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二〇三)

他的确像玛丽。他们两人的出生地远隔千山万水,他们的血统也毫无联系,但他们之间有着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双重的:一是任何时代的青年的叛逆精神相似,二是无论属于什么时代或血统,少男少女之间的感情相似。

现在阳春临近,树木返青。玛丽家附近的小树林里,小花从枯萎的冬叶中冒了出来。王源从有关血统的想法中摆脱了出来,感到一种新的自由。在玛丽家中,没有事情使他畏首畏尾。在那儿他已忘了自己是个异乡人。他可以注视着他们三个,而忘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因此他觉得那对老夫妇的蓝眼睛更自然了,而玛丽的眼睛也由于它们的变幻无穷而变得可爱,不再陌生奇怪了。

他觉得她愈来愈可爱,现在她总是很温柔,不再那么泼辣了。

她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锐;她的嘴唇更加柔软,不再紧紧地抿在一起;她行动起来更为从容,并带着某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潇洒。

有时王源到她家时,她好像非常忙,来来去去像穿梭似的,他很少见到她。但当春天到来时,她变了,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他们开始计划每天早晨在花园里见面。她在花园里来到他面前,像春天一样新鲜,她深色的头发在耳鬓周围光洁柔软。王源觉得她穿蓝色衣服时最可爱,因此有一天他微笑着对她说:“在我国人们喜欢穿蓝色。你穿蓝色的衣服很合适。”她微笑着回答:“我很高兴。”

有一天,王源很早来到她家,同他们一起吃早饭。当他在花园里等她时,他在三色槿的苗床上弯下腰,仔细地将野草从花的根旁拔掉。这时玛丽来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热情洋溢;她伸出手,从他头上捡掉粘在上面的一片叶子或一根草;当她敏捷的手落下来时,碰到了他的脸。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碰到他的,因为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这样地接触。她好像对路上别人粗鲁地给予的帮助也常常回避。她不像许多别的姑娘一样,会找个借口伸出手去碰碰男人。除了在问候时冷淡而又小心的接触之外,这的确是第一次他接触到她的手。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从她坦率的眼中和她面颊上迅速消退的红晕上,他知道她感觉到了这次接触,同时她也知道他同样感觉到了。他们迅速地对视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开。她平静地说:“我们进去吃早饭好吗?”

他同样平静地回答:“我必须立刻洗手。”

这一刻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他又想起这事,同时他的心飞向遥远的地方,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次与女人的接触,那个与他接触的姑娘现在早已香消玉殒。真是不可思议,与那一次热情而大胆的接触相比,这新鲜而轻柔的接触好像微不足道了,那一次接触依然火一般地燃烧着,似乎更加真实。他喃喃自语:“毫无疑问,玛丽不知道她做了这件事,我是个傻瓜。”他决定将它忘却,严格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并不追求这种想法。

在晚春的日子里,王源一直过着一种奇特的双重生活。他在心中守着自己特定的地盘,安全地防御着这个女人。在明媚的春光中,在温柔的月夜里,他们会双双徜徉在新叶初生的树下,从城里的街上一直走到通往乡间的孤寂的路上。或者他们单独坐在宁静的房间里,听音乐一般有节奏的春雨敲打着玻璃窗。即使在这些与她独处的时刻里,他也打不破围着他心中那块地盘的樊篱。王源对自己感到不可理解,因为他有时知道了自己的本性但又不想屈服于它,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会如此激动。

那白种姑娘在某些方面能使他激动,可同时又拒他于千里之外。她身上具有某种质量使他既爱又不爱。他爱美,从来也不回避它。他常常看出她的美丽,她深色的头发衬得她的前额和脖子雪白雪白,但他却不爱这种白。他常看到她神采飞扬的眼睛,它们是灰色的,在深色的眉毛下面,清澈明亮。他羡慕那使这双眼睛闪光的心灵,但却不喜欢灰色的眼睛。她的手漂亮敏捷,会说话会行动,有棱有角,充满力量,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这样的手。

然而他一次次地被她身上的力量吸引过去。在这繁忙的春季,无论在田间、在教室或在阅览室里,他常常陷入沉思,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她的形象。这时候他会问自己:“如果我离开她,会思念她吗?由于这个女人,我与这个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吗?”他玩味着这么个念头:他可能将在美国继续待下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可是他又会很清醒地问自己:“为什么我真的要待下去?如果确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我又清楚自己不愿与她的民族中的任何一位结婚,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可当他进一步想下去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痛楚:“不,我要回家。”然后当他再进一步想下去时,觉得他一旦回家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因为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呢?想到这一点时,他又感到必须推迟归期。

可能这种内心的斗争终于有了个结果,他继续留了下来,但是有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像祖国的声音一样在召唤着他。

在王源离家的这些年中,他几乎不知道祖国变得怎样了。他知道那儿总有些局部战争,但他一点也不关心这样的新闻,因为那儿一直都战事频繁。

在这六年中,王虎写信告诉过他一两次他自己参加的一些战斗,一仗是与一小伙土匪的头子打的,另一仗是与一个军阀打的,那个军阀未受邀请就擅自经过王虎的地盘。王源很快地浏览这样的消息,部分是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战争,部分是因为这种事情对他似乎一点也不真实,因为他毕竟正生活在这个和平宁静的异国。因此,当某个同学冒冒失失地大喊:“喂,王,在中国新发动的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某个张、或唐、或王……”王源总是非常羞愧,他会飞快地回答:“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到处都会有的抢劫而已。”

爱兰的母亲忠实地一个季度写一封信给他,有时她在信中写道:“革命正迅速发展,但我不知怎么办。现在孟已走了,我们家中没有革命者了。我听说新的革命终于在南方爆发。孟无法回家,他在南方是革命军中的一员,他写信来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想回家,他也不敢,因为我们当地的统治者惧怕革命者,依然在到处搜捕像他一样的人。”

王源从来也没有完全将祖国忘得一乾二净,如有可能,他总在能找到的消息中追寻着这场革命的踪迹。他热切地在字里行间捕捉新闻中所报导的中国的变化,如“旧式阴历已被改成新式的西式阳历”,间或他会读到“禁止再替女人裹脚”或“新法令禁止一夫多妻”。在那些日子里,他读到许多这样的新闻,王源欣喜地读着每一条新闻,并信以为真。通过这一切,他能看出他的祖国正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他心中这么想,也把他的想法写信告诉了王盛:“当我们今夏回国时,我们将会认不出这片土地了。在短短的六年中,我们的国家竟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似乎快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