霰弹枪奇特汉姆入土前的最后一夜

霰弹枪奇特汉姆入土前的最后一夜

(1929)

你绝对想不到,我们竟然会要离开芝加哥去看一具尸体。我们在芝加哥长大的时候,正是黑帮盛行的那段不美好的旧时光。就在前一年的冬天,他们在北克拉克大街上制造了情人节杀人事件。我们这个城市的名声很不好,弄得人们都把汤普逊机关枪叫成“芝加哥打字机”。

但在我长到九岁,我妹妹玛丽·爱丽丝长到七岁的时候,我们还 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看到过。照我们的猜想,大多数尸体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比如穿着水泥做的大套鞋给沉到了密歇根湖的湖底。

我们是后来走了好多的路,到了乡下的道戴尔奶奶那里,才头一次见到尸体的。老爸说我和妹妹都已经到了能自己出门的年龄了。他说奶奶已经上年纪了,所以我们也应该到她那里去陪她过上一个礼拜。我们从小小孩的时候就一直没见过她了。老爸老妈虽说是芝加哥人,可他们连车都没有,奶奶那里也不通电话。

“他们其实是要把我们俩扔在奶奶那儿。”玛丽郁闷地说道。她怀疑老爸老妈是想趁我们不在,到威斯 康星州去钓上一个礼拜的鱼。

我对此倒不在意,因为我们要去坐火车了,就是从迪尔邦车站每天早上发出的,开往圣路易斯 的蓝鸟列车。奶奶住在芝加哥与圣路易斯 之间的某个地方,在某个被铁路给分成两半的那种小镇里。如果有火车经过的话,那里的人都会跑到门廊上来看。

玛丽说她受不了那种地方。别的先不说,在奶奶那里上厕所得跑到屋子外面去。茅房就在装玉米棒子的小屋对面,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棚子,茅坑里的东西都是道戴尔爷爷还 活着的时候就留下的。装玉米棒子的屋子里住着一只长了满口歪牙的老公猫,你刚一出茅房,它就朝你跳过来。玛丽顶恨的就是这个了。

玛丽说,那里既没什么事情可干,也没什么人可以一起干事,因此她只能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虽然我比她大了两岁,而且还 是个男孩儿。刚到的那几天我们还 能去镇中心逛逛,说是镇中心,也不过就是稀稀拉拉的几栋砖头房子而已:银行、保险代理公司、摩尔家的商店和“咖啡壶”咖啡馆,以前镇上的酒吧就在那儿。我们去的那会儿正是禁酒令执行的时期,卖酒是违法的,于是人们只能在自己家里酿啤酒。那儿的房子到现在都还 有铁皮屋顶伸出到人行道上,路边还 有让人拉的扶手。尽管福特汽车已经很普遍了,可那里的农民进城都还 是坐马车,小镇上的银行老板威登巴赫开的也不过是一辆老掉牙的哈普轿车。

在我们看来,那是一个什么都很慢的地方,不过这是在镇上的人们埋葬霰弹枪奇特汉姆之前的情形。他这人除了名字之外,也许直到进入坟墓的那一天什么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县城的报纸上不想给任何一个叫霰弹枪的人登讣告,可谁也不知道他还 有什么别的名字了。这引起了某份大一点的报纸的注意,于是他们派了一个特约记者到“咖啡壶”咖啡馆来打探一下,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能让人感兴趣的故事。这会儿正是八月,是新闻的淡季。

“咖啡壶”是人们打发时间,吹牛扯淡,传播流言蜚语的地方。我和玛丽走进那里的时候,也多少引起了人们的一点兴趣,因为我们是道戴尔夫人的亲戚,而她是从来不踏进那个地方的。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呆着,不想跟别人有什么交际,而这在那样一个小镇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和玛丽把看到听到的都带回了家,说有一个可疑的人从火车上下来,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戴着一顶硬邦邦的草帽。他转了有一英里左右,到处打听霰弹枪奇特汉姆的事儿,听到了什么他还 都记下来。

奶奶早就从小道消息知道奇特汉姆已经死了,尽管她不是人们第一个跑去告知消息的人。她不是那种人称好人缘儿的人。人们对道戴尔爷爷的看法倒都不错,可他已经死了有很多年了。

那天,她正在黑铁灶上拾掇西红柿,厨房里到处都是蒸汽,热得连墙上的年历都掉了下来。她的袖子挽在胖胖的胳膊上。当她听说镇上已经到处都是报社记者了的时候,她咽了口唾沫。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让我告诉你们那个记者想知道什么吧。他想要好好儿地笑话咱们哪,因为他觉着我们不过是一群乡巴佬,没用的乡下人。我们是,可这又关他什么屁事儿呢?”

“那霰弹枪奇特汉姆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玛丽问道。

“他不过是个老恶棍,一辈子过的穷日子,死的时候一分钱也没剩下。”奶奶说,“没人愿意和他挨近,因为他闻上去就像只臭鼬。他住在鸡笼里面,现在人家只好把那只笼子给烧了。”

为了转移话题,奶奶对我说道:“来,你来搅这些西红柿,别让它们粘底。我在这热气里都站了半天了,我自个儿都快烧熟了。”

我不喜欢干厨房里的活儿。昨天她做的是苹果酱,情况还 不算太糟。她是点了个火堆在屋子外边干的,还 在锅里放了几个硬币,不让苹果酱粘底。

“‘咖啡壶’那边的人说霰弹枪跟詹姆斯 家的男孩子们一起坐过车。”

“哪个詹姆斯 家的孩子?”奶奶问道。

“杰斯 ·詹姆斯 ,”我说,“还 有法兰克。”

“他们才不会带他坐呢,”她说,“不过话说回来,詹姆斯 家倒也是密苏里人。”

“他们跟记者说霰弹枪杀过一个人,还 蹲过大牢。”

“这儿附近是有几个家伙干过那样的事,”奶奶说,“可我不记得他离开过小镇哪,再短也没有。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一个真的很老的驼背老太太,长着龅牙的。”玛丽说。

“还 是斗鸡眼吧?”奶奶说,“那肯定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你觉得她现在很丑是吧,可你还 没见过她做姑娘那会儿呢。她要是跟你说起话来,能把你活活说死。她的舌头是连在中间的,往前往后都能翻。”奶奶说着走到了纱门边透透气。

“他们说奇特汉姆的枪上刻着六道印子,”我有点画蛇添足地说道,“他们说那些印子要么是他抢过的银行,要么是他打死过的警长。”

“这又是那个艾菲说的吗?永远别相信丑女人说的话,她看全世界都不顺眼。”别看奶奶这样说话,她自己长得其实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来告诉你们奇特汉姆是怎么得到霰弹枪这个名号的吧。那会儿他才十岁,想跟一帮大孩子们一块儿出去打鹌鹑。他那枪法就算站在谷仓里面也打不中谷仓的墙,而且有一只眼睛里全是眼屎,跟猪圈一样。他们来到了一片草原,满眼望去连一只鹌鹑都看不到,可霰弹枪因为能跟大孩子们在一块儿,还 是兴奋得什么似的。他一扣扳机就打死了一头母牛,母牛‘咣’地一下就栽倒了。他要是瞄着母牛打就好了,那它最后准能寿终正寝。可惜他没瞄。大孩子们一把就夺过了他的枪,因为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他又会叫谁遭殃呢。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像粘苍蝇纸一样再也没甩掉过。镇上随便哪个女孩子打枪都比他准,连我也算在内。”奶奶跷起大拇指朝自己指了指。

她家里有一把温彻斯 特牌21型点一二口径的双筒猎枪,就藏在木头箱子的背后,不过我们猜想这是爷爷当年打鸭子用的。“不过我也不是安妮·奥克利那样的女神枪手,只有打打松鼠还 行。”奶奶依旧站在门边,掀动围裙扇着风。接着她又用同样的声音说道:“看来咱们要有伴儿了,来,先把西红柿从炉子上拿下来。”

一个陌生人来到了门廊上,等我和玛丽挤在奶奶身后看去的时候,发现来人就是那个记者。他长得尖嘴猴腮的,帽边的绸带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你有什么事儿啊?”奶奶隔着纱门问道,语气十分友好。

“大婶儿,我是想打听一下刚去世的霰弹枪奇特汉姆的事情。”他两只脚捣来捣去,想要把其中一只伸进门来。然后他掏出丝绸手绢在帽檐下一通猛擦。他那枚共济会的戒指上缀着小小的一颗颗钻石。

“谁叫你来找我的?”

“我是挨家挨户问过来的,大婶儿。你们这些女人都特别爱说话,上帝保佑你们的好心肠,你们都能把骡子的腿给说得掉下来。”

我和玛丽听了这话都瞪大了眼睛,我们想这下奶奶要抄起扫帚把他扫地出门了。我们曾经见过没怎么出言不逊的小贩都被奶奶三下五除二给收拾了,流浪汉们似乎也不敢在她的篱笆前歇脚。我们怀疑就算她认识的人也休想进得了她的门。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她一把拉开了纱门,迈步来到了门廊上。我紧紧跟在后面,而玛丽在确认那只满口歪牙的公猫没有埋伏在门外等着扑上来之后,也跟了出来。

“你是报社的记者吗?”奶奶问道,“皮奥利亚来的?”奶奶是从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衣服上看出来的,可他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别人都跟你说什么啦?”

“看来我终于遇到一个好故事了,”他说,“‘最后一个黑帮枪手进了叫花子的坟墓’,就是那种够猛的消息。大婶儿,你要是能再帮我提供一点细节,让我的故事更有血有肉就好了。”

“血啊肉啊的我可有得是。”奶奶和声细气地说道,“你听来的那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主要是一位老太太——”

“丑得跟罪恶似的,自称威尔考克斯 ?”奶奶反问了一句,“她以前一直都住在州精神病院里,最近才到这儿来的。不过你是记者,我想这事儿你自己肯定已经打探出来了。”

玛丽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我一下,只见那个记者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他们跟你说了霰弹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吗?”

“说了,可好像众说纷纭哪,大婶儿。”

“唉,名利真是浮云哪,”奶奶说,“他这名儿还 是从内战来的呢。”

记者一听这话,赶忙手忙脚乱地朝胸口内侧的口袋掏去,拽出一个笔记本儿来。

“没错儿,霰弹枪这名儿是内战时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民兵们叫出来的。那是一八六二年春天,在夏洛伊战场。维克斯 堡陷落的时候他跟格兰特将军在一块儿,他就是在那儿得到这个名字的。事实上,是格兰特将军先这么叫的。霰弹枪不是政府配发的武器,他用来打叛军的是一支旧的雷明顿霰弹枪,他在老家的时候用那玩意儿打鹌鹑来着。”

现在玛丽已经在拼命扯我的衬衣下摆了。我们都知道小孩子说话是没谱儿的,可奶奶不是个小孩子呀,而她这会儿正在满嘴跑火车呢。记者先生在咖啡馆里当然已经被人给骗得很够水平了,可奶奶的谎撒得更有趣,竟然还 跟历史扯上了边儿。这谎一撒,霰弹枪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了,而威尔考克斯 太太则给扔进了垃圾堆。

“他从来就是个神枪手。”她又接着说道,“战争结束他回家的时候,奖章多得他那小胸脯子都戴不下。”

“可他死的时候却一贫如洗。”记者先生用若有所思的声音说道。

“是啊,他把那些奖章全都给卖了,换来的钱都给了战争造成的寡妇和孤儿。”

闻听此言,记者那张尖脸顿时为之动容。转眼间,霰弹枪就已经从杀人不眨眼的黑帮枪手摇身一变成了战争英雄,甚至还 称得上是位大慈善家。他又慌忙掏出笔记本来拼命记着。他觉得能碰上奶奶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我说的这些可都是有记载的,”奶奶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可以自己去查。”

他已经准备要好好写个新的故事了:“内战英雄昔年将军亲手选定潦倒善人如今魂归天国兵营”。反正就是这一类的题目了。“他从来没结过婚吗?”

“从来没有,”奶奶说,“他把艾菲·威尔考克斯 的心给彻底伤透了,她现在还 对此耿耿于怀呢,这你自己都看到了。”

“可怜他现在进了叫花子坟墓,死了也没个人来纪念他。”记者说的这话或许正是他写作风格的一个写照。

“他们这么跟你说的?他们这是在作弄你呢,孩子。你一会儿路过‘咖啡壶’的时候跟他们说一下,就说你听说霰弹枪要从我家里风风光光地下葬呢。他入土前的最后一夜就在我家的前厅度过,我邀请你到场。”

记者先生倒退着走下了门廊的台阶,被这一新的素材震得七荤八素的。“非常荣幸,大婶儿。”他颤巍巍地说道。

“很高兴能帮上忙。”奶奶回答道。

玛丽拽着我衬衫下摆的手终于松开了。我们对成人的那一点点了解在奶奶身上看来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朝着我们转过身来。“现在我只能换上鞋,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到木料场去跑一趟了。”瞧她这话说的,好像这不是她自己给自己揽来的一样。到了木料场,人们会给霰弹枪奇特汉姆打上一副棺材。账单嘛,当然是送到县上去的;至于棺材呢,奶奶只能叫他们给送到自己家里来,里头还 装着个霰弹枪。

夜幕落下的时候,架在两个锯木架上的一口绿色松木棺材放在了前厅的凸窗上,有不少人站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他们从那里是望不到霰弹枪的,因为叫棺材盖子给挡住了。除此之外,从敞开着的棺材盖子上还 垂下了一层厚厚的纱,落在棺材的正面,把他给盖住了。其实当人们发现霰弹枪的尸体时,他死了已经有些时间了。奶奶把所有的窗子都给打开了,可房间里还 是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我在他们把棺材抬进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就把我给看够了。我就告诉你们关于他的两件事,一是他嘴里的牙已经掉光了,二是他穿着的是工装裤。

院子里的人们还 不能相信奶奶举办的这场活动是对所有人开放的,犹犹豫豫地不敢进来。不过这可没挡住记者先生在客厅里蹿来蹿去,继续寻找着血肉来充实他的故事。同样没被挡住的还 有威登巴赫太太,银行老板的老婆,她带来了她的父亲,一个个子只有她一半的怪老头儿,身上穿着内战时联邦军队的蓝色军服。

“在这个悲痛的时刻,我们到这里来表示一下我们的尊敬。”奶奶把他们让进门的时候威登巴赫太太如此说道,“我跟我父亲说,霰弹枪是由格兰特将军亲自授勋的,他在内战中受过三次伤,结果我父亲一下子就把这些往事给回忆起来了,所以我们就非过来一下不可了。”她的老父亲戴了一项军便帽,别着一枚北方军颁发的勋章,看他那样子估计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威登巴赫太太带着老父亲来到棺材跟前,两人对鲜花发了几句感叹。奶奶在松木棺材的两头各放了一罐唐菖蒲,那是她从自家院子里采来的,在每个罐子里她还 插了一面美国国旗。

后来又有几个敢于和奶奶叫板的人来了又走了,不过最后还 是剩下那个记者赖着不走,他坐在最好的那张椅子上,依然想要嗅出点新闻来。这时,前门边出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影,大家定睛细看,赫然便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太太。

“道戴尔太太,我是来陪你守夜的,来看我们勇敢的老兵站好他的最后一班岗。”

在那会儿,人们都兴在葬礼前陪着尸体一起坐过夜。我敢用钱打赌,奶奶绝不会让威尔考克斯 太太进来瞄上一眼,更不用说让她呆过夜了。不过当然啦,奶奶正在演一出最棒的戏给那个记者看。虽说她看不上镇上那帮家伙,可她把外面来的陌生人更不放在眼里。奶奶招招手,让威尔考克斯 太太进来。她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地把屋子扫了个遍,然后走到棺材跟前,盯着白纱看了一会儿说:“他的表情可真是安详哪。”

然后她拉过一把椅子来坐到了记者身旁,记者吓得赶紧朝旁边一缩,因为他从权威人士那里知道了她是刚刚从疯人院里给放出来的。“这儿挺暖和的,不是吗?”她对着他说道,眼睛却瞧着别的地方。

屋外的人群终于都散了。玛丽和我依然守在房间的一角,我们都十分好奇,所以哪里都不愿去。

“如果你准备一直呆在这儿的话,来瓶啤酒怎么样?”奶奶问记者。记者听了这话好像得到了鼓励,奶奶于是走开了,留下他和威尔考克斯 太太呆在一起,这也算是奶奶给他的一点小小惩罚。她回来的时候拿进来三瓶家酿的啤酒,因为是从酒窖拿出来的,所以非常凉 爽。她酿酒是给自己喝的,但这三瓶是帮记者撑过夜晚的。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死对头威尔考克斯 太太在一个男人面前喝酒,怕她喝醉了乱说话。

在正常情况下,家里人会回忆一下已故之人的往事来打发夜晚的漫长时光。可现在的情况绝对称不上正常,再说关于霰弹枪奇特汉姆的往事也早就被人回忆得差不多了。

屋子里只有一盏灯亮着,随着午夜的临近,唐菖蒲都在罐子里耷拉了下来。我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打起了瞌睡,玛丽则已经在一只靠垫上睡熟了。第二瓶啤酒下肚以后,记者先生舌头也大了,头也耷拉了下来,此刻关于霰弹枪在内战中的英勇事迹的画面一定在他头脑中盘旋。厨房里那只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奶奶的腮帮子也耷拉了下来,然后又猛地往回缩一下。威尔考克斯 太太在哼着名为《很久以前的石头》的小曲儿,但哼完“让我藏在你们中间”这一句后,就渐渐地没有声音了。

这时传来了一阵你能听到的世界上最轻的声音,介于窸窸窣窣和沙沙沙沙之间。我不由得醒了过来,发现奶奶已经坐直了身子,昂起了头。我眨了眨眼睛,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此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凝神静听,外面的叶子没有哪一片是在颤动的。

可是覆盖在敞开着的棺材上的那层纱忽然动了起来,而且是一种抽动。

除了睡着的玛丽之外,屋里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记者先生坐得像门闩一样笔直,威尔考克斯 太太还 不禁发出了一点小声响。

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接着,白纱波动了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手从另一头经过一样。在当中某点时,白纱皱成了一团,好像有人把它抓住了似的。整个这一幕看着,让人觉得是从棺材的深处伸出了一只虚弱的手,在泥土铲进来之前,作出最后的求生努力。

我的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不要啊。”威尔考克斯 太太双手掐着自己的衣领叫道。她拼命地朝椅子后面缩去,帽子从前面掉了下来。“不要啊!”

记者先生两手死死地抓住椅子把手,嘴巴里念叨着“我的老姑奶奶啊——”

但奶奶腾地从椅子里蹿了起来。“哇哦,霰弹枪!”她大叫道,“你都已经活够啦,伙计,别再折腾我们啦!”

她说罢飞快地跑出屋去,快得令我都难以置信。记者先生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威尔考克斯 太太则很快瘫软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奶奶眨眼已经回来了,穿着围裙的肩膀上已经扛着那支从木箱后拿来的点一二口径温彻斯 特双筒猎枪了。她抡着枪大步走进房间,一脚就从威尔考克斯 太太的帽子上踩了过去,

对着开口棺材上挂着的白纱瞄了一下,然后猛地扣动了扳机。

我觉得那声枪响简直要把我们身边的房子都给震塌了。那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的耳朵都不怎么好使。只听奶奶大吼一声,“给我安息吧,你这个老——”话音未落她就又把另一个枪筒里的子弹给放了出去。

记者先生跳出椅子,被枪声震得转了整整一圈,啤酒瓶子骨碌碌朝不同的方向滚去。通往前门的直线路径正处于奶奶的火力覆盖之下,而这会儿他的脑子也根本想不到奶奶已经把两个枪筒里的子弹都放光了。他直奔旁边的一扇窗子,头下脚上地就蹿了出去,把自己的帽子和笔记本全给落屋里了。至于他到底怕活死人和怕奶奶的枪口哪个更多些,他也没空告诉大家了。威尔考克斯 太太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大声呼喊道:“诈尸啦!道戴尔太太要拿枪杀我啦!”然后她就慌不择路地跑出门口,逃进夜色中去了。

等到纱门在她身后啪地关上,周围又恢复了寂静。玛丽一动都没有动过。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她就给震醒了,不过她想当然地认为是奶奶把她给杀了,所以她也就懒得动了。据她说,这件事情让她此后的几年里一直噩梦连连。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倒把霰弹枪奇特汉姆的臭味儿给压了下去。那片白纱现在已经成了黑色的破布了,奶奶还 把棺材盖儿给轰掉了。那三扇凸窗要不是开着的话,也早就叫奶奶全给轰掉了。事实上,她只对家里的木器给打坏,以及窗外的雪球草给掀掉了顶表示了惋惜。不过虽然这两枪的准头不怎么样,她倒是没把霰弹枪奇特汉姆已经很丑的那张烂脸给打得更烂。

奶奶站在那里静静地品味了一会儿宁静,然后她对着厨房转过了身,手里松松地端着点一二的猎枪。“小孩子该睡觉啦。”她边说边迈着母牛一样的步子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奶奶开枪的时候,她那只满口歪牙的老公猫飞快地从棺材里蹿了出来,越过窗框跑到外面去了。除了奶奶自己以外,我是唯一看见这一幕的人。我估计她看见猫爬进去了,而正是这让她有了主意。正是那只老猫,它舒舒服服地坐在霰弹枪奇特汉姆那没有了气息的胸脯上,像任何一只猫都会的那样,玩弄、扯动着白纱。在奶奶射出的子弹掠过它那两只高低不平的耳朵时,它肯定会像来时那样飞快地离去,因为它的九条命里或许已经用掉八条了。

跑进棺材里的猫给了道戴尔奶奶机会。她可没闲工夫跟威尔考克斯 太太那个满嘴跑舌头的女人这么耗下去,不过她更讨厌那些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事情来管的新闻记者。可以这么说,多亏了那只老猫,她才得以朝着那两个家伙所在的方向各开了一枪。

虽然她没有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但她的得意之情还 是溢于言表的。这件事无疑为她的名声更增添了佐证,让大家更有理由不敢来打搅她了。那年夏天,直到我们走的时候,有关霰弹枪奇特汉姆入土前最后一夜发生的奇事,一直在“咖啡壶”咖啡馆里被人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在那样的小镇里,这样一个故事是会随着讲述而生长的。小镇上的人们有的是时间,总是能给一个故事构思出许多不同版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