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一八三)

他常想着这两个姑娘,有时也想别人,这样的念头常常使他自责。那位姑娘会像往常一样,跑来指责他。她有时激动,甚至气愤地恳求,有时却对他不理不睬,冷眼相向。这样的关系使王源厌倦,然而无法摆脱。他们是同志。

他父亲选定的、为他举行婚礼的日子逐渐临近,他不能不想这件事。他独自忧郁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街道,不胜厌烦地想,今天他必须见见那姑娘。但是,他随后又想:“我为了躲避父亲的束缚加入了这个组织,却心甘情愿地让她束缚!”他感到异常吃惊,这样的问题自己以前竟没有考虑过,甚至连自己的自由也白白地送掉了。他静下心来细细地盘算他的处境,想找个两全之计,然而无从下手。

但是,突然间他自由了。因为前段时间他们的事业一直在南方积聚力量,现在已到了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革命军从南方的关键城市出发迅速北上。革命军的力量很快席卷了沿海的城镇乡村。这支军队年轻、充满活力,为人民大众着想,所向披靡。这些军队的士兵全是年轻人,其中也有不少姑娘。他们浑身充满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所以他们的战斗力远非那些为了钱而打仗的士兵所能比拟,他们是为信仰而战斗的。他们所到之处,统治者的雇佣兵就像劲风里的落叶似的溃不成军。早在他们抵达一处之前,关于他们的战无不胜的种种传说就已经流传开了。

王源所在城市的当局对此十分恐慌害怕,为了防止城里的革命者同城外的革命军里应外合,他们便开始搜捕所有的革命者。像王孟、王源这样的革命党其他学校也有很多。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当局派出凶神恶煞般的士兵对凡是有学生住过的地方都进行搜查。只要发现证据,不论是什么,也不论男女,一律格杀勿论。三天的时间,这个城市里有数以百计的青年男女因此惨遭杀害。如果有人为他们申诉抗议,即视为同党,也会被杀头的。在遭难的人中间,有许多是无辜的。一些卑劣小人借机报复,假证据使许多无辜的人被杀了。统治者的色厉内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天早上,意外的事发生了。就在王源极力躲避姑娘的注视时,一伙士兵蓦地跑了进来,领头的冲着学生大声嚷道:“站起来,我们要搜查!”士兵开始对他们逐个搜身,检查他们的书籍,其中一个士兵记着他们的住址。这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进行。整个课室里,只有士兵的刺刀和他们的靴跟相碰的声响,以及他们的厚底皮靴踏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的笃笃声。

在一片寂静的、令人可怖的气氛中,两个男生和那个姑娘被拉了出来。她的袋里装着一张被视作罪证的报纸。三个人被推搡着拉走了。王源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睁睁地看着姑娘走了出去。姑娘走到门口时转过头来,久久地、恳求似的默视了他一眼。士兵用枪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走了出去,王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最先的想法是:“我自由了!”可他马上为他有这样的想法惭愧。她这么爱他,他想起临出门时她凄楚的目光。他为自己辩护,默默地自语:“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得到她,这有什么办法?”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说:“即使不爱她,可眼下这种情况,她要死了,我实在不该这样?”

他的发问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那天的课没上多久,老师解散了他们,所有的学生很快地便离开了课室。出教室的时候,王盛抓住了王源,悄悄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紧张地问:“孟在哪?你看见孟了吗?”

“我不知道,”王源注视着他说,“这两天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王盛走了,此时,显得惊慌的学生一声不吭地从各个课堂里拥了出来。王盛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王源从僻静的小路回到家中。他见到太太后,把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最后,王源告诉太太:“这些事和我没关系,你不用怕。”

但是,太太比王源想得复杂,她急急地说:“想一想——大家看见过你同孟在一起——你是他的堂兄弟——他来过这里。他也许有什么东西——书、传单——落在你这儿了。他们会到这儿来搜查的。喔,源,回房里看看,我也想想能替你做点什么。你父亲喜欢你,如果真有什么事,那就是我的错了。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父亲吩咐的那样把你送回去!”王源从来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害怕。

她和王源一起来到他的房里检查他的东西。在太太仔细检查每个角落时,王源想起那封信,那封姑娘写给他的情书。他把它夹在一本诗集里。他这么做并不是觉得这封信有价值,只是它起初对他来说是珍贵的,因为它是他所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但过后他就把它遗忘了。当太太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把信取了出来,放在手里捏成一团,然后找个借口走了出去。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找来火柴,把信付之一炬,纸在他手里燃起了红色火苗,王源看着火苗,心里想着那可怜的姑娘,想着她最后的表情,彷佛一只猎枪下的兔子。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悲哀,不是因为爱她——他仍不爱她——是因为自己的无动于衷。他为自己有如此的想法而深感内疚。信就这样在他的手里烧成了灰烬,然后变成了尘土。

再说,即使王源感到难过,时间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几乎是信刚刚烧完,他就听到了大厅里发出的吵声。紧接着,他的伯父、伯母和王盛一起闯了进来。他们是来找王孟的,伯父脸上的肌肉因惊恐而颤抖着,他哭丧着脸说:“我是为了躲避凶狠野蛮的佃户才到这里来的,原以为这里很安全,外国兵会保护我们,谁知道他们也不管事。现在孟也不见了,盛说他是革命党,天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早就应该告诉我。”

“但是,父亲,”王盛低声答道,显得很忧虑,“你要是早知道,一定会嘴快,把此事张扬出去。”

“他说的对,”王盛的母亲不高兴地说,“可为什么连我也瞒着呢?孟为什么连我也不告诉呢?”

王盛的哥哥,面色如灰,焦虑不安地说:“这个傻瓜连累了全家,这些大兵肯定会找上门来的,他们肯定会怀疑我们。”

此时,太太——王源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说:“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我们大家都要好好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源在我这儿,我就得负责任。我想把他送到国外去念书,反正他早晚都要出国的,那就现在吧,尽快走,到了国外他就安全了。”

“那我们大家都去,”伯父迫不及待地大声说,“到了国外,我们大家都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