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

活埋有些话题非常引人入胜,可要正经八百写成小说,就太恐怖了。如果不希望触犯众怒或是招人厌恶,纯粹的漫主义作家应该对这类题目加以规避,惟有以严肃而权威的事实真相作为支撑,方可进行适当的处理。我们读到某些文字时,常常会瑟瑟发抖,感到“愉悦的痛苦”,譬如强渡别列茨那河、里斯本大地震、伦敦黑死病、圣巴塞勒缪大屠杀、加尔各答黑牢里一百二十三名囚犯窒息而死,都能给人这样的阅读感受。不过,这样的叙述之所以激动人心,就在于它揭露了真相、出了真实、连通了历史。如果恐怖的表述纯属虚构,则会让我们心生厌憎。

我已提及几场有史记载的大灾难,它们都是那么特出,那么令人敬畏,但在这些事例中,灾难的规模之大,比灾难的质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其鲜明。无须我提醒读者,从人类连绵不绝的超常灾难中,我能列出许多个体的灾殃,在本质上,它们比这些大规模的灾难更具有苦难。其实,真正的悲惨——终极的悲哀——是独特的,而不是普遍的。可怕的、终极的痛苦总是由个体来承担,而不是由群体来承受——让我们为此感谢仁慈的上帝吧!

毫无疑问,在降临到芸芸众生身上的终极灾难中,被人活埋可谓最恐怖的一种。能思考的人几乎都不会否认,活埋人的事一直频频发生。隔开生与死的边界线,是含混而模糊的。

谁能说出生命在哪里终结、死亡又在哪里开始?我们知道,有的疾病可以使患者的外观生命机能终止,但恰当地讲,这一终止不过是暂停罢了,是我们尚未了解的生命机制的暂时停歇。

一段时间过后,某种看不见的神秘法则,会再次开动那些神奇的小齿轮,开动那些具有魔力的大飞轮,银链并不是永久弛,金碗也并非破得无可修复。可在此期间,灵魂寄于何处?

然而撇开这不可避免的推论,撇开这由因及果的推想,生命的暂停是会导致人所共知的活埋事件的发生的,医学上和日常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事例,都可以证明大量的活埋事例确实存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马上举出上百个真实的例子。一个质不同寻常的事例前不久刚刚发生,就在附近的巴尔的摩市,它引发了一场痛苦、激烈、大范围的动。某些读者可能对此仍然记忆犹新。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市民的妻子——一位杰出律师、国会议员的夫人,突然患上了莫可名状的病症。这病让她的医生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经历很多折磨后,她死了,或者说人们认为她死了。的确,没有一个人怀疑,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有理由怀疑她实际上不是真的死了。从表面上看,她呈现出全部特征就是平常的死亡:她的脸部轮廓是收缩的、凹陷的;她的嘴唇是大理石般的苍白;她的眼睛光泽尽失。她没有一丝体了,连脉搏也停止了跳动。体停放了三天,变得石头一样僵硬。总之,考虑到体会很快腐烂,葬礼举行得很是仓促。

那位女士的体存放进家族的墓窖,此后三年,墓窖没有再次开启。三年期满,因为要放进一口石棺,墓窖终于被打开了。可是天哪,当做丈夫的突然亲自把墓门打开时,可想而知,等待他的是怎样可怕的震惊场面!墓门旋转着朝外敞开,一个白花花的物件喀嚓响着倒进他的怀抱。那是他妻子的骷髅。她的白色衣尚未霉烂。

经仔细调查,她显然是在被放入墓两天之后复活了。她在棺材内挣扎着,棺材就从架子上翻倒在地,摔坏了,使她得以从棺材里钻出来。一盏无意间留在墓中的灯,本来满满的灯油已经干涸,但可能是蒸发掉的。在通入墓的台阶的最高层,有一大块棺材碎片,好像是她为了拼命引起人们注意,用它在铁门上敲打过。也许就在她敲打之际,极度的恐惧使她陷入昏厥或者死亡;在她倒下的时候,她的衣缠在了铁门上向内突出的地方。于是,她腐烂了,可依然直立着。

1810年,法国发生过一起活埋事件,人们无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事实真的比小说还 要离奇。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年轻小姐,名叫维克托希娜。拉福加德,她出身名门,极为富有,而且容颜美丽。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有个巴黎的穷文人或者说穷记者——朱利安。博叙埃。他的才华与友善吸引了那位女继承人,他似乎已赢得她的芳心;但最终,她天中的傲慢却促使她决定拒绝他。她嫁给了赫奈莱先生,一位出众的银行家和外家。婚后,这位绅士却不在意她,或许甚至不惜虐待她。跟着他不幸地生活几年后,她死了——至少她的状态酷似死亡,看到她的每一个人都被表象蒙蔽了。她入葬了——但不是埋在墓窖里,而是葬于她出生的村子,埋身一个普通的坟墓。那位记者悲痛欲绝。他的记忆中,深切的情之火一直在燃烧。痴情的人从首都巴黎出发,跋山涉水到了那个偏僻的外省村子。他心怀漫的想法,要把心上人的体从坟墓中掘出,剪一束美丽的秀发珍藏。他达到了墓地,于午夜时分把棺木挖出。他打开了棺材盖。正当他动手去拆她的头发时,他发现,心上的人儿睁开了眼睛。事实上,那位女士被活埋了。生命并没完全离她而去。情人的抚摸把她从昏迷中唤醒了。她的昏迷却被人们误会成死亡。他发疯般把她抱回自己在村里的住处,凭着丰富的医学知识,给她吃了些滋补剂。最后,她复活了。她认出了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她继续和他呆在一起,慢慢地,她彻底恢复了原有的健康。她那颗女人的心肠并非铁石铸造,这事给她上了情的最后一课,足以软化她的心。她没有再回到丈夫身边,也没有让他知道自己复活的事情。她把心儿许给了博叙埃,和情人一道远走美国。二十年后,因为确信时光已大大改变了她的容颜,不会再有朋友认出她来,两个人于是重返法国。然而他们错了,一碰面,赫奈莱先生就认出了妻子,并要求她回到身边。她拒绝了,法庭判决对此予以支持。说他们的情况特殊,那么多年过去了,于理于法,做丈夫的特权都已结束。

莱比锡的《外科杂志》是一份权威和价值很高的期刊,美国的一些书商总是很经济地翻译后重新出版。在该刊物最新一期上,记录了一起非常悲惨的事件,在质上,它正合乎我们所讨论的活埋。

一位身材伟岸、体格健壮的炮兵军官从一匹无法驾御的烈马身上摔下,因头部伤势严重,当场就失去了知觉。他的颅骨轻度骨折,但没有直接危险。开颅手术得以成功完成。他被放了血,并采取了其他常规的镇痛方法。渐渐地,他陷入了昏迷状态,而且越来越不可救药。

人们都认为他死了。

因为天气暖和,人们仓促地把他草草下葬了,地点是一个公墓,时间是星期四。可就在那个星期六,公墓那里像往常一样聚集了大批游人,大约到了正午时分,一个农民说,坐在军官的坟头时,他清晰地感到了地面的颤动,好像地下有人乘机挣扎。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动。当然,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他的话,但他惊恐异常,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说法。最终,他的话自然对人们产生了影响。有人马上匆匆拿来铲子。坟墓很浅,极不体面,几分钟之内就被挖开了。墓中人的头部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他看上去像是死了,但却几乎在棺材中坐直了身子。由于他的拼命挣扎,棺材盖都被他顶开了些。

他立刻被送往最近的一家医院,医生宣称,他还 活着,只不过是陷入窒息状态。几小时后,他苏醒了。他认出了熟人的面孔,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在坟墓中所受的苦楚。

从他的讲述中,人们可以明显看出,埋身坟墓后,他在一个多小时内肯定有意识,之后才陷入昏迷。坟墓是草草填上的,泥土中有许多透气的小孔,所以很疏松。他也就呼吸到了必需的空气。听到头顶有人群的脚步声,他就死命乱动,想让人们也听到坟墓里的声音。他说,是公墓那里喧嚣的人声把他从沉睡中唤醒的,但刚一苏醒,他就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恐怖境遇。

据记载,这位病人情况好转了,似乎有望彻底恢复,但却成为庸医进行医学实验的牺牲品。他们用上了电池电流疗法。在偶发的意外中,他突然昏迷,一下子就断了气。

不过提到电池电流疗法,我倒想起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它可真是不同凡响:电流疗法使伦敦一位被埋葬两天的年轻律师重回了人间。这事发生在1831年。当时,只要有人一谈到这件事,都会引起一片极大的动。

这位病人名叫德华。斯特普雷顿,他显然是死于斑疹伤寒引起的发烧,伴随着令医生都觉得奇怪的一些异常症状。在他表面上呈现死亡状态时,医生曾请求他的朋友准许验,但遭到拒绝。如同一贯出现的情况一样,被拒绝后,医务人员决定将体挖掘出来,从容地进行秘密解剖。伦敦的盗伙数不胜数,他们很轻易地就与其中一个商定妥当了。在葬礼之后的第三天,这具假想中的体被人从八英尺深的坟墓中挖出,摆上了一家私人医院的手术台。

在死者腹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后,未见皮肉有腐烂现象,医生想到了使用电流。一次又一次击打,体一如既往,从各方面看,都没有出现异常。只有那么一两次出现了痉挛,比一般程度剧烈,显露出生命的迹象。

夜深了。拂晓将至。终于,他们认为最好马上进行解剖。可一位学生想检验自己的理论,坚持要在死者的一块胸肌上通电流。粗粗划了一刀后,电线就急急地接上了。病人急促地动了,但绝非痉挛——他从桌子上一跃而起,走到房子中间。他不安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就开口讲话了。他说的话含糊难解,但他确实吐出了字句,音节划分得很是清楚。话音刚落,他就轰然倒地。

有一阵子,人们目瞪口呆,吓得半瘫——但情况紧急,他们的意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显然,斯特普雷顿先生仍然活着,只是又进入昏迷状态。用了乙醚,他醒转过来,并迅速恢复健康。他再次回到朋友圈子里。不过,在确定病情不会复发之后,他才把自己起死回生的事情透露给他们。可以想像,朋友们自然惊诧莫名,同时又狂喜至极。

然而,这个事例最耸人听闻之处,还 在于斯特普雷顿先生的自述。他宣称,他的意识没有一刻是完全丧失掉的——他一直恍惚着,但恍惚中,他却知道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从医生宣布他死亡到最后摔倒在地,他都知道。“我还 活着”——这就是辨明自己身处解剖室中,他拼尽全力说出的那句无人领会其意的话。

这样的故事轻易就能讲出许多,但我不准备再讲了。活埋时常发生,可我们实在不必以此来证明。当我们一想到觉察这种事发生是何其难得,我们就必须承认,它们可能在不为我们所知的情况下,已频频发生了。事实上,当人们占用一块坟墓时,不管目的何在、占多大地盘,几乎都能发现骷髅,它们都保持着令人极为疑惧的可怕姿势。

这种疑惧确实可怕——但更可怕的,则是厄运。毫无疑问,没有任何经历像活埋那样,能使灵与肉的不幸达到极点。肺部的压迫不堪忍受,泥土的潮湿令人窒息,裹布缠绕着身体,棺材仄,紧紧包围着自己,夜晚的绝对黑暗,深海般的寂静覆盖下来,虫豸虽说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们征服了一切——加上还 会想起头上的空气和青草;忆起好朋友,想着他们一旦得知我们的厄运便会飞身前来相救,可又意识到他们不可能获悉这一点;令我们对命运绝望的,惟有真正的死亡。这样是思绪和坟墓中的感觉混杂在一起,给尚且跳动的心脏带来莫大的恐怖,既骇人听闻,又无法忍受,无论怎样大胆的想像,都难以达到这一境界。

我们不知道,人间还 有什么比这更痛苦——而且,做梦也想像不出地狱到底有多恐怖,我们想不出有什么可怖的事能及上它的一半。因而,凡是关乎这一话题的叙述,都能勾起深切的兴趣,不过,鉴于人们对这一话题敬若神明,这种兴趣又恰好奇特地取决于我们是否信服所讲事件的真实。我现在要讲的,是我自己的真实感受——纯属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几年来,疾病一直侵袭我,因为这病没有更为确切的命名,医生们就一致称之为强直昏厥。尽避这种疾病的直接诱发原因乃至确切症状尚不明朗,但对于它鲜明的表面特征,人们却已经非常了解。其变化似乎主要表现在程度的深浅上。有时患者只会在一天或者更短的一段时间,陷入不同寻常的昏睡状态。这期间,他都毫无知觉,外表上是一动不动,但依稀间,仍然可以感知到他微弱的心跳。他的身上还 存留着些许暖意,脸颊上还 挂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如果把镜子凑到他的唇边,则能察觉到他迟缓、不规则、犹犹疑疑的肺部活动。然后,这种昏睡状态会持续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即使是再怎么仔细观察,或者再怎么进行严格的医疗测试,也不能确定患者的状态与我们想像中的绝对死亡之间,有什么实质的差异了。很常见的情况是,他只有依靠朋友对他的了解——知道他以前犯过强直昏厥,据此产生怀疑,更主要的,依靠身体尚未腐烂,才能免遭活埋的不幸。好在这种疾病是渐进式的,第一次发病虽然症状明显,但不会被含含糊糊地误会成猝死。接下来,会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持续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久。正因如此,才得以逃脱被活埋的危险。如果有人不幸第一次发作就罕见的厉害,那么,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他就会被活着运进坟墓。

我的病情与医学书上所讲的并无太大的差别。有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我就会渐渐陷入半昏厥,或者说半昏迷的状态。在这种状况下,我感觉不到痛苦,一动也不能动,严格说来,也没有思想,但在迟钝的昏睡中,却能意识到生命的存在,意识到围在我边的那些人的存在。我就那么半昏迷着,直到危象骤然过去,完全恢复知觉。有时,我又会被病魔迅猛击中,恶心,麻木,打冷战,眩晕,在一瞬间就倒下去了。接着,是一连几个星期的空白、黑暗和寂静。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彻底灭绝的感觉无以复加。我从后一种昏迷中苏醒的过程很慢,很慢,与骤然被击中恰成反比。正如黎明慢慢降临到一个在荒寒而漫长的冬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流的乞丐身上一样——灵魂之光就那么缓慢地、让人欣悦地又回转了来。

不过除了有这种昏睡的症状外,我的健康状况还 算可以。我看不出这时常发作的疾病对我的身体有什么影响——除非真要把我在日常睡眠中的一个特征看成它的并发症。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时,我总是不能马上完全恢复意识,而是要一连恍恍惚惚地困惑上好几分钟——思维一般都是绝对静止,记忆更是彻底空白。

我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肉体的痛苦,但神上的悲凄,却漫无边际。我的想像里,全是停放骨的场所。我总是谈论“虫豸、坟墓和墓志铭”。我沉沦于对死亡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被活埋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大脑,萦绕不去。我所面临的危险令人骨悚然,它日夜不息地纠缠着我。白天,过度思虑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晚上,则更加令人发指。当严酷的黑暗笼罩大地,种种可怕的念头于是不期而至,我禁不住浑身发抖——就像灵车上瑟瑟抖动的羽。我无法再忍受醒着时的折磨,我也总是挣扎着才肯入睡——因为每当想到醒来时,有可能发现自己已身在坟墓,我就战栗不止。最后,当我终于入睡,那也不过是立刻投身一个幻觉森森的世界。被活埋的念头凌驾于一切之上,它张开遮天蔽日的巨大黑翅,久久地盘旋不去。

无数个意象就这样在梦里压迫着我。让我从中挑选一个独一无二的场景记录下来吧。我想,我正陷于比平日更持久、更沉实的强直昏厥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摸上我的额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急促地对我耳语道:“起来!”

我坐直身子。四周是沉沉的黑暗。我看不到唤醒我的那个人。我记不起自己是何时昏迷的,也想不出自己置身何处。在我一动不动正苦思冥想之际,那冰冷的手凶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粗鲁地摇晃着,急促的声音再次响起:“起来!难道我没命令你起来?”

“那么你是谁?”我问道。

“在我的居住地,我没有姓名,”那个声音悲哀地答道,“我曾经有生命,但我现在是鬼。我曾经冷酷无情,但我现在是仁慈的。你能感觉到我在颤抖。在我说话时,我的牙齿在嗒嗒作响,并非因为长夜漫漫,寒冷刺骨,而是因为恐怖的气息让人难以承受。你怎么能够平静地入睡呢?这极度痛楚的哀号让我无法入眠。这里的景象超过了我的忍受限度。起来,跟我来,去看看外面的暗夜。让我为你揭开那些坟墓。看!这景象难道说不令人悲哀?”

我抬眼望去。那依然抓住我手腕的看不见的鬼影,把全人类的坟墓都撬开了。每一座坟墓都放出微弱而腐败的磷光,这使我得以看到墓深处那些裹着寿衣的体,一具具体都悲哀而肃穆地与虫豸同眠。唉!与不眠之人相比,真正的安息者要少百万千万。微弱的挣扎,悲惨的动,无数个墓的深处,被埋葬者的寿衣沙沙作响,令人忧伤。我看到,那些瞧着似乎安息的,也多多少少改变了当初被埋葬时的那种僵硬不安的姿势。在我凝望之际,那个声音又对我说:“哦!这景象难道不可怜吗?”我还 没找到合适的词回答,鬼影就放开了我的手腕,磷火熄灭了,坟墓也都猛然合上了,同时,从里面传出一阵动,一个声音绝望地喊着:“哦,上帝!这景象难道不十分可怜吗?”

这样的幻觉夜夜出现,那恐怖的感觉涂满我醒着的时光。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衰弱,我被恐惧击倒了,久久不能翻身。骑马、散步,进行任何户外运动,我都会犹豫。说真的,我寸步不敢离开那些知道我会犯病的亲友,惟恐一旦出现以往的症状,会在真相大白之前就被活埋。对最亲密的朋友的关心和忠诚,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怕在某次比平素的发作更持久的昏睡中,他们或许会听信别人的劝导,认为我不会醒过来了。我竟然害怕,由于我带来了太多麻烦,他们也许会满心欢喜地把我的某次特别持久的发作,当成摆脱我的充足理由。他们郑重地允诺,极力保证不会这样,但根本消除不了我的疑虑。我强求他们发出最神圣的誓言,除非我的肉体腐烂到极点,无法再保存下去,否则决不能把我埋掉。即便如此,我还 是恐惧地要死,任何道理都听不进去,一切安慰都无济于事。我开始采取一系列心的预防措施。

其中一条是,我重新改造了家族墓窖,从里面打开它不费吹灰之力。我把一根长长的杆子伸进坟墓,只需轻轻一按,铁门就轰然敞开了。透气和采光设施也做了安排。在紧邻棺材的地方,摆放着方便的容器,里面备有食物和水,伸手就能拿到。棺材的衬垫柔软暖和,棺材盖子与墓门的设计原理一样,装上了弹簧,身体只消稍稍一动,就足以将它弹开。此外,坟墓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铃铛,绳子是这么设计的——它穿过棺材上的一个洞,紧紧握在死的手里。可是,唉!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就算武装到牙齿又有何用?即便是这些煞费苦心发明的安全措施,也不能免除遭活埋的极端痛苦。这种痛苦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生命中的新纪元到来了——正如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我发现自己从完全的无意识中浮出,进入了最初那种微弱而模糊的存在意识。慢慢地——就像蜗牛爬行那样缓慢——接近神上暗淡灰白的破晓时分。一种迟缓的不安。一种漠然忍受钝痛的感觉。无所挂碍——无所希求——无所作为。接着,一段很长的间歇过后,是一阵耳鸣声,然后,在更长一段时间流逝了,四肢有了刺痛感,再接下来,就进入仿佛是永恒的静止状态,让人心情愉悦,在此期间,清醒的感觉挣扎着进入意识,随后再次坠入虚无,时间很短暂,接着就蓦地清醒。最后,眼睑微微颤动,马上就有莫名强烈的恐惧电击般袭来,血液于是迅速地从太涌到心脏。至此才开始明确地努力思考、努力回忆,至此才算获得那转瞬即逝的局部成功,至此,记忆才重新生动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情形。我觉得我不是从普通的睡眠中醒来。我记起自己是犯了强直昏厥。最后,似乎在大海那狂涛巨的冲击下,我颤抖的灵魂被一种严酷的危险所覆没——被那幽灵般时常造访的念头所覆没。

在这种想像攫住我的几分钟里,我一动都不动。为什么?我是鼓不起动一动的勇气。我不敢尝试着去信服自己的命运——但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低语,说一切的确如此。

绝望——没有其他任何不幸能创造出这般绝望——在长长的迟疑之后,惟有绝望在推动着我张开沉重的眼皮。我睁开了眼睛。黑暗——到处一片黑暗——我知道,这一阵发病结束了。

我知道,疾病的临界点也早已过去。我知道,现在我的视觉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但眼前一片黑暗——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是始终如一的长夜的黑暗,黑得浓烈,黑得彻底。

我使劲尖叫起来——我的嘴唇和焦干的舌头一起痉挛地努力着,可空荡荡的肺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好像有一座大山死死压在上面,随着心脏的跳荡而喘息、悸动,拼命挣扎着才得以呼吸。

在我努力大声叫喊时,下颌一动,我才知道,它们被固定住了,就像人们通常对死者所做的那样。我也感觉到了自己是睡在某种坚硬的东西上面。身体两侧也有类似的东西压迫着。

到现在为止我还 没敢动一下四肢,不过这时我猛地举起了胳膊——本来它们是手腕叉地平放着的。我的胳膊撞到了一个坚硬的木质物上,它就在我的上方伸展开来,距我的脸至多六英寸。我不再怀疑了,我到底还 是睡在了棺材里。

现在,在我无边的悲惨之际,款步走来希望的天使——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些预防措施。

我扭动着,做出痉挛般的努力,想推开棺材盖:它却一动不动。我在手腕上摸索着,想找到系在铃铛上的绳子:却根本找不到它。此刻,安慰者转身逃去,永远不再眷顾我;绝望变本加厉,统领一切。因为我发现,棺材里根本没有我悉心准备的软垫子——而且,鼻孔里突然扑进一股湿土特有的强烈气味。结论难以抗拒。我不在家族的墓窖里。我昏迷的时候不在家中,而是置身陌生人中间。可一切都在什么时候发生、是怎样发生的,我却想不起来了。他们像埋一条狗一样把我埋掉了。他们把我钉进一口普通的棺材里,然后深深地埋进一座普通的无名坟墓,永远埋在那里。

我确信了这一点。可是当这个可怕的事实钻进灵魂最深处时,我再次挣扎着大声叫喊。

这第二次努力成功了。一阵持久而疯狂的痛苦尖叫,或者说是哀号,划破了在地下的长夜。

“喂!喂!怎么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回应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第二个说。

“别那么吵吵!”第三个说。

“你刚才像猫一样号叫,到底怎么回事?”第四个说。接着我被一伙看上去很粗野的人抓住了,狠狠地摇晃了几分钟。他们没把我从昏睡中唤醒——因为我在尖叫时已彻底清醒了——但他们却使我彻底恢复了记忆。

这桩奇遇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附近。我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去打猎。我们沿着詹姆斯河走了几英里。夜幕降临时分,我们遭遇了暴风雨。一条装满花泥的单桅小帆船停泊在河边,船舱成了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惟一藏身处。我们充分利用了它,在船上过了夜。我睡在船上仅有的两个铺中的一个上面,一艘仅有六七十吨位的单桅帆船,其卧舱当然乏善可陈。

我的铺位上没有被褥,宽度至多十八英寸。铺到头上甲板的距离刚好也是十八英寸。把自己塞进去,可没少费劲。不过我睡得很香。因为无梦,也没做噩梦,所有的幻影自然是产生于我所处的环境,产生于我一向偏执的思想,产生于我前面提及的情况——我一觉醒来,总是长时间难以集中神志,尤其是难以恢复记忆。那些摇晃我的人是单桅帆船上的船员,和几个负责卸货的工人。泥土的气味是船上装的花泥散发出的。绑住下颌的布带是个丝绸手帕,因为没有戴惯了的睡帽,我拿它包了头。

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与真正的活埋毫无二致。它们非常可怕——可怕得超乎一切想像。

不过,祸兮福所倚。极端的痛苦反而使我的心灵不可阻挡地觉醒了。我的灵魂奏响了和谐的音调——它有了一定的韧。我出国。我充满活力地进行锻炼。我呼吸天堂的自由空气。我思考死亡以外的其他问题。我丢弃了医学书籍。我把“巴肯”烧了。我不再读《夜思》——不再读有关墓地的夸夸其谈——不再读像本篇文章这样的鬼怪故事。总之,我焕然一新,过上了人的日子。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之后,我永远消除了那些森恐怖的想像。我的强直昏厥病症也随之消失了。或许,我之所以发病,正因为心中对森恐怖的东西想得太多,而不是因为发病,才心生森恐怖的想像。

有时,即使在理的清醒眼光看来,我们人类的悲惨世界,与地狱不无相似之处,但人类的想像力不是卡拉蒂斯,可以不受惩罚地探测每一个洞。唉!不能把大量坟墓般的恐怖,都看作是稀奇的想像——但是,像那些追随着阿弗拉斯布在奥克苏斯河的航程的魔鬼,必须入睡,否则它们会把我们吞噬——它们必须陷入昏睡,否则我们就得毁灭。

(18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