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娅《天生丽质》原文

老天爷真会开玩笑,让多年未见的形同陌路的迥然相异的表姐妹,邂逅在澡堂。

饭馆、茶楼、电影院,再不菜市场、超市、马路边,多好呵,为什么偏偏在澡堂?

还不是一场十年不遇的寒潮,破了本地最低气温的记录。我家乡位于长江中下游。北方人称这里是南方,广东、海南人管这里叫北方。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哪都好,四季分明,鱼米之乡,气候温暖湿润,又不缺乏文人墨客笔下的妖娆和诗意,就是冬天有点煎熬。我们的冬天,不像南方可在艳阳下露大腿,又不似北方有暖房看雪花。别的好说,无非出门裹厚实点,回家洗过手脸钻被窝。可洗澡就成了件绕不过去的悲催的事。被青山秀水滋养大的人偏偏爱讲究,一星期至少要洗一次澡。二十世纪末,浴霸开始在县城走红。那个四四方方嵌着四个红色指示灯的玩意儿安装在卫生间的墙上,风和日丽的时候尚顶点用,如遇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来袭,四个红色指示灯的光热加起来跟萤火虫差不多。这不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大扫除时间,眼瞅着白天的太阳气血不足,仿佛大病未愈。到了晚上,浓重的霜像雪一样涂白了地面,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想想在我家的萤火虫下一丝不挂牙齿不由自主地打哆嗦。于是,我把洗发水、沐浴露和衣物装进塑料桶,天色黑透了,臂弯勾着塑料桶,晃晃悠悠地去往我们医院隔壁的莲花澡堂。

要不是没辙,我一般不上澡堂。我们这儿的澡堂与北方澡堂不是一个概念,像草班戏台临时搭建的简陋舞台。一间大屋,公共卫生间那样隔开,每个隔断装上一个大喷头,澡堂便成了。生存全靠舍得用水,澡堂喷头的出水量是家用的好几倍。哗哗的流水跟瀑布似的,随水流泻的腾腾热气,四处弥漫,人光溜溜地进去,犹如走进热蒸锅。

泡得像枚煮熟的茶叶蛋,我才恋恋不舍地关掉水阀,擦干身子,开门,低头小心翼翼地避过脚下积水。突然,一双红色塑料拖鞋冷不丁地闯到眼皮底下,即将与我的蓝色塑料拖鞋撞车,紧要关头,红蓝双方如受惊的马被勒住了缰绳,我惊恐地抬起头,与红方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是金秀。我的表姐。

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犹如短兵相接,胜负立见分晓。

输的是我。论身材,我从来不是金秀的对手,现在似乎输得更惨。因此,在确定眼前的女人是金秀后,我旋即像被疾风吹弯的禾苗,低头抱胸匆匆奔向更衣间。我要穿上衣服,立刻,马上。

其实穿上衣服的我,也好不到哪去。女人黄金比例的标准身材,是照金秀那样的尺寸制定的。加上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金秀看上去跟我们就不一样。小时候,不明白那东西是啥玩意儿,长大后弄清楚那叫艺术天赋。天生丽质,艺术天赋,使金秀不光从我们表姐妹中脱颖而出,在小镇的同龄人中也是标杆。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生活的疾风暴雨,侵袭的总是金秀这样的秀于林的“木”。倒是我这种姿色平平的女人,四平八稳,安然无恙。

这就是我认出金秀后急迫地要穿上衣服的理由。穿戴齐整的我,就不单单是“我”。稳定的工作,安逸的生活,拿手术刀的骨外科医生老公,聪明俊秀的儿子,健在的父母,他们像熔化的金子,涓涓流淌在我衣服的丝丝缕缕里,给我平添了华丽和高贵。金秀的艺术天赋和天生丽质,在如此一个“我”面前,顿时黯然失色。

欲速则不达,胸罩扣就是钩不进扣眼。

“倒霉,耳环掉了一只,怕是冲进下水道了。”忙乱中,金秀回到了更衣室。敞开的柜门像屏风一样阻断我的视线。目不明,耳便不聪,我坦然地认为金秀不是在跟我讲话。这实在是掩耳盗铃。岂止更衣室,整个女宾室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哗哗的流水声消失了,浓厚的白雾在渐渐稀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澡堂像一个荒凉死寂的海岛。我不说话,是我笨拙的十个手指让我气急败坏——在背后,它们像老眼昏花的老妪穿针引线,怎么都穿不进针眼,那可是个练习了千百万次的娴熟到炉火纯青的动作。

“真是活见鬼。”我低声骂道。算了,直接上秋衣得了,反正,我主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胸罩的美化功能。垂下手,从衣柜中拿出秋衣,抖开,劈头盖脸地往头上罩,脑海犹如影剧院的屏幕亮了——是刚才差点撞车一幕的慢镜头——顺着红色塑料拖鞋往上,是小腿,大腿,莲藕一般,一条粉色毛巾遮挡中部,再往上,一块精巧光滑的盆地,然后渐次增高,陡然两座山峰拔地而起。那两座山峰,既有处女的矜持,又不失小兽的狂野,令人向往,却不敢逗留。再往上是鸭嘴状的嘴巴,瞪圆的眼睛(除表达惊愕外,那目光狡黠得贼贼的,把我的像泡软的面包样的胴体,窥探得一览无余)。黑暗中,我捕捉到了那黑色的瞳仁一闪而过的得意。知道手指怎么突然笨拙了——不是我相形见绌的身躯,而是那副胴体竟没有留下岁月的任何痕迹,一丝一毫都没有。虽是短促的一瞥,我感觉到了,金秀不仅没有被生活氧化腐蚀,反而变成一颗光滑、紧致、汁液饱满的水果。离婚,下岗,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和差点成为我姑夫的男人同居——大姨死后,金秀中断了与亲戚们的走动,但并不妨碍她依然是亲戚间茶余饭后的话题,特别是我妈那一辈的女人。我们这些小辈份女人也谈论金秀。老女人小女人们宛若一张巨大的网,金秀插翅难逃,她的生活轨迹一一落入我们的法眼。

我妈常常痛惜金秀把天生的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烂。倘若我妈此刻在场,看到她合心中意的好牌败在金秀手上,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好了吗?”金秀在问。

我像出壳的小鸡从羊毛衫中探出头和手,听到问话后,把身子转向金秀,她正低头侧身,从肩包抽出棒针编织的围巾。那样的围巾,我很熟悉,上卫校时我们班女生一回到寝室就捣鼓它,现在几乎绝迹。金秀穿一件军绿色及膝棉服,棉服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下面是黑色打底裤。黄金比例的完美身材,裹进普通的衣裤与普通女人毫无二致,不过略显修长挺拔罢了(传说,女娲娘娘捏造脸蛋比捏造框架吝啬多了,因此拥有一张永恒的完美无缺的脸蛋的人寥寥无几,金秀也没有闭月羞花的容貌)。我一边从衣柜里取出最后一件衣物——狐狸毛领的羽绒服,今年流行的款式,一边应道:“好了好了。”此时,我的自信心随着衣物的叠加一点点归来。为弥补方才没有答理她的歉意,我回答得又响亮又欢快,语气中还流露出一块走的诚意。金秀果真站在那里等我。我弯腰穿袜,换上羊毛皮靴,一阵手忙脚乱,抬头对金秀莞尔一笑。我突然愣住了,米白色的棒针编织的围巾和尖塔样的帽子,仿佛一股喷泉,金秀别样的气质喷薄而出,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艺术天赋和天生丽质。相形之下,我显得臃肿而笨重。

遇到金秀,真是晦气。

“你刚才说什么东西掉了?找到了吗?”我没话找话。既然留下人家,不能一声不响。金秀在我没接她的话茬后,不轻易开口了,她以为我还像过去那样不愿搭理她。事实上也是,只是如今学会了伪装。

“耳环。舞台上戴的那种,不值钱,不找了。”话是这么说,金秀的眼睛依然在地上寻寻觅觅。

“你还在跳舞?”听到“舞台”,我的脸上无可救药地又现出我妈那样诧异的神情,这毛病多少年都改不了。“一个女伢,放着大路不走,非得要上台挤眉弄眼扭屁股丢人现眼,看到了没,不听话的下场。”我妈这样说金秀,没人数得清她到底说了多少遍,每一遍还伴有强烈的肢体语言。它像疫苗,我们的身体都产生了抗体,我妈还是给我们一次次加强。在我妈的观念里,读书工作才是女孩的正经事,其他的都属歪门邪道。金秀正充耳不闻地找耳环,没回答我那又愚蠢又可笑的问题。

门帘忽地掀开。“快点,要下班了。”卖票的胖女人在门口催促。

仿佛听见下课铃声,我和金秀同时应着,直起身子,拎起物品往外走。晚风冰冷刺骨,我打了个寒颤,把头脸裹进狐狸毛中。比冷还难受的,是无话可说。沉闷,拉长了小巷的距离。眼瞅着大马路就在前面,上了马路各奔东西,日后难得相见(我们都没有索要对方的联系方式)。突然,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在哪跳舞?”我问这话,纯属客套问候语,类同“吃饭了吗?”并不期待作答,对方完全可以敷衍以对。哪知,金秀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柳叶,我倒觉得你需要锻炼。”金秀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等于把我的衣服又扒掉一次,幸亏狐狸毛遮盖了我的大半张脸。“跟我们一起跳舞吧,每晚七点,在文化公园。你真的要锻炼。”金秀的口气,不差是我的救世主。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两步跨上大马路,转身走了。路上想着金秀的那句“跟我们跳舞吧”,嘴角轻蔑地一撇。

幸亏金秀没看到。不然,一年后我哪有脸面去找她。

出外婆家后门,就是河,一条长长的河。明明是河,却叫作“祭塘”。

外婆像一只老母鸡,身后总跟着一群小鸡仔。小鸡仔是她儿女们的杰作。金秀是老大,但她从不跟我们这些跌跌撞撞、口齿不清的小不点们混,她喜欢混在祭塘边上的大人中间。

那个年代,没有别的消遣,小镇上的闲情别致者,常到塘边吼嗓子。塘边有人有景,洗涮的男人女人络绎不绝,河水像一张晃晃悠悠的秋千,岸边的德化村,仿佛一幅乡村水彩画。人们乐呀,样板戏、黄梅调、电影插曲,你方唱罢我登台。有时,水面上的船老大丢下桨,立在船头,南腔北调地加入其中。终于,人们瞧见了一直摇头晃脑、傻傻乐呵的金秀,逗她来一个。哪知金秀双眉一挑,两眼冒光,身板紧绷,小口未开,神情先入了戏。金秀把听到的唱了个遍。我敢说那时的金秀根本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可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比如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末尾“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到那“心”字时,金秀像秀娟姨那样两手在胸口上下握拳,如真握辫梢,小脑袋瓜顿挫有致地晃,一副豪气冲天状。在场的人乐坏了。

从此,金秀成了祭塘边上的一个“童星”。这颗“童星”,凭着天资和后天的勤学苦练,一路闪耀到小学,在小学的舞台上叱咤风云了五年,不幸的是,进入初中后,却折戟沉沙。

自恢复高考和设立中考后,中学开始抓升学率,别说文艺联欢会,就连音乐课和体育课都形同虚设。金秀的脑袋瓜子上起文化课,就变成榆木疙瘩——不开窍。经过一番努力,仍跟不上趟,她便自暴自弃了。偏偏出惯了风头,不甘心如此泯然众人,金秀把心思用在了功课外。她颀长、饱满的身材和特有的艺术气质,在女生中已经是鹤立鸡群了,还把衣服往小号裁剪,这样等于是把一串新鲜欲滴的红山果挂在学校的老槐树上。因为金秀,校内校外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

爸妈听说了金秀的事,立马请了个保姆,从外婆家接回了自家的孩子。此后,偶尔碰见金秀,我俩仰头看天,仿佛谁也没看见谁。初一暑假,金秀突然来我家找我。

那天是周六,又闷又热,树叶纹丝不动,姑姑却差使我去给她买画笔和画板。姑姑因小腿骨折在我家疗伤,她的男朋友童叔每个周末上我家看她。童叔在县文化馆上班,据说是县里的才子,吹拉弹唱,写字绘画,无所不通。姑姑心血来潮地要跟童叔学画画。我很不情愿地出门。买好画具后,故意绕到同学家去玩,一玩就忘了时间。

突然一声霹雷,才知道快到中午。这时,风声大作,天色暗得要黑下来,雷电仿佛把天空撕裂了一道口,雨水哗哗地往下灌。我不得不在同学家蹭午饭。待到风停雨住,同学的小脚奶奶开始准备晚饭了。

暴雨后的天地焕然一新,天蓝得透明,树叶绿得发亮,脚下麻石条的纹理清晰可见,暑热一扫而空。我像一只小鸟,轻盈地往家飞去,拐进了我家筷子般的狭长巷道,巷道里笛声悠然入耳。那竹笛似乎也被大雨清洗,清新柔美,丝丝缕缕地往骨髓渗——比童叔吹得好听多了。童叔吹的笛声从来没有打动过我。

猛一抬头,到家了。我傻了。笛声是从姑姑房里飘出的。童叔吹的?我将信将疑地向着笛声挪步。

裙裙飞扬——有人在伴舞。是金秀。她怎么来了?

看见我,金秀被点了穴似的不动弹了。假如不看眼睛,此时的金秀,腰身侧弯,擎起的胳膊一横一竖,像一株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别提有多美。可她的眼睛却是一片狼藉。

笛声戛然停止。窗外知了的鸣叫长驱直入。我才看到童叔,他伫立在后院的窗前,身姿依然沉浸在美妙的演奏中。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童叔的眼镜反光,不知道他的心灵是不是和金秀一样狼藉。

我像一不小心拉错了总闸,被突如其来的断电整懵了。

姑姑最先反应过来。“金秀找你你没在,我说你很快就回来。”姑姑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幸亏下雨她没走,否则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演出。”姑姑打石膏的断腿,被高高地绑在垫了海绵的固定架上,乍看上去,像是受着酷刑。

姑姑一说话,童叔和金秀就活了。金秀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吐了吐舌,一惯活蹦乱跳的眉眼老实地趴下了。不用说,金秀跟姑姑撒了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然她不会找我。本不想当姑姑和童叔的面拆穿她,谁让她把那条藕粉色流苏边短裙穿到我家摆阔。裙子是爸的同事买给我的,爸妈不让我穿,怎么跑到金秀身上了?于是,我摆出优等生的傲慢,沉下脸,问金秀:“找我干吗呀?”我把“呀”字拖得老长。

“路过你家,听见笛声,好好听的笛声,就进来了。”金秀垂着眼睑说。说完望了姑姑一眼。姑姑知道爸妈对金秀的态度,她不赞成我爸妈说金秀不学习玩些花里胡哨的行当是自甘堕落,本想反驳,我妈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撂,说:“我就不信金秀的那些才艺能当饭吃。”我妈的“爱国者”成功拦截了姑姑的“飞毛腿”。

眼下,姑姑是女皇。“金秀,叶子,过来。”姑姑向我和金秀发出了指令,用食指向童叔一指,“还有你。”我和金秀慢慢地靠近姑姑床边。童叔锵锵锵地蹬着戏步站在床的那一边。姑姑扑哧笑了。对姑姑而言,童叔是万花筒,是魔术师,总能出其不意地变出新花样。金秀也笑了,又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姑姑一脸凄楚地说:“我一个受刑的人,都快憋死了,以后给我解闷取乐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可要日日歌舞,夜夜笙箫。”

“得!以后娘娘的开心,包在小的们身上了,我们一定要唱好跳好扭好,让娘娘乐得合不拢嘴。”童叔双手作揖,十足的太监腔调。这下我绷不住了,嘴一咧,笑开了。金秀笑趴在姑姑的床沿上。姑姑用那健康的脚趾拧童叔的衣角,童叔抓住脚,往她脚板心上挠痒痒。姑姑烫了似地缩回脚,把脸藏在手掌中。

有姑姑的口谕,金秀频频在我们家进出,连我爸都不好说什么,他不敢惹姑姑生气。我爸本就不喜欢童叔,说他竹杆似的身条和爱翘小指的习惯,不像个男人。这下可好,又来了个妖精似的金秀,好在爸妈在家的时间很少。金秀已是大姑娘的身形,和姑姑一样凸的凸凹的凹,她们更像一对姐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家姐弟几个,天生缺乏艺术细胞,对童叔的那套表演新鲜感一过就乏味了,而童叔又不屑于和我们玩丢沙包、跳皮筋这些无聊的游戏。有金秀在,不用照顾姑姑,我们趁机溜出去玩。说来也怪,自从那次大雨,童叔错过了末班车,在我家留宿,夏天简单,一张竹床,哪凉快睡哪。后来童叔来的每个周六下午,必有一场暴风雨,仿佛他们约好了似的。童叔在,金秀很晚才回外婆家。常常是姑姑让童叔送金秀回去。

后来,我发现姑姑不对劲。暑假快完了,她腿上的石膏拆了,换上小夹板,坐在妈妈从医院借回的轮椅上四处转悠。我回家喝水,看到姑姑一个人坐在外屋,似乎在听里面的人唱歌,又像是在想心事。我走到她跟前,她抬头对我浅浅一笑。笑靥像雪花一落即化,不似原来由肚脐眼那滚滚而来,底蕴深厚,气势磅礴。姑姑问我还有几天开学,我说五天。姑姑听了不再说话。我想姑姑是大人,她的事爸都管不着,何况我呢,也就不理会她了。

开学了,初二加了物理和几何,学习更紧张了。听说童叔工作忙,不怎么来我家。国庆节后,姑姑康复后回单位上班去了。

小雪节气,太阳还孔武有力地挂在天上。我在教室上课。突然,校园的东边人语喧哗,不时有女人尖锐的叫喊声像刺刀一样突破重围。噪音越来越大,整个校园都被搅动起来了。突然,教室门被推开,班主任急匆匆地走进教室,拉起我边往外走边说:“你姑姑与初三(3)班的金秀打起来了。”听罢,我迈开步子往初三教室跑去。

“小小年纪——不学好——抢人家的男人……”拨开人群,看见姑姑被牛高马大的女老师从背后拦腰抱住,姑姑的双手在空中抓狂,两腿像驴一样踢蹬。一个披头散发衣服零乱的女生坐在地上,双手抱小腿,脸埋在膝盖间。那自然是金秀了。

“姑姑!”我大喊一声跨过去。姑姑看到我,一愣怔,一把从女老师的臂箍中挣脱出来抱住我,说:“叶子,你童叔不要我了。”姑姑伏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

出人意料的场面发生了。金秀嗖地从地上站起来,冲着姑姑和其他人号叫:“我就喜欢童国斌,喜欢童国斌……”金秀跑了。

金秀再没上学。她被学校勒令退学。而姑姑从学校调到校印刷厂。

我很纳闷,我都看得出来金秀是冲着童叔来的,冲着童叔的满身才气来的,姑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再见到金秀,是一年后的春天。与上次在澡堂碰巧遇上不同,是我特意去文化公园找她。

不是和金秀道不同不相为谋吗?直到下决心找她的前几分钟,我还对县城无处不在的广场舞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会——唉,一言难尽。

掐指一算,这段时间不过十四个月。可就在这短短的四百多天里,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八月份,也就是碰到金秀的去年八月,我家双喜临门,老公郑一凡被提拔为骨外科主任,儿子中考被华师一附中录取。不出意外,儿子的一条腿已迈进重点大学的门槛。用郑一凡父亲的话说,郑家祖坟冒青烟了。但事物都有两面性,儿子去省城读书,郑一凡一头扎进工作,家乍然变得空空荡荡,使得十几年来建立的以儿子为中心的生活秩序土崩瓦解,以至于过去被忽略或潜藏的东西,像粉尘在阳光下捋臂张拳。叫嚣隳突得最厉害的,是一成不变的寡然无味的日子。不久前我才明白,不是日子无味,是我无趣。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听话的人,坚定不移地走在我爸妈帮我规划好的人生蓝图上。初中毕业考上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人民医院检验科上班(1988年毕业还包分配),然后结婚,生子,生活平坦得比镜面还光滑。听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以牺牲自我和个性为代价,由此埋下的后遗症在和老公过二人世界的生活中袒露无遗。

无趣。

假如郑一凡是个有情趣的人,我俩取长补短,生活不至于死水一潭。可他比我还无趣。这样怪罪于他,有点不厚道。郑一凡是我们医院公认的好医生、好男人。他事业心强,业务精湛,为人严谨、讲原则,别说和女人勾三搭四,连正常搭讪都不会,典型的IQ高EQ弱。

姑姑曾经说过,柳家女人个个一根肠子直到底,不会七曲八弯,天生的实心疙瘩,这样的女人即使老天送个好男人也会被别人抢走。姑姑说这番话时我才十四岁,哪懂什么实心疙瘩。姑姑后来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博物馆馆员,那男人把她当成镇馆之宝。她跟我分享经验:少动感情,多动心眼。那会儿我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金秀的心眼多吧,不也没嫁出去?再说,郑一凡不是那样的人。”我反唇相讥,差点道出那个人的名字。姑姑见我愚顽不化,气嘟嘟地说:“金秀动的不是心眼,是心计,是阴谋。别看郑一凡现在穷小子一个,将来有你好受。”

姑姑一语成谶。

儿子不在家,家里比寺院还要安静。起先还以为那安静是夫妻长期生活的默契,后来意识到那是凝滞的空气,再后来只嗅到郑主任的气味,却见不到郑主任的面孔。郑一凡常常在我睡着后回到家中。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所有有性繁殖的动植物的荷尔蒙皆在蠢蠢欲动。半夜醒来的我,伸出双手越过宽阔的沟涧,环住郑一凡的脖子,把热烘烘软绵绵的身子贴上去。郑一凡一动不动,像具木乃伊。我们好久没有亲近,实在有悖于如狼似虎的年纪。记得一位作家说过,男人的手是不会跟身体一起沉睡的。就是说,郑一凡醒了,在装睡。他抗拒我。抗拒的原因只有一个——移情别恋。

风言风语中,依稀听到郑一凡和肖莉娜好上了。肖莉娜是泌外科护士长,和郑一凡一同提拔起来的。也许有人不认识郑一凡,但肖莉娜在我们医院无人不知,让她赫赫有名的是她的才艺。她是医院的文艺委员,大大小小的活动中,她总是光彩夺目的那一个,主持、朗诵、唱歌、跳舞,无所不会。前不久工会何主席鼓动我们参加院广场舞队,说是肖莉娜为全院会员争取的福利,舞队由肖莉娜负责。

我在门诊化验科上班,与住院部的医生护士打交道不多,加上性格内向,不爱出风头,也没有出风头的资本。我和肖莉娜没有交集,彼此不熟悉,可她现在和郑一凡打得火热,我不得不时刻关注她,默念她,这真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情。像她那样的女人,即使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摄人心魄的身材,也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那气质足以粉碎一个平庸的我。真实情况是她与金秀有几分相似,长胳膊长腿水蛇腰,脸蛋乍一看不惊艳,一上妆便成妖。想到肖莉娜,自然捎带上金秀,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姑姑就是前车之鉴。虽说姑姑如今是县里风光无限的女企业家,私下她承认她的心灵深处仍残留着失恋的阴影。罢了罢了,柳家女人伤心也不低志,要我去为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没门。郑一凡你好自为之吧。

现在,吃罢晚饭,我就离家外出溜达。医院广场舞队的音响,每晚七点半准时炸响。那简直是千千万万个肖莉娜在耳边嘶鸣。

走在街上,耳边却嗡嗡嘤嘤响起另一种声音——我听到了树叶、花朵以及脚下苏醒的土地的声音,它们汇聚成一部恢宏壮丽的春天交响曲。我忧伤的心让耳朵里的喧嚣一衬托,愈发空洞。我有一种被世界遗忘、抛弃的感觉。没被气死,倒要孤独死,不行,我不要这样活着。

音乐声从十字路口飘过来,沙哑的男声缠绵悱恻,仿佛无尽的悲苦无处倾诉,与我的心境如此应景。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那乐曲像一片羽毛,在我郁结的心田上挠啊挠,竟挠出了颤栗的快感——从未有过的快感。曲尽,我一个激灵,紧走几步,看见是跳广场舞的,十来个女人,在自来水公司幽暗的大门口,交头接耳。音乐又起,她们迅速回归到整齐的队伍中,跟随旋律舞动。我观摩了几分钟,打头的还像模像样,后面的全垮了。既然那么多女人热衷跳舞,我又何苦拒它于千里之外?这样躲避肖莉娜到猴年马月?我也要跳舞!跳舞!想法一来,我赌气般地想扎进舞队中,手舞足蹈一番。但那些女人专注在自己的快乐里,没人搭理我。蓦地,金秀跳进我的脑海中。金秀说她在文化公园跳舞。找金秀去!我拔腿就往文化公园跑。

金秀后来老拿我第一次去公园找她的模样取笑,说我像从油锅里捞上来似的,热剌剌,汗淋淋,气味呛人,连眼珠子都炸得焦糊,哪是去跳舞,简直是去复仇。

金秀夸张了,其实也不尽然,我当时大脑处在短路状态,行动举止不受主观意识控制。幸亏如此,不然三思过后,什么行动都化作泡影。

好在金秀只是愣了愣,很快冲我一笑,从队伍中拨出一块地方让我站过去,颇像插班生第一次面红耳赤地走进教室,老师手一指说那个座位以后是你的了。

我听从金秀的调配,理直气壮地站到舞队中间。第一眼瞅到金秀时,我便坚信金秀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文化公园偌大的广场上,远远地望去,黑压压的女人们横成排竖成列,井然有序,动作齐整。走近看,才知是由数个小方阵组成的大方阵,像地球上的国家。国与国间界线分明,每个国有自己的首领。首领站在最前列,引领潮流,臣民跟风。数过去第三个,穿黑色拉白条运动衣裤的,可不就是金秀!几天后,我明白了,金秀不仅是一国的元首,还是联合国领袖。

然而,天生愚笨的我,几个晚上下来,汗流成河,新舞,旧舞,全踩不到点。看花容易绣花难,看似简单的动作,手脚就是无法协调。我感觉到了前后左右投射来的鄙夷、敌视的眼光。一天,舞毕,我垂头丧气地对金秀说:“我不是这块料,学不会,明天不来了。”金秀擦着汗,瞄我一眼,却与别人说笑。我以为金秀也认同我的自知之明,不便挑明罢了,一扭头走了。

“柳叶。”听到金秀的叫声,我回转身。“你什么时候有空?”金秀小跑过来,问。

“周日不上班。”

“周日下午到我家去,我教你。”

我望着金秀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当然,是童文斌家。”说罢,金秀挑了挑眉,挑衅地看着我。

“好。”真怪,童文斌藏着掖着时,我在犹豫,一旦挑明,却毫不犹豫地应了。

金秀被学校劝退后,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俗话说,好男不进钢,好女不进纺。大姨哭着喊着拽金秀去我家道歉,我爸刚升任镇长。金秀一把甩开她妈的胳膊,昂首走进二棉厂。

顶着抢镇长妹妹的男人的名声,金秀在二棉厂的境遇可想而知。起初她被分配到勤杂组。细纱挡车间主任看不过去,要走了金秀,并收金秀为徒。金秀不堪重负的可怜样让车间主任母爱泛滥。一年后,厂光荣榜上的“最佳挡车工”下面赫然挂着金秀的照片。

金秀挺直了腰杆,大姨却矬了下去。这个坚强的女人,大姨父去世都没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倒是金秀把她的眼眶变成两口汩汩流淌的泉眼。大姨提前从农场办了退休,金秀从外婆家回到自家,母女俩终于团聚,然而母女二人却形同陌路。

有一天,下夜班的金秀经过菜市场,像往常一样先买菜再回家。突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歌声。蹲在菜摊前的金秀端直身子,侧耳细听,是歌声。她觉得那歌声是她前世约定的情人,虽然茫茫人海、吵吵嚷嚷,但他们一下就分辨出彼此的鼻息。金秀一跃而起,踏歌前行。出菜市场,是一“人”字形分岔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那里新开了镇上第一家音像店。店家正在用大分贝音响播放邓丽君的《又见炊烟》。

“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

邓丽君是金秀的偶像。每次偷听后晚上必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绚烂的舞台上,一身华服,边唱边舞。如今靡靡之音公然进入市井街头,金秀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让她周身痒痒,却身痒难抓。她拔腿跑起来。

不料,那些东西倾巢而出,波涛汹涌,势不可挡——眼前好一个金碧辉煌的天地大舞台,青山顶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刚收割完的稻田,黄灿灿的底色,再镀上一层金黄,美得眩目。一阵风吹过,稻香扑鼻。金秀在格子布似的稻田里跳跃、奔跑、旋转,仿佛一只重见天日的困兽。

直到筋疲力尽,她才歇息。喘着粗气,感觉胸口还有凝滞的一团没有宣发开。金秀两手在唇边围成喇叭状,试图虎啸龙吟一番。可嘴巴仿佛套上了玻璃罩,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如一地鸡毛。金秀惊愕了。她转而唱歌,放声高歌。喉咙似被什么牢牢掐住,歌声出不来。

喉咙出了毛病。金秀的泪水夺眶而出。小时候听人讲曲不离口,许久不唱歌,连话都不大讲,嗓子锈掉了。还有那些雪花似的绒毛,天天往嗓子眼里飞,把那个地方堵住了。她绝望地望着祭塘,河水波光粼粼,宛如披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戏袍。金秀突然发现河对面竟是外婆家,怎么就跑到了德化村,她看到了那块月牙般的空场地,她在那里唱歌、唱戏、翻筋斗,周围一片叫好声。别了,童年。

打这天起,金秀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久。她蹲马步、压腿、劈叉、拿大顶,嗓子哑了,不能让童子功也没了。她的身子,天生柔若无骨,是上天的馈赠,不能让它们僵硬,指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场。十九岁生日,金秀用积攒的钱送自己一个小三洋。音乐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最长情的陪伴,随音乐而舞,没有比这更幸福快乐的了。从此,金秀不再孤独、压抑、苦闷,她活在自己的艺术天地里。

大姨到城里参加我的婚礼,回家后病情一天天加重。金秀已老大不小,大姨老病又添心病。

一天,上小夜班的金秀到厂房后面的综合楼一楼仓库取材料。刚装完手推车,突然停电。她静静地等待来电。几分钟后,发电机轰隆隆响起,光明却没有如约而至。她猛然想起发电机的电只供应生产厂房。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从楼上下到大门口,然后是铁门哐啷哐啷的合拢声,咔嚓一声,锁上。金秀一边叫喊一边摸索着向房门口扑去。可是她嘶哑的嗓音在周遭的机器轰鸣声里,犹如水里掉进的一粒沙子。等她摸黑来到大门口,人影已被黑暗吞没,前面的车间灯火通明。喊不出声。喊也白喊,噪声一片,没人听见,只好等同事发现她不见了来找她。她以为取完材料马上回车间,没有和谁打招呼,连棉袄都没穿。金秀双手伸进袖筒,在走廊里来回跑步。冷。虽说已立春,春寒料峭,早春的冷是躲在暗处,逮着了一丝丝地往骨头缝里沁。谁会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了的人呢?金秀边跑边想。倏地一个念头萌生,第一个来找她的,女的我们就结拜金兰,男的我就嫁给他,当然得是未婚男。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不能辜负。

有手电光朝这里照射。看蒙眬的轮廓,是个男人。“金秀,金秀在吗?”手电光越来越近。听到了男人的喊叫声,金秀的心缩成一团,提上嗓子眼。

是李大明。金秀有种预感,李大明会是第一个找她的人。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三句以上的话,但李大明的心思她看在眼里。

栏杆铁门开了。“你好歹应一声嗒,害我找得好辛苦。”李大明用手电光把金秀上上下下照个遍,像要确认金秀是否完好无损。“没吓到你吧?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走啊,吓傻了?”李大明怜惜地嘟嘟哝哝,见金秀一动不动,伸出手去拉她。这一拉,拉开了爱情的闸门,金秀一头扑进他的怀抱,哇地大哭。

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金秀开门时仍穿着睡衣,睡眼惺忪,似乎才被我的敲门声惊醒。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进来呀,难道要我请不成?”金秀打着呵欠说。说完醒悟过来,一把将我拉进门。“他不在家,早出去了。”我对金秀抿嘴一笑,换鞋,把手上的一袋水果搁在茶几上,轻轻坐在布艺沙发上,沙发却深深陷了下去,随口问道:“他上哪儿去了?”“教小孩写字画画去了。”金秀边说边闪进厨房。“他还在玩那些玩意儿?”“丢了很多年,是这几年我鼓捣他才又捡起来的。还好,武功没废掉,对付小屁孩们绰绰有余。”金秀从厨房出来递给我一杯水,说话间叹了口气:“可惜了,否则,没准成大家了。”我脱口接上,“幸亏没有,不然人家早被别人抢跑了。”我俩笑了,是那种短促的笑。童文斌两任女友皆是我亲戚,金秀和姑姑又是情敌,玩笑出自我的口显得别别扭扭。

“唉呀,都快三点半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金秀瞥了一眼手机埋怨起我,不容我解释接着说,“你坐会儿,我去准备下哈。”她急忙忙向卧房走去,突然回过头,说:“来就来了,拎东西干吗?真拜师呀。”我如实回答:“一是拜师,二是走亲戚。”这一袋东西还真费了我一番思量,第一次来空手不好,可礼物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等打定主意买水果,方才在水果店又为买精装果篮还是散称水果纠结半天。最后散称了几斤苹果和刚上市的荔枝,实在,随意,跟现在的金秀匹配。跟金秀混了几个晚上,虽然交流不多,感觉金秀的变化还是蛮大,不再是从前那个喜欢用花里胡哨的装扮刷存在感的女阿飞。她由一朵浮云变成雨,踏踏实实地落到地面上。但她的这颗雨滴本质上多了点成分,即使落到地面也是闪烁在草叶尖上晶莹剔透气象万千的那颗。V领练功服,丸子头,素颜,最多点个红唇,在一群花枝招展千姿百态的女人中,金秀并不起眼,可是音乐一响,腰肢一扭,金秀便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那束追光,周围全黯淡了。金秀的素朴简约成就了她别样的风格和美。

作为见过金秀种种劣迹的表妹,我看金秀是带着历史评判的眼光,觉得她的素朴简约是她与生活对抗多年后的妥协与平衡。也就是说,是生活所迫。难得的是在对抗中,她摒弃掉过去的痞气,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种蓬勃向上的生长态势。要知道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一个成年人拥有这种生长态势是多么难得。不说别的,光一个地球向心力就得克服多少阻力。眼下的我,亟需这种力量带我走出困顿。我发现自己愿意靠近金秀了,虽然要冒着背叛姑姑的危险。

我不否定自己的偷窥欲。金秀在客厅消失后,我的眼球骨碌碌地四处转开了。说实在话,我对他俩的经济现状有考虑——金秀下岗,离婚,现在在一家超市打工,但毕竟做过五金店的老板娘,前夫怎么也不会让她净身出户吧;童文斌作为男人很失败,事业编制,调动和升迁均无望,又离异多年——据说,离婚是因为前妻一怒之下,一把火把他多年伏案劳作的战果全烧毁了。可作为文化馆创作部主任,早些年单位和个人皆红火过,经常在县里各种场合抛头露面,个人没能“自我实现”,但一身的才艺终究不是一堆粪土。

我对童文斌的了解,得益于我的亲人们一直在瞪大眼睛关注他。我爸要用他来佐证“男人要有一技之长,整些花里胡哨的当不了饭吃的艺术没用”的真知灼见。姑姑当年讨伐金秀影响恶劣,被学校下放到印刷厂后,毅然辞去公职,一番摸爬滚打,最终成为一名企业家。姑姑的事业越成功,越觉得姑父像扶不起的阿斗,家人将姑姑婚姻的不如意记在童文斌头上,童文斌有多倒霉,他们就有多解气。

来之前我幻想过两个艺术人的爱巢:不奢华却浪漫,装潢简单但富有情调。然而,眼前的一切——白墙壁,旧家具,泛黄的布艺沙发,阳台上几盆蔫不拉唧的绿植,像剥去皮毛、剔除血肉的光秃秃的骨头,任何想象都无法把它们引到浪漫和诗意上。突然想起我讲究华丽却死寂寂的家,是的,人的浩瀚深邃的精神世界和纷繁复杂的内在构造,肉眼都看不透,空间与哑物又如何呼应?

胡思乱想间,金秀出来了——V领练功服,丸子头,红唇。她这一身在偌大嘈杂的公园广场算不得什么,但在她陈旧不宽敞的家,未免过于隆重。金秀扫了我的橘色针织开衫米色长裙一眼,说:“跳舞,不是像猫伸懒腰那样伸伸胳膊动动腿,要用心,全身心地投入才行,去换上舞服吧,可帮助你找到感觉。”金秀说着塞给我一套黑色练功服,把我推进卫生间。

换好衣服,她又帮我把头发盘至头顶,然后跟她走进一扇房门,眼前倏然一亮——绿色地毯,一整面墙的镜子,另一面墙高高低低地挂了金秀的艺术照片,不锈钢练功架,墙角一张小课桌,放有一部台式电脑和CD机。不用问就知道,这是金秀的练功房,这是金秀的精神世界。进练功房前瞥了眼对面的卧房,掠过双人床,改装的阳台安放了一张大大的桌子,堆满了笔墨纸砚,靠墙边的晾衣架子上,晾满了字画。果然,这屋子的富庶不是我的俗眼能一眼洞穿的。

赤脚踩在地毯上,镜子里的我,显瘦,显高,看上去和金秀不那么泾渭分明。其实,我的五官拆分开,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单项哪都不比金秀差,整合起来就不如金秀好看。我在镜子中和金秀单打独斗,打斗的结果,心情无端地朗润了很多。

“我们先热身。”音乐起,金秀挺胸收腹地站在镜子前,神情超然恬静,又透着些许的虔诚。站在她的身后,我不由得绷紧了身架。

舒缓的钢琴曲,似山泉淙淙流淌。泉水洗去了人间的金秀,眼前的金秀转颈、抬手、压腕、弯腰、抬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旋律渐次奔放,似乎要奔流入海。金秀加大难度,我退到桌子边,看她压腿,旋转,踢腿,一个劈叉,双腿在地毯上开成“一”字形。哇,我诧异地叫出声。金秀的这些身手,小时候在祭塘边观摩过,没想到已然四十三岁的她,童子功分毫未减。双腿开成“一”字形的金秀,上半身贴紧左腿,再贴紧左腿……最后,趴成一只青蛙。

金秀的这套热身操,在几个月后我体验了。在我们县城强劲登陆的瑜珈,发现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瑜珈,其实是金秀独创热身操的精包装。我对金秀除了佩服之外,更为她惋惜,倘若她出生在如今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选秀年代,没准早从一个“童星”成长为一个“巨星”。

第一次跟金秀跳热身操,课后她告诉我,操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她每天要练上一遍,我发出一句“怪不得身材保持那么好”的感叹。这感叹和随后得知她自编的舞而竖起的大拇指,同属附庸风雅。就像交响音乐会上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有几声巴掌是为音乐叫好。金秀后来把我归类为“艺术感觉欠发达”的人,就是让我在第一堂课上的表现左右了。热身完毕,她教我进退、转身、按掌、托掌、云手等基本动作,然后把那些动作连贯起来,手把手教,一遍一遍,我都被她的不厌其烦感动了。最后配上音乐,动作便活了,成了有呼吸、心跳、灵魂的舞蹈。

坦白地讲,整个过程下来我都是东施效颦。因此,在金秀收住手脚,脸色如那天澡堂洗浴后的红润通透,习惯性地先吊了吊眉毛,问我感觉怎样。我说累,做出晕倒的样子。她白了我一眼:“我是问对这支舞的感觉?”继而强调:“这是我编的第一支舞。”我脸上的表情瞬间风云变幻,最终以震惊收尾。“你编的?”我问。“有这么奇怪吗?书有作者,舞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当然是人编的啦。”金秀有些落寞地说。我假模假样地竖起大拇指。

“我准备辞职,以后专门编舞教舞。”

“上哪教?你要当孩子王?”

“嗨,只有学校才有老师吗?”金秀对我的一惊一乍嗤之以鼻,“你没看到满大街都是跳舞的人吗?她们更需要会跳舞的老师。我已经答应了五支广场舞队,还有十来个领舞的找我学新舞。对了,你们医院的肖莉娜,我们在县里组织的健身球比赛上认识的,现在成老朋友了,你们医院广场舞队的第一支舞,就是她请我去教的。以前教舞是从网上学的,现在我教自己编的舞。”

世界真小,金秀居然和肖莉娜是老朋友。

一连几天,金秀都显得心事重重。

结婚后,除了上班,金秀在家绝对是公主。即使这样,李大明仍觉不足以表达他厚实又辽阔的爱。为此,他制定出家庭“三步走”。别看李大明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对电的无师自通,有点类似金秀与生俱来的文艺细胞。他决定由电工向家电维修工跨越。先从修理电风扇、电饭煲这些小家电入手,慢慢地,业务扩展到电冰箱、洗衣机等大件,被厂里警告后,干脆辞职回家,全心钻研修理术。直到路数摸得差不多,他才租下一间临街铺面,正大光明地修理家电兼卖五金。时间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家用电器有条不紊地由城市蔓延到小城镇和乡村,李大明仅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摸索积累的第一个步骤,接下来他要实施第二个步骤的计划。

这一天,下班回家的金秀看见餐桌上三盘四碟的菜,色相诱人,香气扑鼻。她很奇怪,通常普通的日子李大明是把晚饭提到店里去吃的。

“老板娘回了。”李大明撬开一瓶啤酒,倒满两杯,泛起的白色泡沫像他抑制不住的笑脸。金秀越发迷惑地看着李大明把啤酒杯推送到她面前。“金秀,”李大明给她的碗里搛了一块红烧排骨,“记得新婚之夜我对你说要疼你一辈子吗?我吃苦受累都是为了兑现这句话。以前,没能耐,你在又吵又脏的车间上班,心疼也不敢吱声。现在,我李大明不说发达,温饱是有了,我的女人可以潇潇洒洒地与那种地方拜拜了。”李大明动情地端起了酒杯,与金秀碰了碰,“为美好的新生活,干杯!”

才一杯啤酒下肚,李大明的脸红成猪肝,话多如牛毛,滔滔不绝汇成一句话:要金秀辞职,赶快辞职。然而,令李大明意外的是,自己的一腔热血没有迎来他想象的画面。金秀呷了一口酒后,便专心埋头吃菜,脸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这女人,就是做那事也是漫不经心,李大明有些败兴地独自干了一杯。

判断失误,是李大明对眼下的金秀太不了解。如果早几年金秀会欢呼雀跃,那鬼地方哪是女人待的,好端端的进去白毛鬼出来。可现在情形不同,金秀被提拔为车间主任,是厂里最年轻的中层领导,原来淡漠的同事关系如今处得像兄弟姐妹般的融洽。她似乎刚咀嚼出生活的美好……辞职,还真舍不得。金秀自然不会跟李大明说这些,说起来都是李大明带给她的好运气,自打跟上他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顺眼。

金秀为难了。

几天过去了,李大明见金秀仍没个明确态度,便使出了狠招。他说:“金秀,不是我逼你,是……是我俩岁数不等人,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孩子,以前……不要也罢。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扩大经营和造人。经营的事你不用管,我今天雇了俩人,准备再租一间店面,你的任务是回家好好调养身体,土地肥沃了,我就不信种不出粮食。”

这话戳到痛处。女人没生孩子,总觉不圆满。金秀答应了李大明。

没想到还没等金秀找厂领导,先被工会主席火急火燎地找了去。原来,中国申奥成功又临近国庆节,县里要举办大型庆祝晚会。镇上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落户在本镇的最大纳税户。我们不光要上节目,还要上最好的节目。镇领导对厂长说,厂长对厂工会主席说,工会主席对金秀说。工会主席对金秀深信不疑,就像当初她推荐金秀接替她车间主任的位置一样。

其实在工会主席为奥运兴奋地挥舞胳膊肘时,金秀的脑海就出现了一群纺织女工激昂群舞的画面,连伴奏都有了,是天天响彻耳畔的《超越梦想》,粗犷,豪迈,奔放,既表达举国上下为中国取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的喜悦之情,歌词节奏又与运动场上的积极向上的拼搏精神相契合。直到工会主席拍她的肩膀,金秀才如梦方醒,听见领导让她先回去策划,需要多少人和资金,打份报告过来。

金秀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想起辞职的事,可心里又拒绝不了舞台的诱惑。金秀愣在那里。工会主席猛地一拍脑壳,对金秀说:“瞧我这记性。对了,厂工会准备调个人,你愿意吗?”

愿意,这下对李大明有交待了。金秀的眉眼喜滋滋地飞舞,替她说出心里话。

晚上,金秀破天荒地热情主动了一回,李大明幸福得差点背过气去。完毕,金秀柔声细气地说了白天的事,李大明警觉地从金秀身上抬起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一完事就辞职,孩子的事耽搁不得。”

金秀精挑细选了十八名女工。她的目光带刻度,蒙上头脸,那些女工如一个模胚里出来。她自己呢,虽说婚后练功不似婚前那样刻苦,却也没停止过,身材依旧,功夫还在。她特别喜欢看电视上的舞蹈节目,那些眼花缭乱的动作她一看就会,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天马行空地舞弄一番。因此,凭借她非凡的模仿力、天生的艺术悟性和一丝不苟的较真劲儿,她们的表演取得了巨大成功。金秀她们的节目,大大超过人们的期望值。当灯光亮起,一群身着白色围裙的青春靓丽、苗条婀娜的纺织女工亮相舞台,观众只觉眼前一亮,尔后,迪斯科的欢快舞步,与纺织女工的劳动动作、体育竞技巧妙穿插、融合,尤其是女工们情绪饱满,动作潇洒流畅,又紧扣主题,给沉闷拖沓的晚会注入了新元素。结尾处,金秀连续几个大跳,再连一个劈叉,观众沸腾了,现场气氛达到高潮。

晚会刚完,就接到县总工会举办健身舞培训班的通知。明年“五一”要举办全县职工健身舞比赛,轻工业局指定二棉厂的舞蹈队为参赛代表队。任务又落在了金秀头上。当晚,金秀又主动了一回,李大明的兴致不再高涨。

培训地点在工人文化宫。站在文化宫宽敞的排练大厅,看着前面灵巧的背影,金秀一时有些恍惚。当然不是他,他在文化馆上班。老师来自省体育舞蹈协会。转过身来的老师,四十来岁,平顶,日本小胡子。老师训练有素的身手、动作,使金秀完全着了迷。她不再想他了。

不过教了一小节,老师便在人群中发现了金秀。老师把慧眼识出的珍珠放在第一排,金秀旁边是肖莉娜,她俩相视一笑算认识了,成为朋友却是后来的事。第一排中老师最中意金秀,不光动作标准,神态眼神到位,还独具韵味,让他倾倒。这是两天后老师告诉金秀的。老师的语气透着一丝惋惜。

中场休息,在学员们的起哄下,老师跳起蒙古舞和藏族舞,金秀的眼睛火光点点,老师的民族舞比健身操好看多了。陶醉中,她被老师拉起手,滑到大厅中央。老师要表演国标舞,她是舞伴。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舞的金秀,迷糊了两圈,便跟上了老师的步伐,她被老师拉过来搡过去,转一圈,再转一圈。她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老师在娴熟地优美地拉线放线。老师的手很烫,她感到左腰烫得起泡。

“你就是我正在找的国标舞舞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和你共舞的感觉太好了。”晚上,在县招待所,老师附在金秀耳边低语。金秀的脸红彤彤的,比猩红的舞台金丝绒大幕布还要红。一对未来的搭档,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局外人。一瞧,就知演技拙劣,手法老套。可金秀相信。金秀以为自己等来了真命天子。培训班一结束,老师乘大巴回省城,她坐中巴回小镇。老师说他处理好一切事宜,就来接她,他们将携手滑进流光溢彩的国际大舞池。然而,望眼欲穿,没等来老师,倒来了条小生命。她萎靡不振,嗜睡,恶心,望着镜子里蜡黄的脸,以为患了重病,到医院一检查,竟是怀孕。

金秀百感交集,嚎啕大哭。

孩子是李大明的,只要悔过自新,李大明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与老师的风流韵事传到了小镇。金秀不动声色地和姑娘们编排新舞。姑娘们处处袒护她,让她感到欣慰。她咬牙做出一个决定。

一个月光朗朗的晚上,门被撞开,李大明披挂一身酒气进屋。他一把抓住金秀的衣服,一步步把她逼进墙角,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子?你杀死我好了。你杀不杀?不杀老子今天杀了你。”

金秀凝望了一眼墙上的父母亲,他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又歉疚地看了看李大明,眼前的男人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她闭上眼睛。死在李大明手上,或许是最好的解脱。然而,掐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她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地滑到地面,李大明离开时,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婊子就是婊子。”这话像刀子一样刺进金秀的心坎。

全县职工健身操比赛终于在县工人文化宫拉开帷幕。

开完领队会的金秀,直到回到演出大厅,瞥了一眼第一排的裁判席,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没来。首席评委是个女的。当听说首席评委是从省体育舞蹈协会请来的国家级裁判,她满以为是他。

环顾四周,看到队友们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偌大的演出大厅,仿佛一个百花园,鲜艳夺目的花朵这里一簇,那里一丛,二棉队则像稀稀疏疏的小雏菊。金秀自进到大厅的第一眼,就觉出了她们服饰的廉价和俗气。上粉下蓝的运动服,来做广播体操吗?女工们为此意见纷纷,怨厂子不重视她们,不重视比赛。她有苦说不出,就这廉价又俗气的运动装,到财务科报账时,科长的眼珠子差不多要从眼镜片后凸出来。可是,谁让她们是工人呢?工人老大哥的年代一去不返了。调到工会上了几个月的班,金秀对厂里的大事了解多了,她明白,眼下有关乎厂子生死存亡的重大事情,让领导们顾不上她们了。金秀有一种感觉,这次比赛,很可能是二棉厂的最后一次亮相。

一定要拿第一,不然对不住厂子,更对不住孩子。金秀暗暗对自己说。她走到无精打采的队友们中间,她的手上迅速叠起一座“二棉必胜”的手塔。

观众的掌声,是最公正的裁判。就在金秀认为二棉队以绝对的优势稳操胜券时,肖莉娜率领的县人民医院队登台亮相了。金秀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退场。周围的掌声、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的信心动摇了。

即便不打分,预赛成绩已见分晓。不出意外,冠军将在县人民医院队和二棉队中产生。应该说,两家都有夺冠的实力。二棉队让观众领受到了国庆阅兵式的磅礴气势、整齐划一和英姿飒爽。而县医院队带给观众的是艺术美。健身操被她们跳成舞,有血有肉的舞。看似舞,却是规定动作的重新组合。但两队各有千秋,相对于二棉队的正规军,县医院队显得散乱;而县医院的新颖别致,映衬出二棉队的保守。之所以观众对县医院的反响更为强烈,是因为她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吃五谷杂粮的人,哪个没患过头痛脑热的。

战胜她们!可正式比赛就在明天晚上,别说大动干戈,即便小打小闹都不成,就是今天这个水准,金秀和女工们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苦只有她们自己清楚。预赛完毕,一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女人裹挟着金秀往外涌。突然,灵光一现,金秀顿觉血流加快。

真正的对决来了,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各单位头头脑脑都来了。一样的套路,大同小异的变化,几支参赛队一过,台下便失了新鲜感。特别是裁判,昨天已浏览过,情况了然于胸,再看味如鸡肋,有人打起了呵欠。突然,一群穿着白色露脐小背心、黑色热裤的姑娘们神采飞扬、气宇轩昂地出场了。清一色的小蛮腰,匀称的四肢,紧实的肌肤,健康的胸脯,健康活泼,阳光时尚。裁判们精神大振,窃窃私语,这才是对体育精神和健身健美最完美的阐释。他们给出了全场最高分。观众的喧嚣声简直要冲破工人文化宫的屋顶。

金秀讲到这里,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可是2003年,县城的女人们还捂得严严实实,你说我是不是意识超前、思想前卫?”金秀得意洋洋地盯着我问。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金秀在心内阁吃煲仔饭。这地方是金秀硬拽我来的。起因是金秀被肖莉娜请到我们医院教新舞,我在家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楼,下来后,和肖莉娜躲躲闪闪的,金秀就看出了问题。我悲悲切切地诉完苦痛,却开启了金秀的心扉。此后,心内阁就成了我俩讲故事的好地方。不过,我的故事简单,三言两语的便完了。不似金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心机女。”我小声嘀咕。话一出口,立马知道错了,赶紧换话题,“听了这么久,童文斌怎么还没现身?”又说错了。我怀疑我的脑袋不是长在头上。

“你别怨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你自找的。”金秀对我冲口而出的毛病指出很多次了,我依然屡教不改,她显然有些恼怒,改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我和肖莉娜一起上台领奖,她对我嫣然一笑,悄悄翘起大拇指。我当即感到惭愧,到底是文化人,心胸开阔大度,不似我这么小气。领完奖下台,她留了小灵通号码我。几个月后,厂里改制,我下岗,当真拨了那个号码。本来没指望她帮我,哪知几天后,她告诉我工作和房子都有着落了,让我赶紧上县城。我离婚后住在我妈家,没装电话,电话打到隔壁邻居家。然后,我就到超市收银来了,老板是她亲戚的朋友,对我很不错。有一天晚上,童方斌来买东西,就这样碰上了,他在超市对面住。”

“完了?”我果真蔫了,有气无力地问。

“完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金秀顿了顿,扫了我一眼,恢复了讲故事的语调,“补充一点,就是童文斌太老了,要不是他跟老板聊天,我根本认不出来他。”

金秀说的没错,童文斌变化太大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像他那样苍老得令人吃惊。如果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那对童文斌而言,岁月就是一把锋利的斧头,把曾经白净清瘦的文艺男青年被削成了一个奇峰突起、褶皱纵横的大爷。

谋划已久的饭局终于尘埃落定,两姐妹均携夫出席。

跟金秀跳舞一年多,去他们家少说也有二十几次,一次都没碰上童文斌,不知道是真有那么凑巧,还是他有意回避我。金秀与郑一凡至今未见过面,更甭说童文斌和郑一凡这对连襟了。这境况实在有悖于我和金秀蒸蒸日上的亲情加友情。

也是,人生又有多少并行不悖的事情呢?就拿我说吧,如此一本正经、方方正正的一个人,有朝一天会在众目睽睽下,和一群花枝招展的中年大妈一起,搔首弄姿,扭腰摆胯;与金秀几乎是南北两极的人,竟然坐到了一条船上,还是金秀摇撸的船。追根溯源,我的蜕变因肖莉娜而起,是她把我逼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康庄大道。

金秀知道我跟她跳广场舞,是为避开肖莉娜,摆脱如影随形的孤独,她相信了老天爷对人其实很公平,幸福与痛苦、好运和霉运像四季交替,循环反复。她心目中的我,曾是那样煊赫一时,成绩优秀。父亲是一镇之长,我到头来不也沦落为一个苦不堪言的怨妇吗?多亏她的收留,才不至于继续孤苦游荡。她觉得和我平等了。我像剥春笋一样,把她留在我心中的坏印象,一层层丢弃。这样我发觉不是金秀“痞”,是过去我们看金秀,把她放在世人约定俗成的框架里,而像金秀这种有禀赋的人,等于是用道德禁锢了她。仔细想想,金秀的种种不轨无不缘于她对艺术狂热的爱,那爱让她奋不顾身,甚至不惜飞蛾扑火。岁月沧桑,命运多蹇,如今的金秀,时间教会了她收敛锋芒,懂得细水长流,方能长长久久。自从我先跟金秀倾吐肖莉娜的事,开了我俩互诉衷肠的先河,我发现我们已被生活合并为同类项,爱情、家庭和婚姻,这些女人间永恒的话题,毫不例外地成了我们的话题。

姐妹聊得起劲,便渴望两家人走近。像童文斌那样一次次避而不见,总不是个事。童叔改口姐夫是迟早的事,有遭一日姐姐、姐夫上医院,多个亲戚多点方便。因碍于我和郑一凡处在老死不相往来关节上,此事迟迟没有纳入日程。

机会来了——金秀即将赴中央戏剧学院学习。

对于金秀的深造,我一直持反对态度。她如今是县城的一名编外舞蹈老师,找她排舞的演出团体络绎不绝,收入比当超市收银员强多了。我妈原先常教育我们说,读书才是王道,跳舞当不了饭吃,金秀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如今,金秀跳舞还真能当饭吃了。可金秀不满足,说她有江湖游医之嫌。金秀的那点小心思,我心知肚明,她把未踏进大学艺术课堂作为此生最大的缺憾。可那些大学的成教班,传道授业底数不清,高额学费却是实实在在的。为此,每每金秀念叨这事,我总是兜头一盆冷水,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金秀后来不谈上大学的事,我以为她死了心,哪想她转入地下行动。

我是在班上接到金秀的报喜电话,她比中头彩还兴奋。“真的?”我有点不相信。“骗你干吗?这下要请我吃大餐喽!”金秀喜滋滋地说。“那当然。”我一口答应。木已成舟,只好顺水推舟。“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回得是四人大餐。”金秀得寸进尺。我听出金秀在电话那头的坏笑,幡然醒悟:作为妹妹、弟子,为姐姐、师傅饯行是一个多么充足的理由,这理由冠冕堂皇得足以打通我与郑一凡之间的障碍——我的自尊。

种种迹象表明,浪子回头了——郑一凡在家的时间多了,看电视看书,也会做做家务。我们表面像一对分工协助、配合默契的老夫老妻,实际上分床已久。那次跟金秀掏了心窝后,金秀的一句话点拨了我,她说男人不应该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回家后,我搬进了客房。我要主宰我的生活,从主宰睡眠做起,与其两人同床异梦,不如一个人偏安一隅。然而,夫妻分久了,双方都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两个冷性子,更是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郑一凡终于开口了。他问我们能否谈谈。我正端起碗筷往厨房走,听到这话,心咯噔一下,便一下下撞击胸口。郑一凡跟在我身后,把剩下的碗碟拿过来。水池上,我俩的胳膊相撞,顿时,我手臂上一块扣眼大的肌肤像被火烤过,热感迅速向四周蔓延,我的脸也跟发烧似的。这时,郑一凡又重复“我们能否谈谈”。谈个屁。郑一凡,此刻,你只需抬抬你的两条胳膊,把我的身体掰向你,我们四目以对,那些共同拥有的记忆,定会在眼前火花四溅,继而燃起熊熊烈火,我们将在这场大火中涅槃重生。可是,郑一凡这个王八蛋,以为我拒绝他,转身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脑袋装不下,它们就往外喷,成团成团地往外喷,我被喷出的岩浆熔化了。

不知道是怎么跑回房间的,只记得一条闪电像剑一般劈开雨柱,从阳台上直刺我的心窝。一晚上我被这寒光闪烁的“剑”刺醒数次。第二天,看到厨房堆积如山的碎瓷片,才如梦方醒。我家又陷入万劫不复的冷寂中。郑一凡不再吭声,像一只犯错的猫。我太了解这人,对人体的肌肉、骨骼、血管、神经了如指掌,却看不懂人的心思;拿起手术刀,沉着果敢,面对困境,常常临阵脱逃。一般情况下,我迁就他多。眼下不是一般情况呐,难道还要我姑息迎合他不成?

不迎合,又能怎样?毕竟我俩如今不能同日而语。爸爸退休多年,我早不是什么领导子女,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到了岁月深处。而郑一凡刚好相反,当年一贫如洗的山里娃,此时风光无限,只要我拱手相让,接盘的人能组建一支运动队。他的迷途知返,是肖莉娜的放手,还是回头一望家里的那位已然焕然一新,不再是从前灰头土脸的模样?后者有可能成立。跳上广场舞,与那群舞娘厮混一块,我变化大了,人一瘦,脸上再涂涂抹抹,与过去判若两人。我脸上洋溢着过去从未有过的精气神。

“表姐赴北京上学,明天请表姐夫妇吃饭,能否作陪?”给郑一凡发出短信后,心里七上八下。“非常愿意效劳。”郑一凡很快回复。老实人的文字比活人幽默。

很久没一起走路,感觉俩人好拘谨。饭店是郑一凡主动请缨预定,还拿出珍藏的好酒。书呆子的表现让我的心暖暖的。金秀这学上得真是时候。对了,聊聊金秀,我好像从来没跟郑一凡提过金秀。

“你哪个表姐?”郑一凡竟先打破沉闷,实属难得。

“大姨的女儿。”我回答,并柔声细语地介绍起金秀。我感到我和郑一凡的身体在一点点靠拢,再近就成依偎了。“你表姐叫什么?”突然,郑一凡停下来,蹙着眉头问我。

“金秀。”

像突如其来挨了一闷棍,郑一凡傻了。我错愕地问:“你认识她?”

“她的膝关节做了手术,手术是我做的,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跳舞的。”半晌,郑一凡才嚅嚅地说道。

惊讶中,手机响了。金秀已到包厢。我们也到了饭店大门口。我对郑一凡说:“我先上去,你点完菜再上去。”说完扔下他跑了。如果我有先知先觉,知道剧情是从这开始偏离主题,我不会那么着急上楼,会仔细端详郑一凡——他的表情会泄露内心的秘密,然后详细询问缘由,给出指导性建议,或许能避免接下来的难堪。可是,我扔下他,一个人跑上二楼。

推开包厢门,里面的人迎上来。童文斌的沧桑巨变我已有心理准备,没表现出太过吃惊。姐夫在舌头上练习过,脱口而出。童文斌面相变了,性情没变,依然巧舌如簧,我被恭维得有点飘飘然。他蓦地一惊呼,太激动,把小姨子的礼物给忘了。我问什么礼物,金秀眉眼飞扬地说,送你的字,昨晚写了一晚上,人家现在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刚刚获得省书法比赛优秀奖。祝贺姐夫,又有得吃喽!嘻嘻哈哈中,姐夫与小姨子不露痕迹地过了关卡。

姐姐和妹夫的相认却磕磕巴巴。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点菜的郑一凡还没上来,金秀又一次催我去瞧瞧妹夫,我这回不嘴硬,欲开门下去,门却从外面推开,郑一凡和送菜员一起进来。“以为你失踪了,原来是在后厨监工。”替郑一凡解围的同时,把他引到站起来迎接妹夫的金秀和童文斌跟前,郑一凡和童文斌伸出来的手握了握,顺势勾肩搭背地把童文斌拉到桌边,两人挨着坐下,我在他的旁边,没看到他的眼睛是否注视过金秀,却捕捉到了金秀不待伸出却迅即缩回的手,和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尴尬。金秀原是要同妹夫握手的。之后,金秀没事似的嚷着饿,也坐到桌前。我的脸臊得通红。郑一凡不善言辞,但不至于不懂礼数。我满心狐疑地被金秀按在了椅子上。

郑一凡把酒杯举起了,好像祝酒词忘了,在那里结巴着,我害怕他再次怠慢金秀,抢过来说:“祝金秀早日学成归来。”我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场面话。不过,有童文斌在,不用担心冷场。童文斌抿了一口酒,吧嗒半天,闭上眼睛,丰富的表情不亚于品尝的是玉皇大帝赏赐的琼浆玉液,连声赞叹,好酒好酒。郑一凡受到鼓舞,脸上如解冻的肉,渐渐回暖,他浮出一丝得意的笑,说:“1992年的赖茅珍藏多年没舍得喝,原来是在等姐夫一起品尝。”这句并不十分好笑的话,博得了满堂彩,特别是金秀,嗲声嗲气地一定要来上一杯。这时,我找到问题的根源了——郑一凡怕金秀,他都不敢正眼看金秀一眼,而金秀却处处袒护他,表现出超出寻常的宽容和大度。

金秀如期上学去了。

按照郑一凡的吩咐,我送去一万元茶水费。金秀死活不接,我拉下脸说:“不接就跟你翻脸。”金秀挤个鬼脸收下了。我用“翻脸”威胁,是金秀隐瞒了她和郑一凡的关系。她不只是郑一凡的病人,还作为肖莉娜的闺中好友,一起吃过好几回饭去过好几回KTV,当然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知郑一凡是妹夫后,她立马拒绝了肖莉娜的邀请,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怕我生气。

“哪知郑一凡傻不拉叽的,我替他保密,他自个的表情全招供了。”金秀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别看他堂堂骨外科一把刀,其实就一蒙童。”金秀笑够了,神情正经起来,“以后可要看紧点,别让人家拐跑了。”我拿起茶几上的指甲剪,说:“我了解肖莉娜,因两口子关系紧张,内心苦闷,想找人吐吐苦水……”

“姐,孩子总是要长大。是你的别人也夺不走。你瞧姐夫年轻时糊涂,醒悟后不是又回到你身边了吗?”我像剪断指甲一样咔嚓剪断金秀的话。

沉默片刻,金秀的语调变得低沉,“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抬头看到她的目光,静静地盯在某个虚空的地方。才一会儿,眉毛一扬,瞳仁炯炯发亮,“中戏毕业后,我想开一家舞蹈工作室,真正教舞蹈的那种,宽敞的练功房,四面镶满镜子,一群舞迷像专业舞蹈演员那样练功,排练,然后外出演出。”金秀痴痴地凝望她家客厅的窗户,仿佛她的梦想投射到那块大玻璃上了。

金秀有一些日子没去公园跳舞了,她正在帮一家银行排练庆典晚会的舞蹈节目,舞友们以为她忙。我知道金秀再也不会去公园跳舞了。广场舞已成为“粗俗、虚荣、攀比”这一类贬义词的代名词。金秀为此愤愤不平。和她一起跳舞的,多数人年轻时就活跃在学校或厂矿的舞台上,如今岁月静好,又重出江湖;一部分是从没露芽的文艺细胞携带者,如今找到组织和土壤,迎来了人生第二春;小部分像我这样,将跳广场舞作为健身方式,以此挥霍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广场舞像一座座包容万物、包罗万象的花园,尽管良莠不齐,褒贬不一,但怎么说也是一道道独树一帜的靓丽风景线。

金秀自是没有脆弱到几声责骂就决然离开广场舞。她感觉广场舞像广场操,像车间流水线,又像戏剧脸谱,一招一式全在程序中。她喜欢的舞蹈有表情,有故事,不仅是人的表情和故事,还有大自然的表情和故事。她下决心读中戏导演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把她的舞蹈和生命柔美地融为一体。

金秀读书的梦想在我这里屡遭碰壁,但童文斌支持她。为了金秀,童文斌背着单位屈尊俯就地在一家广告公司兼职。我同郑一凡和好后,他也支持金秀,反倒挤兑我,说生活不只是吃喝拉撒,还要有诗与远方。那神情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中年大妈。我想反问他婚外情是诗与远方吗?想想还是咽回去了。一旦说出口,真俗不可耐了。

金秀去北京上学后不久,单位安排我到省人民医院进修。我们各自在新环境里忙着,偶尔通个电话。这个状况,如同没有消息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郑一凡也忙,用他的话说,睁眼的分分钟都不消停。他写起了毛笔字。郑一凡去童文斌家,提起桌上的狼毫,落下笔墨的刹那间,仿佛儿时的梦想回来了。我每次回家,他都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不知是受童文斌的影响,还是艺术开发了他的右半脑,感觉他比以前有情趣。上周我肯定了他的成绩后,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遗憾地说:“可惜一双修长的手,操的却是血淋淋的手术刀。”说完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我赶忙叫停:“幸亏你拿的是手术刀,不然,就你家那两间破茅屋,不喝西北风才怪。”我害怕他像童文斌和金秀那样,一头扎进艺术的海洋,便不可救药了。我觉得,艺术是精神鸦片,给人一种虚幻的满足和快乐。回到现实生活,面对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针头线脑,邻里纷争,它其实无能为力,更别说面对瘟疫和灾难。

一天早晨打开手机,看到郑一凡的好几个未接电话。我回拨过去,是郑一凡疲惫不堪的声音,他说马上要手术,稍后再联系。是不是我爸妈?爸妈这几年老年人的病多了。他们很好,别瞎猜。郑一凡打断我,匆匆挂掉了。

郑一凡来电话时,我在午睡。“手术刚完吗?”我闭着眼睛问。“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那头的郑一凡低缓、严肃的语调,像是念悼词一样,吓得我睡意全消,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师傅不让我告诉你。”

“说,一个字不得隐瞒。”

“昨天他在户外施工,从十几米的架上跌落,腰椎骨折,脊神经损伤,下半生可能与轮椅为伴了。”

啊?我惊讶地说不出话。

“我刚给他做完手术,站了六个小时,现在去吃饭。”

金秀知道吗?买保险了吗?谁照顾他?一连串问题从脑海中滚滚而出,郑一凡挂了电话。

煎熬到晚上才弄清楚事情经过:童文斌兼职的广告公司接了一单业务,童文斌负责文化墙制作,最后一天收工早,童文斌建议用剩下的材料刷外墙,这样整体艺术效果更好。甲乙双方一致同意。因临时起意没有更改合同,口头议完价便开工了。童文斌是从大约四楼的位置掉到地面上。差最后几笔便大功告成,不料,腰间安全带鬼使神差地松了。现在甲乙双方都在推卸责任,怪罪童文斌擅作主张。童文斌的单位认为是他私自在外兼职,不处理就是最大的恩赐。好在单位按时缴纳五险一金,基本保障没问题。目前是童文斌的妹妹和外甥在照顾他。外甥上学童文斌资助不少,懂得知恩图报。

一晚上我都在和郑一凡商量要不要告诉金秀。郑一凡说他在童文斌面前发过誓,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和金秀,瞒多久算多久。可事关重大,他一个人扛不住。

“童文斌是怎么想的呢?”

“还能怎么想,分手呗。师傅说他们没领证,金秀没有义务照顾一个不相干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即便金秀执意要做道德模范,但她没有稳定的工作,照顾人手脚又施展不开,俩人怎么生活?关键是,师傅说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他都那样了,不能让金秀的后半生和他一起毁了。”

“你师傅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是外甥。轮椅人总不能一个人过日子吧。我知道童文斌有个女儿,判给前妻了。女儿的现状不清楚,爸爸如今都这样了,女儿能接纳吗?老童啊老童,比起你失去知觉的下肢,你的心只怕已碎成渣。

“你说,金秀能接受废了的童文斌吗?”郑一凡幽幽地问了一句。

我算明白了,两个男人,一个喧嚷着要为爱放手,一个为效忠兄弟而犹疑不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结。

不知道。这个我真答不上来。童文斌说了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为了舞台,她舍弃了家,舍弃了孩子。如今,她愿意让高昂的学费打水漂吗?虽然,我一直认为金秀的梦想不着边际。

我在宿舍楼外的小花园边打电话边转悠。聊到这里,我和郑一凡弄清了我俩的使命:尊重男女主人的选择。决定暂不惊动金秀,好歹瞒过二十来天,金秀就毕业回来了。

在哪?

武汉。

那好,我今晚十点到武汉,上你那过夜。

埋嘎得。我把手机颠来倒去地看,似乎简短的不足二十个字里暗藏玄机。没有。对话框干净利落,字字落地有声。作为一名即将离业的毕业生,如果不是因为特别重大的事情通常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回家,对于孤身一人的金秀,“特别重大的事情”就是获知童文斌重伤的消息,为童文斌而回。我和郑一凡真够幼稚,以为我俩不说,金秀就蒙在鼓里,怎么忘了金秀的那帮舞友呢?她们人人堪称“优秀情报员”。这下好了,金秀不但知道实情,还生气了。什么妹妹妹夫,还不如人家外人贴心贴肺。我把金秀回家的消息告诉郑一凡,并寻求对策。书呆子半天没有回复,我只好先答应金秀来我这里投宿,慢了,怕她误解我不乐意。发送完“好”,感觉很“不好”。

接着,向主任申请调休,用明天白班换今晚夜班,一番忙碌后,郑一凡回复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随意。”妈的,这算什么回答。我突然后悔换班了——当时脑子一热,一是觉得宿舍一米二的床两人睡太挤,二呢,是有点回避的意思。事已至此,还回避什么,不是让金秀认为我是故意躲她而加深误会?可话已出口,夜班医生爽快答应,怎么能出尔反尔?罢了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金秀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沉吟片刻,给金秀发了一则短信,告诉她地址,钥匙在宿舍管理员处,房间备有吃食,明天一起回去,云云。我的重点在最后一句“明天一起回去”中——所有一切,是为了陪你回去。回去后,一切云开雾散。金秀会懂的。

可是,金秀不懂我的一番苦心。

第二天不等我下班,她短信告诉她先回了。我回到家是下午四点,郑一凡竟然在家,见了我,他灰头土脸地说:“金秀刚走。”我理解的“走”是去童文斌的病房,便“哦”了一声,问:“家里有菜吗?晚上叫金秀上家来吃饭。”“她回学校了。”郑一凡不紧不慢地答道。“什么?”我脑子嗡地炸响,一个急转身,指着郑一凡说,“你不要挤牙膏似的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一口气说完,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当金秀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等待她的却是人走床空。她在走廊里截住查房的郑一凡。郑一凡把她扯到一旁告诉她,早晨一上班,来了对年轻男女,女的自称童文斌女儿,来帮她爸办转院手续,要把他爸转到她上班的城市治疗以便照顾。那会儿正是病房最繁忙的时段,他们不时被推车、轮椅推来搡去的,等郑一凡处理完一个突发状况再回来时,金秀不见了。下午,郑一凡在办公室埋头写病历,一团黑影飘到跟前,抬头一看,是金秀,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特别是那对熊猫眼,看上去老了十岁。郑一凡急急起身说,姐,对不住,上午太忙没能招呼你。走,上家去,一会儿柳叶就回了。

一进门,金秀劈头就问童文斌到底去哪了?起初,郑一凡坚持说真是他女儿接走了。可金秀不信,一口咬定是他们合伙骗她,连声质问童文斌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为什么关掉手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郑一凡和我为什么瞒她?面对金秀咄咄逼人的追问,郑一凡无言以对,干脆低头耷脑地看着脚下地面,任由她数落。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要郑一凡转告童文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想撇下她,没那么容易。说完摔门离去。

“那么,童文斌到底去哪儿了?”现在轮到我来拷问郑一凡。

“真是她女儿接走了,到底是血浓于水。”

“真的?”我盯着郑一凡的眼睛问。

“真的。”郑一凡迎着我的目光,肯定地说。

可我还是觉得童文斌的消失,是他伙同郑一凡做的局。只是消失的方式出人意料。估计金秀和我想法一致。然而,查无实据。童文斌那边的亲戚我们不熟。熟又怎样?人家真心要隐遁,哪怕在眼皮底下也找不到。末了,只好让自己相信童文斌真是被她女儿接去。天无绝人之路,在他的人生惨淡到极致,上天送还了天使般的女儿,和女儿仁慈的母亲(推测),但愿一家人破镜重圆。如此一来,金秀算什么?爱又是什么?

我一遍又一遍拨打金秀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四个月后,金秀来电话了。此时已是金秋十月,丹桂飘香。

国庆节妹妹一家回来了,我们大家族的聚会是一轮接一轮。这天晚上弟弟做东请我们在春秋苑吃大闸蟹。这家伙刚做了个大项目,豪气冲天。推杯换盏间,手机响了。我看是金秀,一愣,瞧了瞧坐在对面的容光焕发的爸爸和姑姑,按了静音任它兀自闪亮。可金秀锲而不舍,第三遍时我跑出包厢在走廊上接了。“不好意思,和爸妈弟妹们一起吃饭。”我捂着嘴轻声说。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不刺激金秀吗?“我说今天左眼跳得厉害,原来是风光无限的金老师终于想起妹妹了,在下受宠若惊。”为掩饰过失,我故意倒打一耙。金秀如今是县电视台的艺术指导老师,各种大型活动常见到她的大名。

“哦——那就不打扰你了。”显然我家的喜庆挡住了金秀的话头,我还是听出她语气里的失望和急迫。“明天我请姐姐吃饭,咱姐妹好久没见,只是不知请不请得动你这位大明星。”我继续用刚才诙谑的口吻说。

“要不,等你吃完饭我们见个面吧,多晚都成。”金秀为说这句话似乎使了好大的劲。

远远看见医院家属区的桂花树下有个人影在来回走动。像金秀,又不太像,走近真是金秀。

金秀的变化大得让我吃惊。被风吹得鼓荡的风衣,仿佛是用五花八门的碎布拼接成的,七分牛仔裤大窟小窿,和尚挂珠般的项链绕了脖子好几圈。要不是精致的脸蛋和一条白色发带,勾画出一个现代感十足的明星相,我以为是什么丐帮帮主再现。那条发带,把我带回初中——有一天,我的同桌头发上别了一个火柴棍似的黑色发夹,以固定挡眼睛的刘海,老师发现了立马敲着桌子警告,取下取下,别学那个女阿飞。因为金秀头顶上的那些红艳艳或黄灿灿的塑料发卡,是老师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昨日的发卡与今天的发带不可同日而语,但它们标新立异的存在感却是相同的,一道类似于当年女阿飞和优等生的壕沟,又生生地划在我们中间。

我的热情像放进冰箱的猪油,凝固了。

“哇噻,中戏出来果然不一样,差点没认出来。”我阴阳怪气地嚷道。也不客套寒暄,直奔主题,“什么事这么着急?”

“从录播间出来,直接奔这了,没来得及换装。”金秀指了指身上的装束,冲我歉意一笑,她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嘻哈风格。“整日地跟电视台的一帮小年青混在一块,再像以前那样,还不被他们当作老古董?弄得我现在整天为怎么新潮怎么穿搭而犯愁,你说我容易吗?”见我没吭声,金秀委屈地说,“不能跟你比,我穷得只剩下这副皮囊。”

我的心像被什么抽了一下,一阵痉挛,目光随着如雪霰飘落的桂花,落到了金秀身上。

我与金秀和好了。童文斌找不到,可生活还要继续,该做的梦还得做。这大概也是童文斌那么决绝地离开金秀的原因吧。

金秀找我,是想在我弟的商业城“租”一间铺面开舞蹈工作室。我弟他们开发的一个楼盘竣工,房子虽卖得不错,但因地处城乡接合部,目前入住者寥寥无几。为了提升人气,开发商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其中一条,临街商业城的三楼铺面第一年免收租金,以后逐年递增。那边依山傍河,环境优美,未来前景广阔,加上一年的免费午餐,金秀觉得是天赐良机,她坐立不安了。

“就取名金秀舞蹈室,第一年招收四十到八十名学员,权当投石问路,等积累了经验和资金后再作进一步的打算。”金秀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宏伟蓝图。我感觉她在痴人说梦。跳舞?马路牙子跳广场舞的人比比皆是,几个成年人愿意一年花上千把块钱大老远地跑到郊区学跳舞?吃饱撑的。我明白金秀此时让美梦掳走了理智,劝也无济于事,等到被南墙撞疼了自会回头,便在心里打起我弟的主意,如果敲诈成功,金秀顶多流流汗,经济上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我弟最近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求我帮他消除后患。我开出条件,用简装的二百平方米的舞蹈室作交换。我弟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姐,我不是股东,就一跑腿的,再出血就贫血了。”我说:“要是爸的血压上来了,你媳妇河东狮吼了,你会血流成河。”我弟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他气冲冲地在我面前来回走动,突然一跺脚,说:“行,算你狠。”临出门又折回来,狐疑地问:“你一个天生硬得跟木头似的人开舞蹈室,谁的?”

“我的。”我脖子一梗。

光亮的木地板,淡绿色的百叶窗,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天花板上节能灯如群星闪烁。连东西两面墙镜都安装好了。站在崭新的舞蹈室门口,金秀惊呆了。她揉眼,掐肉,定睛再看,确信不是梦。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踩踏,像怕踩疼了地板一样,又仿佛范进中举了一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又叫,整个疯掉了。

我也惊呆了。但我的呆与金秀是两码事。舞蹈室越是排场豪华,越感觉陷阱的深不可测——我弟送钥匙时,钥匙在他食指上转得像飞碟,他也提出条件,作为投资人,分红一半。我睥了他一眼:“如果亏呢?”我弟阴险一笑:“万一赚呢?现在城里人都兴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好多人开车到健身房花钱出汗。”我弟以牙还牙,逼我就范。我不得不点头答应,他才把指尖上转得晕头转向的钥匙摘下扔给我。一番处心积虑,却成了一个拉皮条的。我吸一口气,喊金秀。

来了。听到我叫她,金秀仙女下凡般向我翩然飞来。

金秀,我们亲兄弟明算帐……我把我弟的意思转述给金秀,当然投资人是“我”。

柳叶,咱俩真是心有灵犀。金秀一把抓住我的手,目光比天花板上的灯还明亮,我正准备说这个呢,我们姐妹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舞蹈室火爆得超过我的想象。三天报名人数逼近一百。金秀打电话向我报喜。按照分工,“我”负责财务和后勤,我弟找了个女孩当“我”。实话实说,我弟看人的眼光真毒,他看出了女孩俊秀、开朗的外表里潜藏着赤胆忠心,就像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舞蹈室似锦的前程。郑一凡听到我与金秀的对话,讥笑我的大惊小怪,他用筷子敲着碗沿振振有词:“正常不过,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精神需求。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是说人有吃有穿生活好了,开始追求丰富的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

“那是你这样的人。”我扫了一眼郑一凡摊在茶几上的墨迹未干的字,“金秀呢?金秀的粮仓并不丰盈。”郑一凡哑了,搛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半天才说:“人分为普通和特殊,金秀属于特殊,他们的生命是靠精神滋养,而他们的精神财富足以……”郑一凡说着停住了,往嘴里送了口饭。我知道他说的“他们”,包括了童文斌。此时我俩一定是不约而同地想起童文斌,想着童文斌的粮仓还有没有财富。童文斌始终杳无音信,我敢肯定郑一凡知道他在哪。别看郑一凡一副文弱的书生相,嘴巴却撬不开。

金秀担任电视台的艺术指导老师,那行头和橱窗里比真人还漂亮的塑料模特一样,摆着好看,其实就一编外人员,工资待遇是正式工的一半不到。因此,台里对金秀的“第二产业”非但没有意见,大家反而纷纷给她出谋划策,免费打广告。话说回来,塑料模特也有她的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哪阵流行风不是先从她身上刮过?金秀利用舞蹈编导的光环,让她的舞蹈室时不时地获得上台演出的机会,有些还是商业演出,有吃有喝外带玩乐。她的学员多数有舞蹈天分,却忙于生计,如今仓廪殷实如郑一凡所说可以追求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了,她们见舞台像见亲娘一样高兴。比起电视上和专业舞蹈团的高大上,金秀编导的节目,既有文艺味又接地气,更适合大众的口味。金秀舞蹈室的名气越来越大。就在金秀准备聘请两位舞蹈专业毕业的小学老师扩大规模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央视一个农村栏目组要录制一期送文化下乡公益演出节目,演出现场定在我们县的长岭乡,为了彰显乡味,栏目组让我们县以舞蹈形式表现当地民俗风情。宣传部把这个光荣任务下达给电视台,电视台外包给金秀。县城没有专业艺术团,代表全县最高舞蹈编导水平的是金秀,代表全县最高舞蹈演出水平的是金秀舞蹈室。当晚,金秀宣布完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舞蹈室一片欢腾。这是向全国电视观众播放的节目。登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等于登上了国家级舞台。金秀和学员们摩拳擦掌,信心百倍。连不是学员的像肖莉娜那样的舞者得知消息后都纷纷过来报名。

金秀暂缓扩大规模,全身心投入到节目中。好在土生土长的金秀,对家乡的民俗风情了然于胸,闷了几日,编排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和《采茶忙》两支风格迥异的舞蹈。当然不是所有学员都能上台。金秀接下来挑选演员时,又拿出了她在二棉厂的做法,高矮胖瘦统一尺度,除此,分A组和B组,B组替补可随时淘汰A组队员。这样一来,入选的学员都像备战奥运会的国家运动员那样,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想都别想那样的舞台。舞蹈室刚成立那会儿,我晚上也去跟着混,练练形体和基础动作还行,待到把动作一串烧,我的先天不足一览无余,跟不上节奏,没有张力,缺乏表现力,总之,呼吸、眼神哪哪都不在点上。金秀早就说过我只适合跳广场舞,在金秀又一次手指最后一排时——她把跟不上趟的人放在后面,我知趣地头一个退出了排练。金秀没挽留,感激地对我笑笑。很快,最后一排全退出。金秀的队伍不允许滥竽充数,我算是为舞蹈室纯粹的艺术氛围身先士卒了。因此,临时舞蹈队组建后,肖莉娜成为A组主力,我去舞蹈室的次数更少了。

金秀舞蹈室上了央视和各类报纸。金秀还接受了央视记者的采访。多家媒体称赞金秀和她的演出团队是盛开在乡村田野上的栀子花,洁白、纯朴、芳香。一时间,各级媒体关于金秀舞蹈室的报道铺天盖地。金秀真成了明星。

这一天,我弟约我去商业城商谈要事。我随他走进三楼的办公室,环视了一眼室内的豪华摆设,不客气地坐在老板桌后的真皮转椅上,说:“我今天也过过柳总的瘾。”“这是金秀金总的办公室。”我弟纠正道。我一跃而起,直勾勾地盯着我弟,似乎要从他的小眼睛里看到他的花花肠子。“我们准备把整个三楼打造成‘金秀艺术中心’,开设各类培训班,让这里成为艺术的道场。”我弟笑嘻嘻地说。

“金秀只会跳舞,不会别的,不会答应你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

“她挂名就行。”这时,里间门开了,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是姑姑。姑姑笑意盈盈地说,“离开这里,金秀上哪去找这样的大舞台。”

我早该料到,姑姑是我弟的幕后老板。

华美、大气的2015年县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在领导们上台与全体演员合影的定格中落下帷幕。睁大眼睛,终于在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下面找到金秀。此时,同我找金秀的应该还有一个男人。男人坐在小城的一间出租屋的轮椅上盯着电视屏幕。不知道看到金秀的刹那间,他会有怎样的表情。郑一凡说他今晚不回家,他陪师傅过小年。

关掉电视,走出金秀商业城的办公室,主持人煽情的声音和凛冽的西北风一起扑向我。金秀艺术中心三周年庆典暨春节联欢晚会正在商业城一楼的舞台上欢天喜地地进行。舞台下面的正中心位置空着,我要去迎接位置的主人。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马路边。车门打开,钻出一个女人。大红围巾,黑呢大衣,紧束的腰身,使她如夏天般摇曳生姿。只是这样的装束,在刺骨寒冷的冬夜,让人觉得单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