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

西风刮进院子的时候,总是先刮过圈上的木头檩子,然后是地上的几粒微尘,几粒干瘪的粮食,码得整齐的柴火,最后刮散了灶房顶上的炊烟,把木柴燃烧的那点子零星灰烬又送回到木柴曾经生长的荒野里。

冬天,我坐在灶口前,火烤得脸颊与小腿暖烘烘的,火光映在脱落了泥皮的墙上,是一方昏蒙蒙的暗红。

这口灶大约已经烧了很多年,膛里厚厚的炭灰不知有着多少年头的柴火灰烬。母亲说,从她懂事起,就帮着家里烧锅。三十年过去了,屋里又养出了一代人,灶却一直燃烧着,墙皮脱落露出黄土,烟囱熏了乌蒙蒙的烟垢,风吹空墙砖的缝隙,逐渐破旧,或许有一天土墙会被风刮倒,然而只要有捆干柴火,灶膛里就能燃起明亮的红色火光。

屋子是外公一手盖起来的。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吃饱穿暖都是问题,他却一个人建起了这即使养四儿女都太过宽敞的屋院。或许卖掉了家里那头哼唧哼唧的老母猪,或许还典了外婆的嫁妆,欠着债,却拉来一车烧得厚实的砖,立椽子,架檩子,提夯,上土,在平地荒野上建起挡住寒冷与贫穷的屋院。

我往灶里又添了半根柴火,细小的火焰蔓上新柴,继而逐渐扩大,终于包住了整块木头。柴火里积蓄了许多个年头的阳光在此刻释放温暖,把我的脸烤得热乎乎的,也把大锅里的饭菜烤得热乎乎的,炖菜的香气从木头锅盖缝里钻出来,白腾腾的灶前, 外婆整个人裹在白汽里,笑脸模糊。外婆说,我一个月大的时候,我妈突然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一吃就要吐。这哪行呢,大人难受,小孩子也饿得哭。试遍了素菜荤菜,煲炖焖炒,还是不行。我妈独自一人偷偷出了房间,下了灶房,扯了几根红薯秧子,自己边塞柴火边炒菜,炒了绿莹莹一盘红薯秧,就着白米粥吃了一整碗,眼睛一下子亮了,也能喂孩子了。我笑着,用烧火钳子捅了捅已烧成炭的柴火,红亮的火星溅落下来,一会儿就熄灭了。

灶房墙基东角的磨损,是他们的三女儿每晚牵着牛回来系在拴牛桩上,牛角蹭出的痕迹;南面紧挨着猪圈,大大小小的猪都挨着墙根蹭;照不到阳光的北墙生着细细的幽幽的青苔;西面屋檐下雨时会连成一道雨帘子,石板台阶上有小小的光滑的圆凹。灶膛里的烟从烟囱里袅袅飘上来,延续着这户人家吃饱肚子的希望,在村庄上空散开。一个不曾吃过锅灶烧出的饭的人,大约不会明白这种希望。那种揭开大锅盖扑面而来的粮食的味道,深夜里下一锅葱花面条的味道,冬天里炭灰里烤焦皮红薯的味道,储存在这灶房的厚厚的土砖里,然后等屋子破败,墙垣倒塌,砖瓦破碎成土灰,慢慢随风散尽。

那个冬天后不久,我的外公走了。

外婆搬到了城里,屋子卖了。我再不能往里面添一捆柴火了。

内容推荐

【下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