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猎中的猎人

幸福是一只难以捕捉的蝴蝶,但是如果你安静地坐在那里,也许它会落在你的手上。

纳撒尼尔•霍桑

萨拉:CASTAWAY……你在吗?

她盯着屏幕等待答复。

一秒钟变得像一分钟那么漫长。她看了看厨房的钟表:15:27。孩子们正在放假。午饭后,他们征求了她的允许去骑自行车。阳光灿烂,天气温暖,波韦尼尔已经几十年没出现过这样的天气了。

这是一个好主意:她得准备年夜饭,不希望做饭时旁人在烤箱附近跑来跑去。厨房很小,不过利用得很充分。她觉得很自豪:不久前她刚刚做了装修,现在它既现代又实用。不锈钢洗碗池光可鉴人。

萨拉:你好好好好……

15:33了,聊天室依然没有动静。挪威那边连一个字母都没有传来。

“偏偏今天我有这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她嘀咕道。

她决定宽限几分钟时间再断开连接。她开始紧张起来,最好开始准备“大餐”了。新年伊始,几个和她最亲的人胃里是否会出现灼烧感,与她要做的食物大有关系。那天晚上来吃晚饭的,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还有她的邻居罗莎、教父毛里西奥及其儿子亚历克斯。

自从父母去世后,萨拉就把他们最好的朋友视作家庭成员。她尽可能地照顾他们。一想到可怜的亚历克斯,她就感到难过。萨拉记得他曾是个爱开玩笑的小男孩,身边朋友不断。在毛里西奥开始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这个男孩便垮了。他变得孤僻、忧郁,只有在地图和书籍中才感到快活自在。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波韦尼尔,女邮差每次遇到他,他都是一个人在若有所思地走着。

“不过我得承认,”她好奇地想,“最近几天他似乎开心点了。”

她打开烤箱,烤箱里的托盘上已经放好了一条用柠檬和调料调过味、配着各种蔬菜的大鱼。这个方子是母亲教给她的,罗莎非常喜欢。这道菜已经成了年夜饭的固定菜肴。

她在煮配鱼吃的野生稻米时,又想起了亚历克斯。那次他发生事故又和希帕蒂娅的丈夫争吵之后,她就一直忧心忡忡。当时,因为不想错过与挪威那边每天一次的聊天,她就把那个男孩扔在那里淋雨了。

那天晚上她觉得很内疚,于是给他打电话请求原谅,并且邀请他和他的父亲12月31号去她家吃晚饭。她以为他有可能因为先前发生的事情而生气,或者至少会像平常那样无精打采,但是,他的话却出奇地多。他说了好几遍让她不要担心,并且感谢她今年又记着请他和他父亲一起庆祝这么重要的日子。

在挂电话之前,他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她,知不知道住在那所关门闭户的大房子里的女孩是谁。看来那天是她帮他处理伤口的。萨拉呆住了:那栋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人住了。就在此时,说不清为什么,她把亚历克斯的这位神秘朋友同自己几周前投递的第一封信联系在了一起。那封信的收信人是那栋房子的主人路易莎•梅亚斯。那封信同这位新房客有什么关系吗?

她心想,这天晚上她要问问亚历克斯那位外地来的姑娘长什么样。

突然,传来一声提示聊天开始的“滴”声。

“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复。”萨拉微笑着想。

她的手上沾满了面粉。她用围裙把手擦干净,跑过去坐在孩子们吃早饭的桌子前。

CASTAWAY 65:你好!

CASTAWAY 65:你不吱声是对我今天回复迟了的某种报复吗?

萨拉看了看表:17:12。

萨拉:我来了,着急先生。

CASTAWAY 65:你别当真。我17点值完班,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给你发信息。

萨拉笑了。是真的吗?不过他有什么理由对她撒谎呢,她想。

萨拉:原谅我给你发信息。

CASTAWAY 65:原谅?我不明白……

萨拉:我知道今天早上我们已经像以前每天那样聊过天了,但是……

CASTAWAY 65:天哪!谁说我们一天只能聊一次了?我有这么讨厌,让你只想和我聊几分钟?

萨拉的脸红了。

CASTAWAY 65:你就这么对待一个连圣诞假期都没有的可怜的落难者?跟你比起来,斯克鲁奇先生[36]就是圣人!

萨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这样啊!

CASTAWAY 65:帅气、亲切、优雅……而且浪漫!

萨拉:?

CASTAWAY 65:你不是问我是怎样的人吗?

萨拉:好好听我说,我时间不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CASTAWAY 65:我洗耳恭听。我是说,洗眼恭看。

“这个人总能逗笑我。”她咕哝道。她耸了耸肩:他总是能让自己忘掉一切,甚至是她正要用手指敲出来的那种爆炸性新闻。

CASTAWAY 65:让我猜一猜……应该和那些神秘的信有关。

萨拉:正是!你怎么知道?

CASTAWAY 65:你真是迷糊,今天早上我们说再见时,你告诉我你要去送信了。所以我猜,在月底的那些圣诞信件中,又有没署寄信人名字的宝贝信件了。

她深吸了口气。她等了几秒钟,仿佛要赋予那个时刻一种庄严感。从那天早上,她停在美洲土豪家那栋老房子的宫廷式铁栅门前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象那个“秘密”会给费尔南多带来多大的震动。

萨拉:有人给我写信了。

CASTAWAY 65:你收到了一封没署寄信人的信?不要再说了。一位爱慕者!你刚刚让我的挪威冰心碎成了千块。有人抢在了我的前面。

萨拉:费尔南迪多[37]……

CASTAWAY 65:好吧,这事很严肃。我母亲在开始训我前一分钟就是这么叫我的……

萨拉:你还让不让我讲了?真是的!

已经17:35了。那三个闹腾的孩子很快就要回家了。七点之前,罗莎将带着甜点过来。八点钟,另外两位客人会出现在门口。“老人和孩子的作息时间!”她心想。

CASTAWAY 65:对不起,因为你能听懂我讲话!不像北海的鲷鱼,它们根本都不理我。你讲吧!

萨拉:确实,我又有一封没署寄信人的信要投递。和以前一样,有点奇怪。我投递的第一封信是给一个半个多世纪前就离开这个村子的人,地址是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子。第二封信是给一个几乎不识字的老婆婆,第三封信是给一个拒绝收信的古怪的外国女人,而且……

CASTAWAY 65:我给忘了!我真蠢!

萨拉:忘了什么?你在北海钻井平台上也收到了一封没署寄信人名字的信吗?那可不是我送的。

CASTAWAY 65:我去跳海。

萨拉:真夸张!你就这么不喜欢看信?

CASTAWAY 65:如果我知道你来过这里而我没有见到你,我就去跳海……

屏幕一片空白。不过,萨拉觉得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在钻井平台和一个乡村厨房之间数千公里的路程中却有千言万语封缄其中:我想你……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你今天很漂亮……

萨拉:你刚才是要告诉我关于那个外国女人的事情?那个女诗人、女巫、酒鬼……

CASTAWAY 65:如果你知道她是谁的话,就不会这么说她了。

萨拉:你说什么?

CASTAWAY 65:在我们钻井平台上有一个芝加哥人。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出于好奇,我问他知不知道玛拉•波斯基是谁。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然后站起身来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举着勺子哑口无言……我以为我冒犯了他或者鬼知道……

萨拉:然后呢?

CASTAWAY 65:他拿着她的一本书《黎明》回来了。你知道这在石油钻井平台意味着什么吗?

萨拉:不知道……

她闭上眼睛,试着想象挪威和位于北海之中的钻井平台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想象不出来。那么她又怎么会明白一本诗集在那里意味着什么?

CASTAWAY 65:你知道那个如果发生海难你会救出哪三样东西的经典问题吗?我们在上船之前会被问到这个问题。约翰带着那本书说那是他的宝贝,如果平台坍塌,他打算带着它进入救生艇……我并不感到奇怪。

萨拉:你看过那本书了?

CASTAWAY 65:很精美。精彩。感情饱满。每一行诗都散发着希望。

这番话让萨拉很惊讶。那个一身黑衣、隐居在一栋空房子里与世隔绝、令人讨厌的女人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萨拉:我永远不应该那么说……

CASTAWAY 65:嗯,我们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不是吗?那本书是三十年前写的……谁知道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发生了什么事!她应该是兜兜转转去了很多地方,才从曼哈顿搬到了波韦尼尔。

萨拉感到很内疚。她第一次见面就对玛拉•波斯基做出了负面判断。更糟糕的是,尽管她看到那个外国女人需要陪伴,但是她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仍然在那个无人居住的小区,把自己关在那栋别墅里,连百叶窗都不拉开吗?这么多个星期过去了,孤零零的她和那只小麻雀都还活着吗?

CASTAWAY 65:你和我都是专家,是吧?

萨拉:什么专家?

CASTAWAY 65:舍本逐浪[38]。

萨拉:什么?

CASTAWAY 65:因为这里没有树,所以我把谚语改了一下。所以在我犯糊涂的时候,不是重枝节轻主干……

萨拉:我知道我无法投递这封刚收到的信。地址是一栋漂亮的房子……

CASTAWAY 65:无人居住?

萨拉:更糟。是完全被遗弃了。

CASTAWAY 65:天哪!

萨拉:门窗都被砌墙堵上了,正面墙上全是各种涂鸦,屋顶坍塌成了好几段。

虽然萨拉知道这些,但是她还是带着信去了那里。

透过铁栅大门的缝隙往里看,她感到很扫兴:虽然她早已料到会这样,但是破败的程度还是让她大吃一惊。空空的池塘已经出现了裂缝,里面长满了杂草,像是在大声求助。她扶了一下生锈的大门,大门竟然开了。她很惊讶,但是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

“我的公务员制服应该能帮上点忙!”她心想,一边沿着一条曾经漂亮的小径向房子的正门走去。路两旁有历经时间的浩劫而残存下来的、令人惊诧的东西:空啤酒瓶、一个没有头的布娃娃和一只鞋跟断了的凉鞋。但是最令她惊诧的是各种纸:糖纸、报纸、锡纸、礼物包装纸、牛皮纸、村里药店用的纸……真是一片纸的墓地!

她坐在房子入口的台阶上,目光掠过整片花园,停留在那棵仍然活着的棕榈树上,它挺立在那里,像是那一整片与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的废弃之地的女王。一种难以名状的思念之情涌上她的心头。她从未在那里居住过,也不曾认识住在那栋豪宅里的人,而且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她也从未往那里送过信。那么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让她如此难过呢?

驱使她走进花园的那股冲动又驱使她打开了自己的挎包。她拿出那封信,端详了几分钟。这封信和她送的其他信不同:可以看出寄信人没有花时间和心思挑选信封。那是一个普通的半透明米色信封,唯一的亮点就是上面有两处显眼的油渍。笔迹很漂亮,但是有点冷淡,写着“玫瑰街,2号”。既没写寄信人也没写收信人。奇怪的是,那封信也流露出在她心里涌动的那种悲伤。

无论信是谁寄的,它都在大声乞求一位读者!命运指定她来充当能够找到读者的中间人:她将打开信,发现一个名字或者一条线索,找到真正的收信人。

她开始读那封信,像一个不带任何感情地寻找感染症状以便知道在哪儿动手术的外科医生。但是她马上意识到她将无法保持职业操守了。信中的故事开始缠绕着她,吸引着她,拖曳着她前往信的结尾。她抬起头来:她送过信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吗?玛拉•波斯基、亚历克斯、希帕蒂娅、租信箱的女人……都有过这种感觉吗?

萨拉:但是令人惊讶的事情在最后两段等着我。

CASTAWAY 65:你指的是什么?那里有名字或者真实地址?

萨拉:才不是呢!让我抄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CASTAWAY 65:OK.我现在充满了好奇!

萨拉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封信。那封折叠的信已经被她带在身上一整天了,等待着她的判决,而她不知如何是好:是扔进垃圾堆,还是寄给总局等待焚毁?

萨拉:“顺便说一下,为什么不呢!你可以参加一个接龙活动,这也正是今晚我给你写信的原因。今天是圣诞节。你什么都有了,你完全可以把幸福分一点给我们这些一无所有或者仅有的一点东西也马上就要失去的人。……”

CASTAWAY 65:天哪!书信接龙……太妙了!

“不仅仅是妙……”萨拉小声说道,尽管她知道没人听得见。她的眼里再次盈满了泪水,就像那天早晨她手里拿着信坐在门廊上的时候一样。

萨拉:“我说的不是我自己:除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过得还不错,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同情,小富孩。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没写寄信人的信,信中提到了萨拉。也许你曾遇到过她:她是村里的邮差。我倒是遇到过她,我向你保证,尽管她很烦人、爱管闲事,但是人不坏。她的上司给她发了封电子邮件告诉她,要把她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波韦尼尔的邮局存在了一百多年后,即将没有邮差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能帮助萨拉和我们村子,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你怎么做呢?很简单,像我这样:写一封信。信的长短、写得好坏都不重要。然后你把信寄给村里另外一个人。即使你不认识他/她,也要和他/她分享一下你生活中的点滴。我们大家一起创建一个文字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无人能够切断。”

坐在桌子一头的萨拉笑了。她的大儿子和亚历克斯正在讨论哪位球员应该获得那个赛季的金球奖。

罗莎正极其耐心地帮萨拉的两个小儿子给十二颗葡萄剥皮。萨拉小的时候,罗莎也总是这么耐心地帮她剥皮。

亚历克斯的父亲毛里西奥正专心致志地把一颗葡萄在他的盘子里滚来滚去。

萨拉想,还有不到两分钟就到新年了,除了她,似乎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打开餐厅窗户的时候,她感到了满满的幸福,即使只有在那天晚上,她的亲人们才似乎暂时忘却了他们的问题:一位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病,没有家人的孤独感,被迫调到大城市……但是,她心想:“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我知道无论在这里还是在挪威,都有很多人爱我。”

萨拉的微笑没有逃过罗莎的眼睛。她拿起刀子,像是客厅的常客似的,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卡瓦[39]酒杯。

“女士和先生们……请站起来。拿起第一颗葡萄,抬起右脚,准备依照上帝的旨意踏入新的一年。准备,开始……”

村里的教堂传来了第一下钟声。

钟声又响了十一次后,萨拉正在拥抱罗莎,这时电话响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12点5分。谁会给他们打电话呢?

她的大儿子喊道:

“妈妈,找你的!”

她拿起电话,听到另一边传来低低的声音。

“Godt nytt år!”[40]

她觉得那声音透着久远的熟悉。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您是哪位?”

“萨拉,来自北海的新年快乐……”

“费尔南多!”她激动地喊道。

“这里所有的人都睡了。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说太久,会吵醒别人。”

“费尔南多……”她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和同事们十点就躺下了。但是我睡不着,总惦记着跟你说话……”

萨拉感觉自己像个小女孩。她的额头抵在墙上,眼睛盯着脚上家居鞋的鞋尖,右手无意识地缠绞着电话线。

“我想在新年伊始……”费尔南多打断了她。

“嗯?”

“……听到你的声音。”他低缓地说道,似乎每一个字母都说得很费力。

萨拉感到双腿在发颤。她的呼吸乱了。她闭上了眼睛。

“我很高兴你睡不着觉……”

“在挂电话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下午都在琢磨它。”

萨拉激动不已:他要提议两人见面吗?她开始幻想起来,或者他会问她是否想成为他的女朋友,就是以前那种通信女友吗?她笑了。

“你应该写信。”

这句话像一罐冷水浇在了她头上,但是她不想让费尔南多知道她的失望。

“你指的是什么?”

“你应该写一封不署寄信人的信。不要让接龙断了。”

“你让我写一封信好保住我的工作?”

“不,我是让你为那个为你着想、发起接龙的人写一封信,无论她是谁。你要为所有那些为了你而寄信的女人写信,好让她们的努力不会因为几扇被堵死的窗户而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