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八六)

王二和他儿子看上去倒好一些,因为早上起来时王二穿了件布袍,他觉得在三弟面前最好别穿得那么阔气,免得三弟以为他多有钱似的。他儿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绸缎袍子,他穿的这件布衣服是他妈妈亲手缝的,又宽又大,免得他长了个子之后穿不下。王二看了一眼侄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出门在外你穿这么好的衣服是不行的。你还是把这件绸袍脱下来,迭好放在箱子里,就穿里面的衣服得了。省下这件最好的衣服吧!”

他侄子吞吞吐吐地答道:“可我还有更好的衣服哩!这就是我在家平时穿的衣服。”尽管如此,他也不敢不听他叔叔的话,还是站起身来按他叔叔说的,把绸袍脱了。

整整一天,他们坐在火车里,王二盯着窗外向后驰去的乡村和城镇,一边看一边发议论,而他儿子每看到一件新鲜事,就要大惊小怪地喊出声来。火车每到一站,他就想尝尝小贩卖的新鲜糕点是什么味道,可惜他爸爸就是不买。王大的儿子脸色苍白、神情腼腆地坐在那儿,由于车开得太快,他有点晕车,他头靠在猪皮皮箱上,整天不说一句话,连东西都不想吃。

后来,他们又坐了两天船,那只船又小又挤。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王老三所在的那个城市。一上岸,王二就雇了两部人力车,两个孩子坐一部,他自己坐一部。拉两个孩子的那个车夫抱怨说太沉了,王二解释说这两个孩子还小,不算大人,再说其中一个因为有病比一般的孩子还瘦。讨了半天价,最后答应这辆车稍微多付些车钱,当然比另外再雇一辆还是便宜一点。车夫总算答应了。车夫按王二给的地址找到了地方,把车停了下来。王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把信上的地址和门牌上的地址对了一下,的确没错。

王二这才迈步走出人力车,并且叫两个小伙子也下车。然后他又和车夫讨了一阵价,因为这地方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远,最后还是比原先讲好的价钱少付了一点。他抬着箱子的一头,叫两个小伙子抬另一头,准备走进一扇两边有石狮子的大门。

一边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个当兵的,他大喊了一声:“怎么回事?你们以为这扇门你们想进就可以进吗?”他把枪从肩上取下来,把枪托往地上使劲一砸,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们三位吓呆了,王大的儿子吓得都发抖了,就连“麻子”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从来没有在离枪这么近的地方站过。

王二急忙从怀中掏出他三弟的信让那个当兵的看,一边又对当兵的说:“我们就是信里提到的三个人,这是我们的证明。”

可是这个当兵的不识字,于是他叫另一个当兵的来。第二个当兵的听他们说了一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他把信接过去了,谁知他也不识字,于是他把信拿到里面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出来用大拇指朝里一指,说道:“没错——他们是连长的亲戚,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他们重新抬起箱子,经过石狮子进了大门,不过那个扛枪的士兵一直看着他们,彷佛很不情愿放他们进去,又彷佛依然很怀疑他们似的。他们跟着另一个士兵,穿过了十几个院子,每个院子里都有好多士兵在那儿闲待着,有的在吃喝,有的脱光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捉衣服里的虱子,有的在那儿呼呼大睡,最后他们到了最里面的一院房子,中间一间房间里坐着王虎。他坐在桌边等他们,身上穿的是深色的制服,料子似乎是进口货,纽扣是铜的,每粒纽扣上都有一个符号,是冲压出来的。

看到他的亲戚走进来时,他赶忙站起身来,大声地叫一旁伺候的士兵去拿酒肉上来。他向二哥鞠躬,王二也向他鞠躬,并且叫两个侄子向叔叔鞠躬。然后他们依照辈分的顺序各自就座,王二坐在最上席,其次是王老三,两个孩子坐在他们的下手。佣人端来了酒,为大家斟酒,斟完酒之后,王虎看了看两个侄子,突然粗里粗气地说道:“这个小子满脸红扑扑的,身体倒是够结实的,就是不知道他的麻脸后边到底有几分聪明劲,看上去怎么像个小丑。二哥,我希望他不是个小丑,因为我不喜欢有太多的笑声。他是你儿子吧?——他有点像他妈妈。至于说这一个——我大哥难道就这么点本事?”

他说这话时,那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把头垂得更低,上嘴唇都冒出冷汗了,他悄悄地伸手擦了擦,在整个过程中,他的头始终是低着的。王虎继续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们俩,目光阴沉,连一向挺不在乎的“麻子”都被看得发毛,不知眼睛朝哪儿看才好,因此,他一会看看这里,一会看看那里,一会动动脚,一会咬咬手指甲。王二略感歉疚地说道:“三弟,这两个孩子的确不行。我们拿不出更合适的人,觉得太有负你的一番美意。大哥家的老大要在家里顶门立户,老三又是个驼背,我家的麻子是大儿子,他弟弟又太小。除了他俩,还真没人可送了。”

看清楚了他的两位侄子是何等样子,王虎便叫一个士兵将他们俩带到边上一间房去,在那儿吃肉喝酒,并且说,不叫他们就不要再来了。那士兵准备领他们走,可是王大的儿子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叔叔,王虎见他犹豫不定的样子,便问道:“你怎么还不走呢?”

这孩子细声细气地答道:“我能不能带走我的箱子?”

王虎扫了一眼,见到了门边那个挺不错的猪皮皮箱,然后,他带着轻蔑的语气说:“拿上吧,不过,以后这皮箱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你得脱下袍子,穿上士兵们穿的制服。穿着绸袍是没法打仗的!”

听完这话,王大的儿子吓得面如土色,一声不吭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王二和王老三弟兄俩。

王老三好半天没说话,他这个人向来不会为了礼节起见去主动找话题的,最后还是王二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是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事吗?”

王虎慢慢地说道:“不是的,我想的是,大多数我这个岁数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都长大成人了。看到这光景,谁都会感到舒心的。”

“这有什么,你要是早点结婚现在也有孩子了,”王二微笑着答道,“不过,这么长时间我们都不知你在哪儿,爹也不知道,因此也没法为你娶媳妇。大哥和我都愿意为你操办这件事,你娶亲要花的钱我们也有。”

但是,王虎坚决地反对这种想法,他说:“不必了,你们或许觉得奇怪,但我的确对女人毫无兴趣。说来也怪,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他突然顿住,因为一个佣人端着肉进来了,弟兄俩再也没说什么话。

他们吃完之后,佣人便撤走了桌上的碗碟,送上来茶水。王二准备问问王老三到底打算用他的银子和这两个年轻人去干什么,不过他不知如何开头为好。他还没想好用什么方法提问的时候,王虎却突然说:“我们是亲兄弟,相互理解。我全靠你!”

王二喝了口茶,然后小心谨慎地说:“既然我们是兄弟,你当然可以依靠我,不过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计划是什么,才好知道究竟能为你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