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庆之夏

百年庆之夏

(1935)

最后一次到乡下去看奶奶时,我已经十五岁了。玛丽也已经十三岁了,所以我们都觉得做这样的事情有点嫌太大了。下一年的时候我有可能就要在芝加哥打夏季短工了,如果我能找到一份的话。玛丽马上就要升入八年级了,这也就是说,她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了。

当我们最后一次跳下蓝鸟列车的时候,身上都已经有了一点令人讨厌的俗气了。不过,还 没等火车离站,我们就发现了一点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车站已经装饰上了红、白、蓝三色的彩带,原先挂着“流浪者不得在此停留”标语的地方,现在换上了一块新的、用花体字写的牌子:

欢迎参加百年庆典

一个世纪的进步

1835-1935

请到本地妇女界的招待委员会

垂询完整的庆典活动项目

男士们:要么留起胡须,要么就交罚款

“这下你有麻烦了。”玛丽对我说道。

我们都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还 是孩子,所以我们喜欢一切都保持原样。现在整个镇子看来都要变成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了。

“这个百年庆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一到奶奶家便急急地问道。

“百年庆典?没什么,不过是人们找来的借口,可以让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东跑西窜,浪费时间,瞎折腾。希望我别再赶上这么一回。”

鉴于再下一次百年庆典得到2035年,我们觉得奶奶不用为此而担忧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又补充道:“当然还 会有游行,我们站在门廊上就能看到。”

在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着酸奶油提子派的时候,奶奶又说:“他们还 准备举行一场才艺秀,这倒值得一看。我们可不用一直坚持到最后。”

等晚饭吃完以后她又说:“你们两个得给我再爬到阁楼上去,把那些箱子再翻一遍。”

“干吗?”玛丽问道,她最怕那个阁楼了。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奶奶不耐烦地答道,“你和我必须得穿以前的长裙子参加。”她又用叉子指了指我,“你也得穿上历史服饰。”

虽然她朝我的脸颊瞥了一眼,但她没有对我留不出胡子来这一事实发表评论。

玛丽紧紧地抱住脑袋问道:“奶奶,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就是百年庆典啊,”奶奶说,“我们都得回到从前,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上一周。”

“奶奶,”我说,“只要是从前的东西,你一概很有感情啊。”

“哈,你对我倒挺了解。等你们上了阁楼以后,帮我看看那个搅拌桶还 在不在,那是以前我们做奶油用的,帮我把它拿下来。”

阁楼上热得跟澡堂子似的,里面的样子跟去年没有任何改变。“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别跟我提那些老式的油灯,”玛丽对我低声说道,“要不她准会断了电让我们用的。”

我们很快地翻找了一遍那个装满衣服纸样的箱子和那个装着牛皮袍子的箱子。在屋檐下那些装旧衣服的盒子里,我们找到了一些叠起来的衣服,这些衣服的年代比一战还 早出许多。玛丽的前额已经有点油乎乎了,我们俩全都趴在地面上,用手翻弄着各种奇怪的旧衣服和样子滑稽的鞋子。

“你们找到什么了吗?”奶奶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

“奶奶,这些旧衣服全都没法儿穿啦。”玛丽对着下面喊道。

“我是不行,但你还 能穿。”奶奶回喊道。

我咧嘴笑了笑,玛丽做了个垂头丧气的表情。

这时她看到了一只盒子,里面有许多一碰就烂的旧棉纸。“啊哈!”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里面拎出一件黑色的旧外套,翻领上还 缀着镶边。接着她又找到一件有许多纽扣的背心、一件高领的衬衫、一条裤腿很窄的裤子、一个蝶形领结和一顶圆顶窄边礼帽。

“这简直是为你定做的!”玛丽叫道。她对淘旧货这件事越来越有兴趣了,这可真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我要是穿上那一身的话,看上去准像给人送葬的那个布罗希尔。”我说,“人家会觉得我像个马戏团小丑的,我想回家去了。”

玛丽把手又往那些棉纸下面伸了一点,仔细翻找着。

“哦,瞧啊,”她掏出一条比其他的都漂亮的连衣裙来,那裙子原本是白色的,因为有年头儿了,所以稍稍有些发黄。裙子的上边是高领,缀着薄片的花边。

“这是为你定做的。”我回了玛丽一句,可她一点也没在意,正用手仔细地抚摸着连衣裙。“是小颗的珍珠啊。”她低声惊叹道。

在另一只盒子里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底部有流苏的旧的割绒窗帘。“只是些窗帘。”我对着下面喊道。

“是带流苏的割绒窗帘吗?”奶奶的声音如雷鸣般从下面传上来。

“对。”我们齐声应道。

“拿下来。”她喊道,“别忘了还 有搅拌桶。”

在玛丽接连抱怨了两遍,说她热得都快要吐了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阁楼。我们把所有找到的东西都带了下来:衣服、窗帘、搅拌桶——简直把半个阁楼都给搬空了。下来之后却发现奶奶不在。

“我们来看看这些衣服合身不合身吧。”玛丽说。

“不要吧。”

“乔伊,你知道的,我们还 得要穿上这些东西呢。”她说。

我回到自己房间,脱掉了我的衬衫和裤子,然后换上了前襟硬邦邦的那件白色旧衬衫。衬衫长得拖到了我的膝盖,不过我可以把袖子卷上去。那条裤腿很窄的裤子在我把裤边卷起来一截之后穿着倒很合适。把背心的扣子统统扣上花了我一点时间,外套我很喜欢,穿上后让我的肩膀显得很有型。那个蝶形领结有点像鞋带,所以我能够对着镜子把它给打上。然后我想,为什么不来个全套呢?于是我把圆顶窄边礼帽也戴上了。帽子一直耷拉到了耳朵上,被耳朵给架住了。

我漫步走进了客厅,然后赶忙退了回来。玛丽站在那里,正穿着那件白色的旧连衣裙在摆造型。她的身材已经多多少少有点样子了,但那条裙子有它自己的轮廓,腰部很瘦,上面则比较宽松。

“我塞了点棉纸进去,”她轻轻说道,眼睛一边朝下瞄了一眼。她的下巴已经碰到了缀着花边的高领子,她伸出手来整理了一下拖到地面的裙子的褶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说,“在屁股这儿。”

“转过来。”我对她说。那条裙子在腰部以上与她的身材非常吻合,就像手指跟手套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她轻轻拍了拍一个巨大的像假臀部一样的东西,那上面垂下许多小颗的珍珠。

“我想这就是人们管它叫裙撑的东西吧。”

“那穿裙子的人要怎样才能坐下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

玛丽转过身来。“你看上去真不错。”她对我说,“那顶帽子有点傻,不过你看上去很棒。”

“你也是。”我以前没怎么注意到,其实玛丽已经变成一个相当好看的姑娘了。我猜要不了多久,她的身边就该有男孩子围着她转了吧,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的。

“我们去穿给奶奶看吧。”她提议道。

只见她摆出优雅的姿势,拎起裙边,款款朝楼下走去。我跟在后面,被两层羊毛给热得浑身是汗。奶奶没在厨房,也没在前厅。我们在她楼下卧室边的小缝纫室里找到了她,她正趴在她那部辛格牌的老式脚踏缝纫机上,往线轴上穿线呢。

玛丽走了进去,裙撑发着沙沙的响声,我也跟了进去。就在奶奶要转身看到我们之前,我把圆顶礼帽摘了下来,放在臂弯里,这样我们就像极了花边镜框里一帧锡版老照片。玛丽把丝绸裙子展开。奶奶从缝纫机上转过身来,顿时僵在了那里。

寂静降临了短短的一刻,在那一刻之中,可以听到黄蜂在窗台上发出的嗡嗡声。接着,只见奶奶摘下了眼镜,用一只手在眼睛上很快地抹了一下。我们不禁浑身一震,因为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

“转个身给我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朝我们伸了过来,但又收了回去。“我觉得这正是我和道戴尔在婚礼上的样子。”

当然了,我们怎么早没想到——这身衣服正是他们的结婚礼服。这么多年来这两套礼服也生活在一起,放在不同的盒子里。

“你是怎么坐下的呢?”玛丽把背后的裙撑转过来给奶奶看,一边问道。

“坐半边,”奶奶回答道,“只能坐半边屁股,然后把裙子像扇子一样搭到地面上。我只有在那一天穿过一次。”她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我们,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早餐桌前。这时,从后门廊上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一个头像鸟一样高高地昂着的圆滚滚的身影把纱门给挡了个严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威登巴赫太太,银行家的妻子。

奶奶从玉米饼、玉米酱和火腿片的早餐中抬起头来。“这才六点过十分呢,”奶奶嘟囔道,“她就已经穿戴得这么整齐了。”

威登巴赫太太一定是有很急很急的事情,因为她在进入奶奶家的后门时甚至弯下了身子。“哦,道戴尔太太,”她隔着纱门说道,“您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已经走投无路了的女人。”

“要真是就好了。”奶奶咕噜了一句。

威登巴赫太太大着胆子打开了纱门,穿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老爸曾经教过我,有女士进屋的时候要站起来以示礼貌,可我一看奶奶那眼神,就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道戴尔太太,作为百年庆典的妇女界招待委员会负责人,我不得不到此来向您求助。我们委员会的这些人啊,全都忙得瘦脱了形,为的就是要让这次庆典能配得上我们小镇的光荣传统。现在终于到了庆典的前夜了,我们委员会里的成员一个个累得像苍蝇一样直往下掉。您一定听说阿斯 邱太太累得虚脱的事儿。”说到这儿她突然降低了声音,“是女人的毛病。”

奶奶的眼镜滑到了鼻子上,她从镜框上方朝外望着。“哦,对了,考拉·阿斯 邱的五脏六腑这次算是在公众面前好好晒了一晒。”

“弗雷斯 特·皮尤太太的神经状况也很成问题。”威登巴赫太太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戴尔太太,我就跟您开门见山吧。我们的委员会现在有点忙不过来了——我们得准备节目、摆放椅子、安排奖品,还 得保持女士们的公共洗手间整洁。这些虽不是什么荣耀的工作,道戴尔太太,但却是非常有意义的。我想您也许会来帮我们一把。我们很理解在您这个年纪,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愿意抛头露面了,但我们还 是热切地希望您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为大家服务。”

我想,奶奶说不定会站出来,不过是把厨房桌子朝着威登巴赫太太扔过去。玛丽和我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

威登巴赫太太用手从胸间抽出一条绣了花边的手帕。“我实在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用手帕轻轻抹了抹嘴,“庆典期间我光照顾我的老爸爸就忙不过来了。我的老爸爸今年已经九十岁了,是参加过南北战争的老兵,他肯定将获得本镇最年长居民的荣誉,所以我得全力支持他才行。不过他这回是赢定了的。”威登巴赫太太的表情忽然显得不自信起来,“除非查普曼姨婆——”

“不,”奶奶挥舞着一条火腿说道,“你就算用炸药也休想把她从住的地方挪开。”

“那就好,那就好。”威登巴赫太太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还 得负责才艺表演秀那一摊子事儿,我的外甥将朗诵一段戏剧独白,我得到那儿去给他压压阵。”

“让我看看我有没有听错。”奶奶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听力只怕也大不如前了。”

玛丽和我面面相觑。在奶奶撒过的所有弥天大谎中,这得要算最大的一个了。她的耳朵就算和印第安童子军比也不相上下。

“你是要我去掏厕所,而你去陪你老爸竞选本镇最年长居民,陪你外甥去参加演讲比赛。我听得没错吧?”

“啊,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我不是用的那样的说法。”威登巴赫太太用手帕一个劲儿地擦着脖子。

“这些天我自己也忙得四脚朝天呢,”奶奶说,“我的孙子孙女儿正好来看我,这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西红柿也马上就要熟了,我这两天腿都快跑断了。”奶奶说这番话的时候,摊开了四肢坐在椅子里,完全是一副悠闲的模样。

“您该不会说在百年庆典那个礼拜,您要在家里忙着做西红柿罐头吧!”威登巴赫太太瞪大了眼睛说道。

“西红柿可是不等人哪。”奶奶盯着门口说道。

威登巴赫太太没脾气了,只能接受暗示,乖乖朝门口退去。我们听见她的鞋跟在门廊上敲出咯咯的声响。我用最后一片玉米饼把面前盘子里的玉米酱刮了个干净。玛丽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指甲,一声不吭地等着奶奶发话。奶奶陷入了沉思,我们则默默地等待着,等她的思考得出结论。

奶奶终于拍了一下餐桌上的油布。“没时间休息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一手叉着腰,尽管已经看不出哪里是腰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们是要去摘西红柿吗,奶奶?”我故意试探地问道。

“什么?”她好像不明白我在问什么一样。

接着她低头看了玛丽一眼。“你把踢踏舞鞋带来了吗?”

“我的踢踏舞鞋!”玛丽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是她那段时期经常做的动作。“奶奶,我从小小孩的时候就已经不上踢踏舞课了。”

“半途而废了吗?”奶奶问道。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玛丽哼了一下鼻子说道,“我现在改跳交谊舞了,为高中时候的派对以及各种正式和半正式的晚会做准备。”

奶奶想了想,一边用手指轻轻摸着下巴。

然后她对我说:“把我的长筒橡胶靴找来。我们要到长着长长的草和高大树木的地方去一趟。咱们得走着去走着回来,得花上我们大半天呢。”

我在地下室里没有找到那双长筒橡胶靴,奶奶又叫我到库房里找。经过厨房的时候,我发现奶奶和玛丽正把头凑在一起,好像在密谋着什么。

库房里唯一的光亮便来自于敞开着的门,但我还 是能看见那件幽灵刹车手的旧外套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外套下面就站着那双长筒橡胶靴。可就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一只靴子居然动了起来。

我想起了以前碰到过的水蝮蛇,不禁吓得朝后一缩。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响,两手不禁吓得抱在了胸前。仔细一听,原来是一声猫叫,这才想起家里原先有一只老公猫的。可不对啊,如果是它的话,它早就该朝我扑过来了。正疑惑间,一只小猫的脸从靴子顶端露了出来:带斑点的耳朵,长长的胡须和一双大大的绿眼睛。它又朝我喵了一下,然后努力想要把一只爪子伸出来。我蹲下身子把它抱了起来。它通体灰色,只有脖子和脚的地方有一圈白毛,体重只有几斤重。我把它轻轻夹在胳膊里,它乖乖地把爪子收了起来。我就这样一手拎着橡胶靴,一手夹着它回了屋子。

厨房里,奶奶已经戴上了园艺帽,帽子上还 带着防蚊子的面纱。她正在装我们要吃的午饭,包括两三只早熟的西红柿,还 用一卷纸包了些盐,准备蘸西红柿吃。我走到她身边,把小猫咪放在了她身边的桌子上。

“把那东西从屋子里拿出去!”奶奶吼道。不过无论是小猫还 是我都没有被她骗到,小猫咪用头顶着奶奶的手,然后又把身子靠在奶奶的胳膊上蹭痒痒,奶奶没有把它推开。

“你又有新的宠物了?”我问道。

“你们芝加哥人才养宠物呢。”她说,“不过又有一窝小猫住进了库房,我也由着它们去,它们好歹能捉捉老鼠。可我也要不了那么多猫。”她轻轻地托起小猫,把它和我们的午餐一起放进了篮子里。“我们在路上把它扔到河里去吧。”她说。不过我听了这话已经一点也不担心了。

“那只老猫怎么啦?”我指的是那只总向来人扑上来的大公猫。

“挨了大炮,被炸成灰了。”奶奶简单地回答道。

现在她正坐着用力穿橡胶靴,在她的围裙和裙子下面她已经换上了男人的裤子。

“奶奶,我们这是要去见查普曼姨婆吗?”我想先打探出一些消息来。

“我们要走得比那更远。”她含混不清地说道。

“去干吗?”

“去找格雷迪·格里斯 沃德叔公,看看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还 活着,还 有他的妻子,梅姨婆。”

到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地方叫“叔公”或“姨婆”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你的亲叔公或亲姨婆。“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他们活没活着呢?”

“因为要是他还 活着的话,今年就该有一百零三岁了。”

我们跨过盐溪上的小桥时,太阳已经开始惩罚我们了。我拎着野餐篮子,里面不时传出喵喵的猫叫声。奶奶早就把要淹死小猫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是我们开着“气垫8型”汽车逛过的路。这次玛丽没有跟我们一起,她去了别的地方。玛丽在忙别的事情。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都快要走出县界了。我们已经越过了36号公路,可奶奶依然在勉力前行着。我们在一片草地上用过了午餐,小猫爬了出来,从我们的手里也吃了个饱。然后它就跑到草丛里学着扑蝴蝶去了。等到要上路的时候,它重又爬回了篮子里。我们穿过了一片田野,顺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来到了一座小屋跟前。

里面还 有人住。孵化室里有小鸡,花园还 有人在伺弄,草坪上有草,篱笆边矗立着守卫般的蜀葵。奶奶推开了前门。

这是一个属于别的时代的客厅,墙纸上画着的相思结已经褪色了。在一个没有生火的炉子边坐着一位老太太,炉子另一边的摇椅上坐着一个地球上最老的人,戴着一顶绒线帽。

看见他们两个都还 活着,奶奶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梅姨婆冲着奶奶咧嘴一笑,嘴巴里剩下的最后两颗牙在屋子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日子过得怎么样啊,梅姨婆?”

“哦,是的是的,”她点头表示同意,“对这个时候来说算是热的了。”她戴着园艺用的手套和好几条不同的围巾。

“你的脚怎么样了?”奶奶冲着她的耳朵如打雷般吼道,“还 会肿吗?”

“不错,下蛋还 是下得很勤,”梅姨婆继续答非所问,“我们每天都能得到八打或十打的蛋,我们吃不了的就卖给考吉尔家。”

奶奶转向了格雷迪叔公。

“跟他说话得大点声儿,”梅姨婆叫道,“他耳朵有点儿背。”

格雷迪叔公不仅老得够厉害,个子也小得够厉害。绒线帽上的小绒球都已经耷拉到了他的肩膀上。和他这把年纪比起来,查普曼姨婆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第一次参加派对的小姑娘了。只见他毫无表情地盯着奶奶。

“你过得还 好吗,格雷迪叔叔?”她提高了声音问候道。

“好不好的都无所谓。”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奶奶捏着小猫的脖子,把它从野餐篮子里拎了出来。“我给你带来个会抓老鼠的。”

格雷迪叔公对着被拎着脖子的小猫咪眨了眨眼睛,人好像又有了精气神儿。“就把它放这儿吧。”他说。奶奶把小猫放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腿上,小猫趴在那儿,任由别人爱抚它的小脑袋。

“你有起来活动活动吗,格雷迪叔叔?”

“有啊,”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力了一些,“今天天不亮的时候我还 揪掉了一只小鸡的脑袋呢。”

“你把小鸡当饭吃了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它又跑掉了。”

“啊,”奶奶说,“听好了,格雷迪叔叔,你的那套旧军服还 在吗?”

他有点吃惊,小猫咪也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他挥舞了一下他那两只枯瘦的小拳头。“怎么,宣战了吗?”瞧他那样子差点就要从椅子里跳起来,准备去参军了,不过奶奶只用一只手就把他给摁住了。

“没这回事儿。”她安慰道。

“好啊,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大声说道,“我的枪已经上膛,整装待发。我的全套装备就在卧室里。”他用一根弯弯的手指点了一点,“我们现在睡在楼下了,因为梅爬不动楼梯了。她年纪有点大了。”

奶奶点头示意我到卧室里去。“别忘了我的剑!”格雷迪叔公在我背后叫道,似乎根本没想过我到底是谁,梅姨婆则饶有兴趣地在一边看着。

我找到了他的全套装备:制服、剑、靴子和马刺,还 有一顶军帽。这些东西不太好闻,我瞧着觉得有点怪怪的。

“奶奶,”我拎着那件小小的军服低声说道,“这军服怎么有点滑稽啊。”我唯一近距离见过的南北战争时的军服就是穿在威登巴赫太太的父亲身上的那身。“格雷迪叔公到底是不是我们这边儿的?”

“他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奶奶说,“不过他打的仗可比南北战争还 要早,他打的是墨西哥战争。”

“切罗戈多战役的时候他们打伤了我的手臂。”格雷迪叔公说道。

我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那一年我们学校刚教过墨西哥战争。“奶奶,墨西哥战争差不多是九十年前的事儿了。就算格雷迪叔公有一百零三岁,那他打仗的时候才和我一样大吗?”

“也许他当时只是个小鼓手吧。”奶奶推测道。

“咚得儿咚,咚得儿咚。”格雷迪叔公一边嘴巴里哼着,一边用看不见的鼓棒敲着想象中的战鼓。

奶奶把目光转向了另一张摇椅。“梅姨,礼拜六的时候能把格雷迪叔叔借我用一天吗?”她大声吼着说道。

“没问题,亲爱的,”梅姨婆说,“其实,你就算不还 也行!”这次她把奶奶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百年庆典的第一天,镇上开始挤满了来寻欢作乐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人们有的坐着农场的大车,有的开着福特车,最远甚至有从贝蒙特和图斯 考拉赶来的。奶奶把家里的窗户全都关了个严实,因为路上扬起的灰尘永远也没有落下的时候。

人们赶来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有爬树比赛、褪鸡毛比赛和辣椒烹饪比赛。他们对联合兄弟教堂的女士们布置的花展、母女相似度大赛、拼字比赛、由伊利诺伊州电力与电灯公司主办的日用电器展以及两人三脚比赛都啧啧称奇。

我一整天连一点玛丽的影子都没看见。那天晚上我和奶奶在厨房,头顶是天花板的灯和粘苍蝇的纸,我俩就在桌边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餐。那是才艺秀的夜晚,我知道我们会去的,哪怕她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还 压抑住了一个哈欠,好像她准备要上床睡觉的样子。

“我说,你大概想到才艺秀去看看吧。”她终于憋不住开口了。

不过我已经十五岁了,而且对她那套也早摸透了,所以我也忍住一个哈欠后说:“我无所谓啦。”

“我们不用等到结束的。”说着她已经站起身来,快手快脚地洗碗碟去了。

才艺秀的舞台就是公园里的室外音乐演奏台,用以汽车电池为能源的车头灯照得雪亮。我们挑了一个后排的长凳坐下,因为没有人愿意坐在奶奶的背后,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我们从这里能看到所有的人。台下的观众主要是镇上的人,因为那些农夫们都回家去做家务了。不过光这些人也有很大一群了。威登巴赫先生和太太都坐在前排。

在演奏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第一名的纪念杯和给第二、第三名以及纪念奖获得者的卷起来的奖状。就在人群要开始骚动的时候,第一个节目开始了,一个男人表演钢锯琴。节目期间奶奶的两只手一直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膝盖,等节目演完后,奶奶的评论是“音乐没多少,光听见钢锯了”。

接下来上台的是一个理发店四重唱组,尽管他们自称是“草原先驱之子”,而且所有人都留着大胡子,可其实他们是阿斯 邱先生和其他三个警察。练习看来使他们的歌艺略有长进。他们表演了一曲联唱,在一轮掌声过后,又重新上台加唱了一曲《甜美的阿德琳》。

奶奶可不会给那些警察鼓掌。她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了。

声乐部分的节目继续进行着,接下来是威尔考克斯 太太所属的那个教堂的唱诗班演唱赞美诗。他们唱了《祈祷的美妙时刻》、《陈旧而又粗糙的十字架》和《露水依然在玫瑰花上的时候我孤身一人走进花园》。联合兄弟教堂的成员对这些节目没有给予任何反应,不过唱诗班还 是表演了一个返场曲目。

要不是对奶奶很有了解的话,我都会以为奶奶准备要回去了。她坐在长凳上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这时,一个男孩踩着沉重的脚步上了台。他大约是五年级的样子,如果是四年级的话就显得太大了点。只见他梳着中分头,一张大饼脸上画满了假雀斑,脚上蹬了一双长筒靴,下身穿了条老式裤子,用一根吊裤带吊着。“大家看哪,那就是我外甥!”威登巴赫太太在前排大声喊道。

那孩子清了清嗓子后开始了背诵:

我不是个女孩,这有多么令人高兴,

不用整天洗手,不用料理发型,

也没有裙子在膝盖边摆来摆去,

一想到这个啊,我就忍不住地高兴!

那孩子把两只拳头搭在自己肉墩墩的屁股上,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的观众。

爷爷说我之所以能穿上裤子,

是因为我得到了好机会。

他说孩子们还 小的时候,

人们给他们穿的都是裙子。

那些乱踢乱闹的,

得到提升成了男孩;

那些乖乖坐着卷头发的,

被留了下来,从此被称作女孩。

台下传来一些零零星星的掌声,男孩对着台下鞠了一躬。威登巴赫太太的朋友们全都站起来鼓掌,所有欠了银行钱的人也都慢慢加入了进来,那男孩于是就鞠躬鞠个不停。

“哦,我都快要吐了。”奶奶说道。

这种时候本来可以来个幕间休息什么的,可妇女委员会的斯 塔布斯 太太恰在此时走上台来,怀里抱了一部维克多牌手摇留声机。她把留声机上的小门儿打开,用力摇了起来。

“使劲儿摇啊,卢拉。”有人在下面喊道,人群中爆出一阵哗笑。斯 塔布斯 太太把一张唱片放到了转盘上,然后就退了下去。这时候一般应该把灯调暗的,不过汽车的电池反正也不足了。留声机里传出了大乐队演奏的乐曲,是一首华尔兹,名叫《等我老得做不动梦的时候,我还 有你可以回忆》。

这时,不知从哪里上来了一对舞蹈者。男的个子高高,肤色黝黑,长得很帅,似乎穿了一件燕尾服。他的一只大手拉着一位姑娘,不过下面的人只能从轮廓看出那是一位姑娘。男孩带着她划出轻柔的圆圈时,车头灯捕捉到了她那白色裙子闪出的微光。她用一只优雅的小手拎着她那仿若在流动的裙子。

台下的观众屏住了呼吸,这简直就像电影变成了现实一样。姑娘裙子上的小颗珍珠闪着淡淡的光焰。我瞪大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透过精细的化妆,在那翩翩跃动的头发下面——天哪!原来是玛丽。当她随着华尔兹舞曲旋转起来的时候,一个大裙撑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用力捅了奶奶一下,不过她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吸引住了:舞台上,玛丽正穿着奶奶当年的结婚礼服旋舞翩跹。

可她的那个搭档是谁呢?虽然你一下子看不出来究竟是谁在带着谁跳舞,可现在他已经搂着她的腰,差点把她放到了地板上。我眯起眼睛使劲看了看,看出那人是雷·威奇。

雷·威奇,就是威奇加油站的那个,他穿着道戴尔爷爷的结婚礼服,袖口一点也不用卷起来。雷·威奇,男人中的男人,这辈子他都是钻在汽车下面度过的,油污一直抹到了他的胳膊肘。这会儿,他居然跟玛丽一起在翩翩起舞。哦,我的世界倾斜了。

华尔兹的乐曲声渐渐低了下去,雷和玛丽也和着乐曲以平稳的舞步结束了表演。玛丽依然拉着雷的一只大手,以优雅迷人的姿态行了一个屈膝礼,带裙撑的裙子向着四面散开。

在经过了一阵因惊诧而引起的短暂沉默后,台下的观众全都站了起来。他们甚至站到了凳子上,把手举过头项,拼命地拍了起来,声音响得如同夏日的惊雷。

奶奶也站了起来。她以心满意足的姿态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头发,然后说:“我们不用等到结束了。”

周六的时候,我们天没亮就已经起来了。露水还 在玫瑰花上,奶奶家房子外面的路上已经满是从各地赶来的人。现在,连远在阿金塔和农夫城的人也来了,就是为的来看今天的游行。不过我们在忙着自己的彩车,一直忙到了最后一刻。

钟敲十一点的时候,彩车游行终于开始了。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由附近三个有高中的镇联合组成的高中生乐队。紧接在后面的是五个由拖拉机牵引的装干草的架子车,上面满满登登地坐着皮亚特县民主党的党员们。在他们的后面,威登巴赫先生开着他那辆经过装饰的哈普轿车,车上载着全县所有的四名共和党人。

接下来是怪家伙鼓乐队,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反盗马贼协会的成员们,他们骑在马上缓缓而行,戴着大大的帽子,蓄着朝两边耷拉下来的胡子,装扮成了往昔的赏金猎人。

这时,第一辆彩车登场了。威登巴赫太太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又得到了她所属的俱乐部——东方之星社的协助。他们的彩车是一辆国际丰收者公司生产的平板卡车,车上堆满了鲜花。在一把餐椅上坐着威登巴赫太太的老爸爸,他穿着全套的南北战争时的军服,军服上还 挂着南北战争老兵协会颁发的勋章。从他的样子来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在平板卡车上簇拥着他的是东方之星社的一众女士,她们的身上覆着希腊风格的彩片装饰。威登巴赫太太也在花车上,她穿着一条奇大无比的带裙撑的裙子,负责把她的老爸爸扶正。

在老头儿的头上有一块牌子,周围用攀缘蔷薇缀了边,上面写着:

本镇最年长居民

出生于1845年

南北战争立功老兵

按理说,这辆花车的后面应该跟着一个来自妇女基督教禁酒联盟的小方阵,她们会举着这样一块牌子:

醉酒的人生乃是失败的人生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们的花车插到了她们的前面。这又是一个装干草的架子车,是从考吉尔家的奶牛场弄来的。在架子车两边走着的是考吉尔兄弟,他们已经都长大了,成了好基督徒,只有厄尼例外,他进了监狱。拉着我们这辆架子车的马就是平日里拉考吉尔家牛奶车的那匹。那马拉着拉着就没法拉了,因为在我们的彩车上有太多值得注意的事情。

在我们彩车的前端是一堆黄黄的在冒着汗的东西,那是用黄油雕出来的一头奶牛,太阳暂时还 没有把它全部烤化。在牛的旁边站着玛丽,她穿着舞会的裙子,手里拿着才艺秀第一名的奖杯,朝周围的观众行着礼。我就站在她的身边,穿着道戴尔爷爷的结婚礼服,因为雷不愿意站在彩车上游行。在我们俩的身后,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小凳子上,向大家展示着最早的奶油搅拌器是怎么用的,她的眼睛不停地瞟向街边的观众。

在彩车的后部摆着一张宝座,说是宝座实际上也就是平时放在奶奶家前厅里的那把摇椅。摇椅上坐着一身戎装的格雷迪叔公,奶奶在他身后垫了一堆枕头,让他的身材显得稍微高大一点。太阳在他高高举着的宝剑的顶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也和我一样,蓄不出胡子来,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喜气洋洋的少年。

为了给他压阵,奶奶双脚岔开,威武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我们以前从没看到过的样子。她的行头是一件巨大的、花样繁琐的老式礼服,是她用带流苏的割绒窗帘改的。礼服的裙撑盖住了架子车的后部,而礼服的前面居然超级低胸,看得人心惊肉跳的。她还 在头上戴上了艾黛拉·尤班克斯 的那项太阳帽,手里则松松地端着道戴尔爷爷那支点一二口径的温切斯 特猎枪。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身古装了。

在他们的头上挂了一块牌子,那是两根晾衣杆撑起来的一条床单。我花了整整半夜才把上面那些字写好:

格雷迪·格里斯 沃德叔叔

诞生于1832年

曾在墨西哥战役中负伤

迄今为止小镇上最年长的居民

只要光看到奶奶就已经足以让人群安静下来了。但当我们转过“咖啡壶”咖啡馆,格雷迪叔叔挥舞着手中的宝剑时,掌声又响起了。

我凑到玛丽的耳朵边上对她低声说道:“可为什么会是雷·威奇呢?”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潜力。”她一边向人群展示着奖杯,一边平静地说道。

“我可不知道他还 会跳舞。”

“跳舞?”玛丽不屑地说道,“他几乎连走路都不会呢。你以为我这整整一个礼拜在忙些什么?我一直在给他上交谊舞课呢。那个傻大个儿一直在踩我的脚,我估计我要终生当个瘸子了。”

游行的路线计划要跨过位于车站附近的铁轨,为的是向另半边的镇子也展示一下。但是从芝加哥来的蓝鸟列车恰于此时准点到站,因此正好封锁住了线路,从威登巴赫太太的彩车面前把队伍分成了两截,威登巴赫太太的彩车只好来了个急刹车。

考吉尔家拉着我们这辆彩车的老马本来就已不堪重负了,因此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新情况,继续朝前走着,一头就撞上了威登巴赫太太的彩车。我们全都被猛地颠了一下。我赶忙伸手拉住玛丽,要不然她就要被自己的裙子绊倒,一头栽下去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也在她的小凳子上猛地晃了个趔趄。

威登巴赫太太当然知道我们就在她的后面,而且还 知道我们找了个比她那老爸爸更年长的人来搅了她的局。再加上她那个背儿歌的外甥也因为我们而没有拿到才艺秀的奖金,因此她早就对我们气不打一处来了。

偏在这时,她的老爸爸转过头来朝后看了一眼。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他的眼神儿可是没有任何问题。在看到了我们挂在格雷迪叔公头顶的那块招牌后,他那双粉红色的老眼眯了起来,然后厉声对他女儿说了些什么,就看见威登巴赫把手搭到他身上摁住了他。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快,威登巴赫的老爸爸一下子挣脱了女儿,从他那把餐椅里弹了起来,然后从彩车上跳了下来。他把头上的草帽翘起了一个挑衅的角度,迈着大步就朝我们的架子车走了过来。

他眼冒怒火望着格雷迪叔公,对他吼道:“你这只黄肚皮老秃鹰,如果你打过墨西哥战争的话,我们早就输了!”

格雷迪叔公眼睛朝下望着,好像是在咂摸这话的滋味。接着他喊了起来:“这是挑衅的话,我要宣战!”还 没等奶奶拦住他,他已经从宝座上跳了下来,在彩车的边上稍稍保持了一下平衡,接着便跳到了空地上。站稳后,他用眼睛找到了威登巴赫太太的老爸爸,两个人一下子就掐到了一起,在大街上滚来滚去地缠斗起来。

“你可千万别用剑啊,格雷迪叔叔!”奶奶大声喊道。

到这时,蓝鸟列车本应该早就离站了,可车上所有的乘客全都聚到了窗边,眼睛都不眨地望着这难得一见的奇观:两个世上最老的人在大街上打架,两个老头和一把剑彼此纠缠在一起,小拳头时不时地撩上那么一下。现在,两个老头身上已经盖满了尘土和牛马粪,从军服上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远处,在镇子的另半边,高中生乐队唯恐天下不乱地演奏起了《星条旗永不落》的进行曲。

最终,还 是威登巴赫太太把两位老勇士给分开了,尽管她的大裙子在这一过程中有点碍手碍脚。要是换了奶奶的话,准会让他们打到分出输赢来。

我们离开的这天,奶奶到车站来送我们了。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到她这儿来过暑假了,我想她也明白,但她嘴上什么都没说。

蓝鸟列车从远处驶近时,我忍不住有句话想问她。“奶奶,我脑子里还 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那就别搁在心里了,说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格雷迪叔公有一百零三岁的呢?”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呢?”奶奶拿着她那顶蜘蛛网一般的旧黑伞挡着太阳,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出生证之类的东西呢?”

“出生证?”她不屑地摆了摆手,“他们那会儿还 没这种东西呢。你生下来,人们接受了,就这么简单。”

火车已经慢慢进站了,车头喷着蒸汽,所以这就是她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玛丽和我手忙脚乱地爬上车去,奶奶随后把为我们准备的野餐篮子递了上来。

火车还 没开出镇子,我们就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了。每次到奶奶这儿来,都会让人有筋疲力尽的感觉。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喵”的一声猫叫。我朝脚下望去,看见野餐篮子的盖子被项了起来。一对绿色的眼睛从里面向外望着。

我马上朝玛丽望去,她却只是装睡。“那是什么?”

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那双绿眼睛也对她回眨了一下。“天哪,”她说,“是那只小猫。可怜的小东西。它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从格雷迪叔公那里回到了库房。肯定是奶奶把它塞进了篮子,是想要我来收留它吧。真是没想到。”

“你的样子可不像是没想到啊。”

“哪儿啊,我吃惊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玛丽用鼻子哼了一下,就把小猫抱到了膝盖上。

“你怎么知道老妈会让你养小猫呢?”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呢?”玛丽反问道。

接下来我们便不说话了,蓝鸟列车载着我们掠过片片农田,朝着芝加哥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