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故里

我生于湘楚,长于烟雨,十岁时又随迁了官的父亲来到汴梁。

汴梁是远不同于严州的,几载珠屑铺长街,六朝金粉筑画楼。江南的新红黛白都被抛在了遥远的春山后,成了故乡。

“故乡”,父亲常在休憩时坐在棠棣树下念叨这个词。他咬字极缓,嘴开合张翕间,象是含着江南的雪,模糊而又绵长。

我尚且年幼时,便知晓他这是想起了严州,以及留在严州府的母亲与阿妹。这思念并不突兀,却相当浓烈,惊落一片树花,洋洋洒洒。

而在这纷然间,我蓦然感到一阵心悸与惆怅。这份惆怅随我度过了年复一年的清冷岁月,后又伴我至及冠,再至题名金榜,留朝为官。

汴梁繁华兴盛,夜里更是纸醉金迷。同僚常邀我花船夜游,我早见识过这片灯火辉煌之地。汴梁的水,象是掺进了酒与花,动人明媚,丝毫不似江南的清丽婉转。

但我是知道的,国早已不国。

国都飘摇,山河不再,世人皆心知肚明。那金兵向来对宋虎视眈眈,如今更是哪里舍得下这块腐了内里的肉。只是那些上位者偏生不自知,酒池肉林,胡乱作为。父亲虽神思清明,到底年事已高力有不足。致仕后,他更常坐在那株棠棣树下,从浮躁的红尘里望向远方。

“父亲,我想回严州。”我终是忍不住开口。

“可是想你娘与双卿了?也是,有几年未见了……”

“是,可否……”

“子凡,你应当明白,宋已是怎样一番处境……有的人有能力却无权力保它,有的人有权却无心保它。”

我沉默了,象是一尾沉入水底的鱼。那梦里见过的樱桃芭蕉终是被封在了千里外。那里岂止有芭蕉,还有家家种着的青梅,还有深巷里沾雨的杏花,还有丹青山水烟雨人家。

金兵终是大举来犯,举朝上下无一人敢领兵出战。自幼习武的我主动请命,背了中原,离了汴梁。

接了那幡旗,领了那圣命,自此往后,便是无家人。

塞北离家相去甚远,无边的荒土彻底隔绝了严州的氤氲水气。只是我始终不能后退,我若不披上这铁甲,便护不住母亲与阿妹,更护不住我的故乡。

铁马冰河的十年间,我常夜深帐里饮烈酒,对着豆大的烛火絮絮叨叨。

我讲风雪沙场,讲我背上的伤,讲因母亲病重而逃回家的士兵,讲海碗里掺进的泪水,讲我常梦到的陌生水乡。

我也讲江南,讲东风寻入的卖花巷,讲街头几家酒馆飘香,讲撑伞而来的红衣姑娘,讲我从旧桥边打马而过时惊起的野鸭。

我讲真真假假,讲半生的幸与憾,讲完了便又是号角吹响。月光把故里送得太远,我早已知晓这一生只会葬身在这黄沙下。

长枪刺进胸膛时,我恍惚间瞧见柳条抽新,杨花簌簌,有孩童骑竹马穿过江南的石桥。石桥下不知谁家的清笛声随水远流,一如我孩提时代,于舟上闻见的游子长歌。

除此之外,便是凛冽长风,归至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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