关门落锁,撒尿都没敢出去。

第二天他报告场部说,飞来的是一只大老鹰,起码有几十岁的年纪,爪子跟铁一样硬,眼睛亮得能电死人。

很多人摇头不信,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这种猛禽的踪迹。再说老鹰没事逗那些老母鸡干什么?这不是丢身份的事吗?

此后几天老鹰却又不再出现,想看稀奇的人白白地在鸡舍蹲了几个通宵,冻得感冒咳嗽打喷嚏,恨不能指着老巴子的鼻梁骂他编胡话。这事弄成了农场里的一段无头案子,几十只母鸡死得不明不白,追究老巴子的责任又不是,不追究他的责任也不是。

林富民的消息总是农场里最灵通的,他那天闻讯立刻赶到鸡场,背着个手,围了鸡舍来来回回地看,鼻子里还哼哼哈哈的,好像他就是场部派去调查情况的钦差大臣。

老巴子很巴结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一边絮絮叨叨讲那只老鹰的凶模样。他还打开鸡舍,把死鸡拎给林富民看,又指点着一地零乱的鸡,告诉林富民说,这都是凌晨鸡在窝里乱飞乱跳掉下来的。林富民拖长腔调说一声:“是吗?”脚在死鸡堆里拨弄拨弄,弯腰拎起最肥的两只。

老巴子眼睛马上就直了,结结巴巴问他:“你你你……你想怎么样?”

林富民矜持地笑一笑:“鸡刚死,肉还不坏,回家好好烧烧,能吃。”

老巴子张开两手拦住他:“不不不行,你得付钱,打打打半价。”

林富民面孔就一沉:“我的老巴子哎,我敢吃你的死鸡是帮你的忙!要是我跟别人一样的心思,认定你这些鸡是病死的,我敢拿回去吃吗?”

老巴子一想也有道理,摆摆手,让林富民拎着两只肥鸡走了。

死鸡杀出来之后,因为血淤在体内,肉都是红的,煨汤是肯定不行的了,李秀兰多放了黄酒香料,浓油赤酱地下锅红烧,倒也香味扑鼻,把二伢子三伢子馋得等不及鸡肉熟,围了锅台直转。

李秀兰揭锅之后,先用搪瓷茶缸盛出一缸,对小芽说:“你给老江头送去。可怜他这几天光喝酒不吃饭,把自己熬煎得不像个人了。”

小芽吸着鼻子凑近去闻了闻,怀疑道:“死鸡烧出来的肉,也能送人?”

李秀兰说:“怕什么?是吓死的鸡,又不是病死的鸡。”

结果吃了这一缸鸡肉的不只老江头一个,还有温医生。温医生凑巧也在老江头家里,坐在桌边陪着他喝酒。酒是老江头最常喝的“竹叶青”,淡绿色的酒液中泡着十几颗宝石红的枸杞子,灯光下像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老江头眯缝着眼睛,拇指、食指和中指优美地捏住酒盅,端起来,照灯看看,送到嘴边,一仰头,吱地一声,酒盅空了。他放下酒盅,身子凝然不动,久久地张着嘴,目光专注地盯着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心里回想和品味酒的醇香,想那酒液从喉管一路流下去的热辣辣的舒畅。然后,就看见他的额头泛出亮光,鼻尖上渗出颗颗汗珠,根根皱纹都变得舒展柔滑,整张脸膛红润得生气勃勃。

温医生根本不会喝酒,纯粹是一副“陪呆子念书”的无奈。他把酒盅端得很低,完全没有自信的样子,埋下头,用嘴巴去凑那酒盅的沿口,闭了眼睛,少少地抿一点点。酒液刺激了他的舌尖和口腔,他瞬间苦起脸,呲牙咧嘴,好像是尝到了人间奇苦的毒药。而后他还吸气,摇头,把酒盅摆到远远的地方,好像决定“下不为例”了。其实过一会儿,在老江头的示范和督促下,他还会再一次重服自己的苦刑。

小芽把盛着香喷喷鸡肉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请吃”这样的话。林富民到鸡场蹭回来两只死鸡已经就令她不齿,她烧熟了之后还着她分送别人,特别是多了温医生在场,小芽的羞愧更是加添几分。

老江头探头看看缸子里的肉,鼻子起劲地嗅着,开玩笑说:“小芽,这鸡是不是被老鹰吓死的?要不是,你爸可害我们了。”

小芽脸一红,刚要说话,温医生已经把筷子举了起来:“我先尝尝。”

他挟起一块鸡脯肉,送进口中,嚼几下,嘴抿住,不动。小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紧张得两眼一眨不眨。温医生忽然笑起来:“没错,鸡是吓死的。”

老江头也挟一块往嘴巴里送,一边问他:“你怎么就能确信?”

温医生笑着:“鸡肉有一点苦味,说明鸡活着的时候惊吓过度,把苦胆吓破了。”

老江头笑话他:“你说得真是神。”

温医生一副认真的样子:“去年老巴子送叶飘零一对乌骨鸡,我们家贝贝成天追着两只鸡玩,那真叫鸡飞狗跳!小鸡后来就是吓破苦胆死的,我还特地做了解剖。”

老江头用筷子点着温医生,笑得脸上肌肉直颤:“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啊呀呀,做事真是逗啊,还解剖什么鸡!”

“鸡跟人一样,也是生命,不能让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医生温和地解释。

老江头探过身子,从碗橱里又拿出一只酒盅,戳在桌上,招呼小芽:“来,坐下。”

小芽不敢拒绝,心惊胆战地在桌边坐下。温医生抢着替她倒酒,只倒了浅浅半杯。老江头根本也没有在意,只催着小芽喝。

“小芽,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温医生一块儿喝酒?”老江头把酒盅宝贝一样地握在掌心里,笑得很开心。

温医生好像猜到了老江头要说什么一样,策略地提醒他:“江书记,我们今天适可而止,好不好?”

老江头固执地看着小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一笑,自己做了回答:“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又转向温医生:“我这句古话没用错吧?还有点文化水平吧?”

温医生脸上有一点尴尬:“小芽在这里,她还是个女孩子……”

老江头眼睛红红的:“不关她的事,我说的是你……你跟叶老师分居好久,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关系从来就不好,从来没有好过!感情不好,你还偏要陪她下放,把自己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这些事情真叫复杂,都在心里较劲儿,搅得肚肠子青了也不肯明说出来。不说就有好日子过了?心里边都在翻江倒海啊!这一翻就翻出大事啊!不该死的死了,不该疯的疯了,叶老师她现在……”

温医生忽地站起来,几乎是横眉竖目地瞪着他:“江书记!”

老江头一愣,惊讶地张了嘴,看着温医生突然发狠的样子,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医生毕竟不习惯跟别人变脸,马上又坐下来,淡淡一笑:“对不起……”

老江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趁这个机会他把酒瓶拿过去,把在自己手里,倒一盅吱地喝了,又倒一盅吱地喝了,等温医生反应过来,去夺他的酒瓶时,他已经不歇气地喝下去三四盅,露出孩子样的心满意足的笑。

“够了。”他舌头发硬地说,“我这人自觉,够了就不再多喝,很自觉!你把酒瓶拿走,拿走拿走……”

他用手臂在桌面上来回扫着,差点儿把一个酒盅扫到地下。他又站起来,说是要给温医生和小芽拿两个水萝卜吃,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原地坐了个屁股墩儿。温医生赶快上前,和小芽一边一个架住他,拉他起身。他乐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才喝这点酒。我这房间是泥地,高低不平的,总绊人跟头。泥地不好,真不好……要打倒它……不好的东西就要打倒……听见了吗你们?”

温医生说:“小芽,拉着他走,别让他往地上瘫。”

小芽问:“往哪儿拉?”

温医生抬眼一看:“床上吧,让他睡觉。”

他们费劲地把老江头架到床上,才往他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了鼾。

鸡肉吃下去没过几天,天神一般的老鹰又一次光临养鸡场。这一回江心洲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看到了,因为鹰是在学校上空盘旋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飞往养鸡场的。它仿佛有意要在见识稀少的农村孩子面前做一次飞行表演,高空中尽量张开巨大的翅膀,上下起落和滑翔,忽而曼妙忽而雄健,回旋往复,高潮迭起,使辽阔蓝天变得如歌如吟,如诗如画。

江心洲中学的场上站满了闻讯涌出教室的学生,连欧老师也捏着半根粉笔跟出来了。他们紧密地站着,头朝天仰起,手打着眼罩,随着天空中雄鹰的方位转动身体,发出一阵又一阵整齐的欢呼。

管心宏表现得最为激动,他先是拣起地上的土块用劲往天上扔,想逗得老鹰火起,朝他俯冲一次。遭到全场同学的呵斥之后,他丢了土块,改用唿哨,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鼓起腮帮,直憋得脸似猪肝。老鹰优闲地从他头顶低空掠过,翅膀轻轻一动,柔滑地升起,根本是对他不屑一顾。管心宏跳起来大叫:“快去找老江头!他有猎!”

花红就站在管心宏身后,她将他用劲一搡,继之大喝:“你敢!”

管心宏说:“偏去!”

管心宏挤出人群,跑步到校门口,取出他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一跨腿跳上去,眨眼骑得不见了。

花红找到小芽问:“怎么办?”

小芽说:“老江头不会打。”

“要是他打呢?”

“他打不着。老鹰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花红一想也对:“是啊,老鹰要是容易打,那就成野鸭子了。”她马上放了心。

老江头背着猎,坐在管心宏的车后座上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老鹰的飞行表演已经告一段落,移师东进去了养鸡场。学校里很多人跟着往东边转移,浩浩荡荡穿过竹林,远远地站在鸡舍对面张望。课是根本上不起来了,校长先还堵着学校大门试图阻拦学生们出去,后来看看那种群情激动的场面,想着拦回他们也没心思上课,索放一回鸭子,到明天一人交一篇《目击老鹰飞行记》算了。

老巴子及时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只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勉强挤出他的尖脑袋,朝天上歪着,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极具威慑力的黑影。老江头跳下自行车之后,踩着一堆碎砖爬上了鸡场的土围墙,猎端在手里,像个将军一样在蓝天下威风凛凛站着。

“老巴子!”他眯眼朝窗户缝里的那个人喊:“出来出来!到鸡舍里看好你的鸡去!”

老巴子苦着一张脸:“我不敢。你没看见老鹰的那个厉害劲儿,拿眼睛瞪着我,好像前世里跟我是冤家!”

“冤家怕什么?最多一个打吧。你是人,它不过是只鸟,人还怕个鸟?”

站在老江头身后的师生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江书记!”小芽拉着花红的手,从人群后面一直挤到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仰着头,巴巴地看着高处那个拿的小老头儿。“江书记,老鹰是益鸟,求求你不要打死它。”

老江头瞪起眼睛:“不打?它来一回就吓死我农场几十只鸡,它算哪门子益鸟?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老江头最恨就是这种东西。今天要不给它点厉害瞧瞧,它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小芽和花红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可奈何。

那只漂亮的雄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动它的主意。或者它知道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它是骄傲和自负的,带着一颗勇敢而又孩子气的心,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喜欢那种翱翔蓝天俯视众生的快乐。它绕到江面巡视一周之后,仍然选择江边的鸡舍作为它的落脚之处。它看见了围住鸡舍的一大片激动的孩子们,也看见了围墙高处渐渐竖起来的一管黑洞样的口。但是它不急不慌,盘旋着倾斜着缓缓下降。在鹰的字典中没有落荒而逃这一说,即便胸口赤着面对子弹,它也要保持一种王者的尊严。

现在,鹰的高度已经越来越接近鸡舍了,光下它投射出来的巨大影已经清晰可见,乌云一般在鸡舍和人们的头顶移动,带来一股凉飕飕的气。鸡的眼睛虽然弱视,也还是看见了天空中那个怕人的家伙,它们开始感到惊恐,咕咕地叫着,扑到这边又扑到那边,觉得哪边都不算安全之后,它们之中有的不顾一切把脑袋藏到同伴的翅膀底下,有的尖声惊叫试图寻求援助,也有的蓬松起脖子上的羽,胀红了面孔,准备做一场殊死的决斗。

老江头站在土墙上,把栓拉得哗啦啦响,嘴里吼着:“狗日的,来吧!来吧狗日的!让你尝尝子儿的味道!”

小芽目不转睛地盯住老江头不断转动的口,一只手抓紧了花红的手,手心里粘粘的全都是汗。她偏老鹰,又觉得那些无辜被吓死的鸡们也很可怜,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向着谁才好。

花红捏捏她的手,说:“我们把眼睛闭上吧,呆会儿鹰被打下来,血糊拉塌的那种样子,叫人难过。”

小芽说:“好,我来喊一二三。一,二……”

“三”字没有喊出口,鹰却像是要故意逗弄老江头一回似的,猛然转身,一个低飞,几乎擦着他的脚尖掠过,然后呼拉一下子扑向了墙外围观的人群。人群立刻就炸了营,女孩子们抱紧了脑袋尖叫着,男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用衣服、用手里拿着的书本、用一切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向老鹰挥舞和击打,气氛一下子推到了最热烈的高潮。

老江头无奈地放下,笑嘻嘻地看着脚底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孩子。他大概从来就没有想开打死这只鹰,他用口瞄准它,对着它吐唾沫骂,作出恶狠狠不共戴天的姿态,其实只是为了表示他对它的敬意,他们之间玩的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

就在这时候,小芽发现老江头的脸色突然有了变化,笑容从他脸上倏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惊讶和警觉,一种仇敌之间才会有的横眉怒目的恨意。他手中的也慢慢地端了起来,跟着他的视线指向某一个方向,平平的,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样的,一动不动。

小芽循着老江头的视线转过头,于是在人群里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面皮黄瘦,眼睛里带一种吃不饱饭的饥饿之色,又有一种狼一样的乖戾和凶狠。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里射出的目光跟老江头的两道在半空里迎头相遇,彼此都拿了劲儿,互不相让,纠缠和胶粘,摩擦出咝咝的声音。

小芽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程老师的丈夫,小米粒儿的爸爸,之前他在棉花地里向她问过路。

小芽再见到程老师的时候,心里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对她的埋怨。她认为程老师不该温顺得过份,三天两头挨着丈夫的打,还优柔寡断地不提“离婚”两个字。这要是放在农场里随便哪个女工身上,早就打着扯着闹到场部去了,喝农药抹脖子样样手段轮番着来一回了。林富民说得不错啊,程老师如果自己不说要离婚,别人怎么能催着她办这事呢?拆散人家婚姻是要折寿减福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老江头就可怜啦,他心里如果忘不掉程老师,下半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啦。小芽是真真切切地替老江头觉着一个冤呢。

罗小欧从美国来了一封信,信是寄给欧老师的,当中附了一张给小芽和花红的圣诞卡。欧老师把这事跟两个女孩子说了,但是卡没有交给她们。欧老师说,中美虽然建了交,实际上关系还紧张着呢,能不沾边的海外关系最好别沾,省得出了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卡就由老师保存吧。

小芽犹犹豫豫地问:“什么是圣诞卡?”

欧老师不愿意多说:“别问了,反正是西方人的节日,跟我们不搭边的。”

那是小芽第一次听说“圣诞”这个词。多少年后,当中国的年轻人把圣诞节过得越来越隆重时,小芽总要想起欧老师说“圣诞”两个字的紧张样子。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中,欧老师是唯一对程老师的家事表示沉默的人。她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中显露出对程老师的过份关心和热情,早晚碰面也只是点个头而已。但是有一天,小芽却看到了一幕令她落泪的情景。那是在校园后面靠近竹林的小路上,欧老师招手把玩泥巴的小米粒儿喊过去,掀开衣襟,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焦了皮的红心山芋。她蹲着,把山芋一掰两半,吹散了热气,一半交给小米粒儿拿着,一半拿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地撕去焦皮。小米粒儿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嘴巴下意识地张开来,嘴角汪着一泡亮晶晶的口水。欧老师撕完了皮,抓过小米粒的小手,把金黄色的山芋放在他手心。然后她拿过他另一只手中的另一半山芋,再帮他撕这一半的皮。

小芽悄悄地退了两步,从原路上回去了。她不想惊扰欧老师和小米粒儿之间这样一种温馨的交流。

那个星期天原本也是很平常的日子。一天的事情完了之后,睡下去没有多久,也就是十点来钟的样子吧,小芽被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弄醒了。林富民在外面串门打扑克还没有回家,李秀兰睡觉一向死沉,又在里屋,听不见声音,所以小芽只好披了衣服下床开门。

小芽把门一开,一个圆咕隆冬的东西闷闷地倒在了小芽脚前,还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样的喘气声。小芽慌忙蹲下身看,吓一大跳:来人竟是欧老师!

欧老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坐在地上喘得起不来身。小芽伸手去拉她,欧老师一个劲地摇手,断断续续说:“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帮我去……去请李……医生,要快!程……程老师家……出事了……”

小芽头皮一麻,猛地抱住欧老师:“出什么事了?”

欧老师疲惫地摇手,说不动,也不想多说,只是催促小芽快走。

李秀兰已经醒过来,披着衣服也下了床。小芽把欧老师交代给了李秀兰照顾,自己飞快地穿好衣服鞋袜,出了门,一路急奔到场部。

场部的人睡得比较晚,李艳当时正在灯底下给儿子补衣服,苏立人着烟看一份什么文件,听小芽冲进来一说,两个人的脸色立刻发了白。苏立人从屉里拿了手电筒,又随手拎了李艳的药箱,把她的胳膊一拽,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冲进黑夜里。

小芽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想到李艳的医术一向不怎么样,干脆自作主张地跑到叶飘零家,把温卫庭也一起叫上了。

她没有去叫老江头,怕他的火爆脾气对现场救人不利。

等小芽和温卫庭气喘吁吁赶到程秀娟家,看到的是一屋子站着发愣的人:苏立人、李艳、程秀娟、校长。人人都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木呆相。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因为门开着,有风,灯苗儿忽闪忽闪的,人们的身姿也就影影绰绰的,鬼里鬼气的。

温卫庭进门之后,目光迅速在各个人的面部和身体扫视一圈,口气急迫地问:“出什么事了?谁受了伤?伤了哪儿?”

刚才他们过来的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程秀娟被她男人打成了什么样,想像她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甚至她脏器受损昏迷不醒的样子,想着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抢救。此时一进门,发现程秀娟本人好好的站着,反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李艳见屋里的人都木愣着没有反应,只好站出来招呼温卫庭。她把他拉到旁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屋角努了努嘴。

温卫庭脸上只出现片刻的惊惧,而后就冷静下来,朝屋角走过去。小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也跟着过去了。于是她看见了一生中最最可怕的一件事:在屋角灯光照不到的影里,程老师的男人像一条狗一样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好凿进了一把钉钯的铁齿中,钉钯周围的泥地被血洇得发黑,而男人的眼睛还大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毫无因由地瞪着屋顶,幽暗中像灰白色的两粒扭扣。

小芽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五脏六肺都放肆地翻腾起来,嘴巴里同时涌出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好像那血是从她自己脑袋上流出来一样。她倚着墙壁惊恐地站着,看着温医生慢慢蹲下去,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了贴在男人的颈部,去试他有没有脉膊。然后又解开男人的衣领,两只手掌交迭着去按压他的胸脯,做人工呼吸。

李艳往前走了一步,提醒温卫庭:“他已经死了。”

温卫庭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仍旧在体旁边蹲着,想着什么心思。

苏立人抬起头,柔声地要求程秀娟:“程老师,你再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温医生还不了解。”

程秀娟也抬了头。灯光从下往上地照到她脸上,使这张清秀的面孔看上去浮肿了许多似的,脸上的惊惶和绝望也就异常地深重。她说得非常简单,大意就是他们在小米粒儿睡着之后又发生争吵,男人骂了她一句最恶毒的话:婊子。他还揪住她的头发,用劲地往后面掰过去,像杂技演员下腰一样,掰得她腰都要断了。这时候她真觉得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比死还难过。她拼命地挣脱他,扑到桌上拿油灯,想点上一把火大家同归于尽。他从后面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她就甩他。才甩两下,觉得他的手松开来了,然后就是嗵地一声响。当时她心里还奇怪,以为他退开去拿什么东西来打她,就赶快转身,转过身来才看见他跌倒在钉钯上。

校长嘟囔着:“恶有恶报,他是自找的,迟早有这一报。”

李艳试探着对温卫庭:“是意外死亡吧?应该这么报吧?”

温卫庭蹲到这时候才站起来,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我不这么认为。”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互相对视着,气氛有些紧张。

温卫庭轮番着看了看大家:“我承认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巧合的事件发生,但是过于巧合总是不能让人相信。我宁可认为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李艳脱口叫出来:“心脏病?”

温卫庭笑了笑:“对,心脏病,准确地说是心肌梗塞,由情绪过度激动引起。”他走到桌前,端起油灯,举高了,照着地上的体。“看见了吗?他脸上的这种青紫,他倒在地上的姿态,手部的痉挛动作,是典型的心脏病发作的症状。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发病的瞬间倒下来,又刚好倒在锋利的钉钯上。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把钉钯存在,他同样会死。”

温卫庭说完这番话之后,屋子里寂静无声。

“就这样吧。”温卫庭把油灯放到桌上。“请校长找几个人,把体抬到一间空房子里,明天我来做个解剖,写一份验报告。一个人突发急病死了,不是要对派出所有个交待吗?”他拍了拍双手,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掉一样,而后出门,回家去了。

小芽看见,在温医生出门之后,屋子里又持续了片刻的静默,之后,像一阵风忽地吹过,把每个人的表情翻过去一页似的,大家的脸色突然轻松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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