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个故事 鸭骨和鱼子酱

12 第十二个故事 鸭骨和鱼子酱

去巴黎的时候,我总是住在巴克街上的小酒店里。虽然酒店很老旧,但地下室的酒吧仍然残留着波希米亚人的味道,柜台和门童也很快记住客人的名字。正是这种家庭式的气氛吸引了我。

这家酒店隔壁的大楼,是一家意大利名牌精品店。这个品牌设计的具有东方风格的针织衫很有名,价格却令人望而却步。

我想去这家店买一件Polo衫。一踏进店门,就看到一个日本人。他正在试穿外套。袖子和衣摆都太长了,颜色和材质也根本不适合他,然而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店员拿出缝针准备帮他改袖子,他却摇头说不必改。接着,他又试穿了用深褐色和橘色织成复杂图案的夹克,也买了下来。之后,又买了毛衣、开襟衫、衬衫、长裤和领带。他选购的商品在收银台前堆得高高的,看得我张口结舌。以日币来计算,他的结账金额应该超过一百万元。

男人不像是贸易公司职员,也不像是媒体人或是外交官,更不像当时充斥在巴黎街头的团体观光客。我之前曾经听说,炒地皮的暴发户第二代或是时装界的人经常大手笔地花数百万元买意大利名牌精品,难道他也是这种类型吗?正当我这么暗自思付时,男人手拿金色信用卡,擦着汗,对我展露微笑。

“你买的真多。”

我们去附近咖啡店喝啤酒。他的年龄和我相仿,差不多三十出头而已。他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麻质长裤,配上刚买的绿色条纹Polo衫,鞋子应该也是意大利制造的蓝白双色皮鞋。我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看这身打扮的,但只要对时尚稍微有点兴趣的人,就会觉得这身不协调的装扮惨不忍睹。而且,他手上还拿着八个印有昂贵意大利名牌Logo的购物袋。如果我是行人,看到他的样子,绝对会忍俊不禁。就连和他一起坐在面向马路的咖啡店,都觉得很丢脸,但我对这个胡乱血拼的男人产生了兴趣。

“你经常买这么多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住在哪个酒店。我告诉他“就在这旁边”时,他像小学生一样向我鞠躬,说要把刚才买的东西寄放在我这里,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会和朋友一起来拿。于是,我就答应了。

“谢谢你。说是答谢有点奇怪,今天晚上,如果你没有特别的安排,要不要一起用餐?其实,我预订了银塔餐厅。我昨天打电话时,对方还说要候补,听起来好像根本不可能有位子的感觉。刚才我又打电话去问,对方说有一张小餐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他来酒店接我,穿着灰褐色的丝质三件套西装,系着一个丝绒领结,脚踩一双爱马仕的尖头鞋。我觉得他就像是红磨坊的喜剧演员。

他预约的时间是九点,窗外的塞纳—马恩省河仍然一片明亮。

银塔餐厅内飘散着盛装打扮的女人们的香水味和鸭血的味道,几乎和客人人数不相上下的服务员抬头挺胸,穿梭其间。两个大男人一起来这种餐厅用餐很容易引人侧目。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一边把餐巾放在腿上,一边问我:“为什么?”

“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同性恋。你看看周围,不是携家带眷的,就是招待客人,或是情侣。”

“是啊,真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不是说你有朋友吗?我还以为你朋友也会一起来。”

“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但她有点不舒服。”

“你太太吗?”

“不,不是的。”

“是女孩子吧?”

“对。”他点点头。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给我名片。白天在咖啡店的时候,搭出租车来这里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及自己的事。

服务员过来为我们点餐,我点了朝鲜蓟和虾子的前菜,少许鹅肝酱和银塔风鸭肉。他点的菜和我完全一样。

旁边的餐桌坐的是一个英国人的家庭。当服务员问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前菜要吃什么时,她大声地回答:“鱼子酱。”服务员和其他客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呃,请问刚才大家为什么笑?”他问我。

“因为大家觉得小女孩很可爱。”

“不知道她是不是经常吃鱼子酱。”

“感觉是这样。她穿的衣服很有质感。”

不知道是不是以为我在讽刺他,他低下了头。

“这种小孩子真令人讨厌。”

说着,他看着小女孩。

“这么小年纪就经常吃鱼子酱是不是不太好?以后会变成养尊处优的女人。”

“只要继续让她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不就解决问题了?”

“嗯,也是。”

他把虾子和鹅肝酱送进嘴里,用像小型金鱼缸般的酒杯喝着波玛⒈酒,他的表情渐渐阴沉起来。⒈波玛( Pommard),法国勃艮第的伯恩丘区最著名的产酒村。

“不好吃吗?”

“没这回事。”

“不合你的口味吗?”

“不,真的很好吃,这是我至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菜。”

“你好像很没精神。”

“我有点担心我的朋友。”

他住在歌剧院大街上巴黎最高级的酒店。

“是你女朋友吗?”

他低着头,咬着抹了鹅肝酱的面包,摇了摇头。

“我是陪她来的。现在,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四十岁的女人和二十六岁的女人在酒店的房间里,也有法国男人和黑人女人。我被他们排斥了。”

当他娓娓道来时,传来压榨器碾碎鸭骨的声音。他看着那个方向,闻着骨髓浓密的味道,微微撇了撇嘴。然后,耻辱的征兆在他的整张脸上扩散开来。以前玩嬉皮的时候,我曾经认识好几个因为迷幻药出现这种表情,日后自杀或是发狂的友人。耻辱会无限膨胀,甚至超过这个人本身。只要看到这种人,就会令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舒服。

“我们参加了某个俱乐部,玩了一个小游戏,也拍了录像带,结果就被这个俱乐部挖角了。我无法透露关于这个俱乐部的情况,即使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而且俱乐部里也有政治家和黑道的人。”

“性爱派对吗?”

听我这么说,他笑着说:“差不多吧。”

装在血和骨髓酱汁中的鸭肉端了上来。我们默默无言地吃着。感觉不像是将鸭肉送进嘴里,而是把取出后忘记放回去的内脏的一部分送回自己身体里。

第二天,他来拿寄放的东西。我帮他拿一半的东西,送他到马路上。他昨晚提到的那群人中的四十岁女人坐在车子里。女人穿着红色的无袖洋装,虽然是日本人,却没有去除腋毛。

他说要把毛衣送给我,我婉拒了。

“这家酒店不大,但感觉很不错。昨天——承蒙你照顾了。”

女人打开窗户说道。“没这回事。”我也赶紧为昨晚的丰盛晚餐道谢。

结果,男人突然大发雷霆地说:“不需要向这种家伙道谢。”坐上车子后,抓起女人的手臂,胡乱地拔起她的腋毛。

女人的太阳眼镜掉了下来,脸上露出和他昨天晚上相同的耻辱征兆。他握着方向盘,不打一声招呼就驱车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同时想起那个小女孩说“鱼子酱”的声音和鸭骨被压榨器压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