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奇想的一年(6)

第7节:充满奇想的一年(6)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死了,我会在一时之间怅然若失,但我仍会在清早起床,把衣物送出去洗。 

我仍会准备复活节的午餐。 

我仍记得去换到期的护照。 

悲哀不同。悲哀没有距离。悲哀袭来的时候像波浪,像猛然发作的病痛,像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让人膝盖发软、眼睛发黑,让习以为常的生活崩溃。实际上,每个经历过悲哀的人都提到了这种"波浪"现象。埃里克·林德曼在20世纪40年代执掌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精神病科。1942年,椰林夜总会发生了大火,他访问了众多罹难者的家属,并在1944年的一项著名研究中极其精确地描述了这种现象:"肉体痛苦的感觉像波浪般一阵阵的,每次持续时间从二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这种感觉包括喉咙发紧,伴随着呼吸急促的哽咽,需要叹气,腹中空虚,肌肉乏力,还有强烈的、被描述为紧张或者精神痛楚的主观痛苦。" 

喉咙发紧。 

哽咽,需要叹气。 

事情发生之后七八个小时,也就是2003年12月31日早晨,我独自一人在房间中苏醒,这样的波浪开始向我袭来。我记得前一天晚上没有哭;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进入了一种震惊的状态,惟一容许自己想的念头是肯定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救护人员在客厅的时候,肯定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例如我得拿到约翰的病历摘要,这样我才能把它带到医院。例如我得把火堆灭掉,因为我就要离开它了。在医院也有些需要我去做的事情。例如我得站在隔离线后面等待。例如我得想着他转院到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所需要的那张带遥控监测仪的病床。 

从医院回来之后,又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我不知道所有该做的事情,但我知道其中一些:在做其他事情之前,我得先告诉约翰的弟弟尼克。他们的兄长狄克住在科德角,那晚打电话给他似乎已经太晚了(他睡得很早,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我不想用噩耗弄醒他),但我得告诉尼克。我没有计划如何做这件事。我只是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拨了他在康涅狄格州家的号码。他接了电话。我告诉了他。挂了电话之后,以一种我只能称之为不带感情地拨号和说话的新方式,我又拿起了它。我不能打给金塔娜(她还在我们几个小时前离开的地方,在贝斯·以色列北院的重症监护中心昏迷着),但我可以打给她新婚五个月的丈夫杰里;我可以打给我的弟弟吉姆,他应该在卵石海滩的家中。杰里说他要过来。我说不用来了,我不会有事的。吉姆说他要赶飞机来。我说不用赶飞机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说。我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电话响了。是约翰和我的经纪人林茵·尼斯比特打来的。从六十年代后期开始我就把她当朋友了。当时我不清楚她怎么会知道,但她确实知道(原来是尼克和林茵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们都是刚刚跟那人通过电话),她在一辆向我们的公寓赶来的出租车上打来电话。一方面我觉得松了一口气(林茵懂得怎样处理事情,她会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迷惑:此时此刻,我如何能跟人做伴?我们将会干什么呢?我们会坐在有注射器、心电图仪的电极和地板上仍有血迹的客厅中吗?我应该重新点燃尚未燃尽的火堆吗?我们会喝酒吗?她吃过饭了吗? 

我吃过饭了吗? 

我问自己是否吃过饭的刹那间,我第一次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在那天晚上得知,如果我想到食物,我便会呕吐。 

林茵来了。 

我们坐在客厅中没有针管、电极和注射器的一角。 

我记得在和林茵说话的时候(说什么我不能透露),我一直在想血迹肯定是摔倒弄出来的:他的脸摔在地上,我在急诊室看到他有个牙齿缺了一角,他嘴巴里面可能被那个牙齿刺破了。 

林茵拿起电话,说她要打给克里斯托弗。 

我又迷惑起来:叫克里斯托弗的人中,和我最熟悉的是克里斯托弗·迪奇,但他不是在巴黎就是在迪拜;再说林茵刚才说的很可能是克里斯,不是克里斯托弗。我发现自己不断想到尸体解剖。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尸体解剖可能正在进行。然后我意识到正在跟林茵说话的那个克里斯托弗是克里斯托弗·勒曼-豪普特,他是《纽约时报》的首席讣告作者。我记得自己感到很震惊。我想说"先别打",但嘴巴发干。我能忍受"尸体解剖",却从没想过"讣告"这回事。"尸体解剖"是我、约翰和医院之间的事情,"讣告"就不一样了,它意味着死亡已然发生。我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在想,如果在洛杉矶,事情是否有不同的结局。我在算他死的时候是几点,当时洛杉矶又是几点。(时光可以倒流吗?如果我们处在太平洋时间区域,结局还会一样吗?)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不能让《洛杉矶时报》的人通过《纽约时报》的讣告得知这回事。我打电话给我们在《洛杉矶时报》最好的朋友蒂姆·鲁滕。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林茵和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记得她说要留下来过夜,但我说算了,我一个人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