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元的遗产》原文

湖滨镇是一个居住着五六千人的可爱的小市镇,照西部边远地区的市镇标准来说还要算是相当漂亮的。这个镇上的教堂很多,足够容纳3.5万人,西部边区和南部的市镇都是这样,那儿的人个个都信教,新教的每个教派都有它的信徒,而且各有自己的设备。湖滨镇的人是没有等级观念的——反正人们都不承认有这种观念;人人都与所有其他的人相识,连别人的狗都认得,到处弥漫着亲善友好的气氛。

赛拉丁·福斯脱是镇上最大的商店里的簿记员,在湖滨镇干他这一行的人,他是唯一领高薪的。他现在是35岁;在那个商店里服务已经有14年了;他在新婚的时候是以年薪400元开始的,后来他的待遇逐步增加,每年加100元,连续加了4年;从那以后,他的工资就始终保持着800元——这个数字实在是可观的,人人都承认他应得这样的报酬。

他的妻子爱勒克特拉是个能干的内助,不过她也像他一样,很爱幻想,并且还喜欢悄悄地看看小说。她结婚之后——当时她只有19岁,还有些孩子气——头一桩事情就是在这个市镇的边上买了一英亩地,用现款付清了地价——25元,那是她的全部财产。赛拉丁的存款比她还少15元。她在那儿经营了一个菜园,让一个住得最近的邻居种着,作为合伙,她从这个菜园每年获得对本的利润,她从赛拉丁第一年的工资里提出30元来,存在储蓄银行里,第二年存了60元,第三年100元,第四年150元。这时候他的工资涨到了800元一年,同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开支增加了,可是尽管如此,她从那以后还是从丈夫的薪金里每年存了200元在银行里。在她婚后7年的时候,她便在她那一英亩地的菜园里盖了一所漂亮而舒适的房子,还置备了家具,一共花了2000元,先付了一半现款,就把全家搬进去住上了。7年之后,她还清了债务,还剩下了几百元,用来投资生息。

她是靠地产涨价赚钱的,因为她早就另外买进了一两英亩地,大部分卖给一些愿意盖房子的人,赚了一些钱,那些人可以做她的好邻居,对她本人和她那人口渐多的家庭都可以有一些友好往来和互相照顾的好处。她自己还靠某些稳妥可靠的投资,每年单独有100元的收入;她的孩子们越长越大,而且越来越漂亮了;她成了一个心满意足、快快活活的女人。她因她的丈夫而快乐,也因她的孩子们而快乐,丈夫和孩子们也因她而快乐。这个故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年龄较小的女儿克莱腾内斯特拉——简称为克莱迪——11岁了;她的姐姐格温多仑——简称为格温——13岁了;她们是两个很乖的姑娘,长得相当标致。她们的名字表示她们的父母都有一种潜在的爱好传奇小说的色彩,父母的名字又表示那种色彩是遗传下来的。这是个和睦的家庭,所以全家4口都有爱称。赛拉丁的爱称很奇特,看不出性别——他叫做赛利;爱勒克特拉的爱称是爱勒克,也是看不出性别的。赛利一天到晚勤勤恳恳地当一个好簿记员和售货员;爱勒克一天到晚当一个贤妻良母,好好地操持家务,同时她还是个肯动脑筋、精打细算、熟悉生意经的女人;但是一到晚上,他们就在那间整洁而舒适的屋子里摆脱了熙熙攘攘的尘俗世界,沉醉在另一个美好的境界里,夫妻俩轮流读一读传奇小说,做一做大梦,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和阴森而古老的堡邸里那种热闹而豪华的气氛中,与国王和王子以及身份很高的贵族男女相亲近。

后来终于来了一个了不起的消息!这个消息真是使人吃惊、使人欢喜啊。那是从邻近的一个州来的,这家人唯一的一个活着的亲属住在那里。他是赛利的本家——大概是个远房的伯父,也许是隔两三房的堂兄,名叫提尔贝利·福斯脱,他是个独身老汉,已经70岁了,据说家境相当富裕,性情也相当古怪和执拗。从前赛利曾经有一次给他写过一封信去,希望和他搭上关系,可是后来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现在提尔贝利却给赛利写信来,说他不久就会死了,打算把3万元现款的遗产给他;他说这并不是为了表示感情,而是因为他一生的晦气和懊恼多半都是由金钱而来的,现在他希望把这笔钱转让给一个适当的对象,使它继续干那害人的勾当,满足他的心愿。这笔遗产将在他的遗嘱里交代清楚,如数照付。但是有一个条件:赛利必须能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三件事:一是他没有在口头上或是书信里表示关心这笔遗产;二是他没有探听过这位将死的人向地狱前进的过程;三是他没有参加葬礼。

这封信引起了爱勒克剧烈的感情激动,她刚从这种兴奋的情绪中清醒了几分,立刻就写信到这位本家居住的地方去,订了一份当地的报纸。

夫妻二人订了一个庄严的契约,在这位本家还活着的时候,绝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个重大的消息,以免哪个糊涂蛋把这件事情说给临死的人听,并且加以歪曲,使他感觉到他们似乎是偏不听话,曾经对这笔遗产怀着感激的心情,而且还公然违反事先的禁止,承认了这个事实,把它声张出去。

在这一天其余的时间里,赛利记账记得一塌糊涂、错误百出,爱勒克也不能专心干她的事情,甚至拿起一个花盆或是一本书或是一根木头,老是免不了忘记她打算干什么。因为他们两个都在想入非非了。

“3—万—块钱!”

一天到晚,这几个令人神往的字像美妙的音乐似的,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里响个不停。

自从结婚那一天起,爱勒克就把钱管得很紧,赛利从来没有机会浪费一个钱做什么不必要的用途,他简直就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3—万—块钱!”这个悦耳的声音始终响个不停。这是一笔绝大的巨款、不可思议的巨款!

一天到晚,爱勒克老在盘算着如何把这笔钱投资,赛利老在考虑怎样把它花掉。

那天夜里,他们不读小说了。孩子们老早就走开了,因为她们的父母都不说话,显出心神错乱、毫无风趣的样子。她们亲吻父母、在临睡之前向他们道晚安的时候,所得的反应非常冷淡,仿佛她们是向空间亲吻了似的;她们的父母根本没有察觉到她们的亲吻,孩子们离开了一个钟头之后,他们才注意到她们已经不在了。那一个钟头里,两支铅笔一直在忙个不停——各人拟订各人的计划。最后还是赛利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兴高采烈地说:

“啊,那可真是了不起,爱勒克!我们首先开支1000块钱,可以买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为夏天用,买一架雪橇和一件皮子的膝围为冬天用。”

爱勒克果断而沉着地回答说:

“动用本钱吗?那可不行。哪怕有100万也不能扯动!”

赛利感到深深的失望,他脸上的喜色消失了。

“哪,爱勒克!”他以责备的口气说:“我们一向都在拼命工作,日子过得很紧:现在既然阔起来了,似乎应该——”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见她的眼色变得柔和一些了,他的恳求触动了她的心。她以富有说服力的口气温柔地说:

“亲爱的,我们千万不能动用这笔本钱,那么做是不妥当的,拿这笔款赚出来的钱,那倒可以——”

“那也行,那也行,爱勒克!你多么可爱、多么心好啊!这笔收入一定不少,只要我们能把它拿来花——”

“那也不能全部花掉,不能全部花掉,亲爱的,不过你可以花一部分。我是说,可以合理地花一部分。可是全部的本钱——每一个铜板——必须马上叫它生利,并且还要继续不断才行。你懂得这个道理吧,是不是?”

“,我——懂得。是呀,当然懂。可是我们得等很久呀。第一期结算利息就在6个月以后。”

“是的——也许还要久一点。”

“还要久一点呀,爱勒克?为什么?他们不是半年付一次利钱吗?”

“那种投资吗——是的;可是我不会采取那种投资方式。”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要赚大钱。”

“赚大钱。那太好了。往下说吧,爱勒克。什么办法?”

“煤,新开的矿。我打算投资1万元买优先股。我们把公司成立起来之后,1股的钱就可以算作3股。”

“天哪,那可是好极了,爱勒克!那么,我们的股票就值——值多少?什么时候?”

“大概要一年。他们半年付一分息,总值是3万元。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份辛辛那提的报纸上登着广告哩。”

“天哪,1万元钱变成3万——只要一年!我们把这笔钱整个儿投进去吧,那就可以有9万元到手了!我马上写信去认股——明天也许就太晚了。”

他往写字台那边飞跑,可是爱勒克制止了他,叫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她说:

“别这么发疯吧。我们非等钱到了手,绝不能先去认股;这你难道不明白吗?”

赛利的劲头冷掉了一两度,可是他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爱勒克,钱反正是会到手的,你也知道——而且快得很。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完事大吉了;简直可以说,100%,他现在正在赶紧打扮,准备见阎王哩,,我估计——”

爱勒克打了个冷战,说道:

“你怎么说这种话呀,赛利!千万别这么说,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啊,好吧,只要你愿意,那就让他戴上灵光升天堂吧,反正他怎么打扮、上哪儿去,都与我不相干;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难道你连说话都不许人家说吗?”

“可是你为什么偏要说那种吓死人的话呢?假如是你,尸体还没冷掉,人家就这么说你,那你高兴不高兴?”

“如果我最后干的一桩事情就是把钱送给别人,叫他遭殃,那我虽然也许不高兴,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可是,爱勒克,先别管他提尔贝利吧,我们还是谈谈现实的问题。我觉得我们最好是把那3万元全都投资到那个煤矿里。有什么不妥当吗?”

“那是把全部赌注押一个宝——不妥当之处就在这一点。”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行了。其余那2万怎么办?你打算拿去怎么安排?”

“别着急,我在打定主意干什么之先,总得多方考虑一下才行。”

“好吧,你既然一定要那么办,我没意见,”赛利叹了一口气。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

“一年以后,那1万元就可以得2万利润。这笔钱我们可以花,是不是,爱勒克?”

爱勒克摇摇头。

“不行,亲爱的,”她说,“非等我们领到头半年股息的时候,股票是不会涨价的。你只能把那笔钱花一部分。”

“呸,只有这么一点儿——并且还得整整等一年!真见鬼,那我——”

“啊,千万要耐心点儿!说不定3个月之内就发股息呀——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啊,好极了!啊,谢天谢地!”赛利跳起来,满怀感激地亲吻他的妻子。“那就是3000元——整整的3000元呀!这笔钱我们可以花多少呢,爱勒克?大方一点吧——千万千万,亲爱的,好人儿。”

爱勒克高兴了。她因为太高兴,居然经不住丈夫的恳求,一口气答应了一个很大的数字——1000元——其实照她的想法,这简直是荒唐的浪费。赛利亲吻了她五六次,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表达他全部的快乐和谢意。这一阵重新迸发的感激和柔情使爱勒克大大地越出了谨慎的常轨,她还没有来得及约束自己,就另外答应了她的宝贝一笔钱——那笔遗产还剩下2万元,她打算在一年之内,拿它赚出五六万元来,现在她答应从这笔收入里再给他2000元。快乐的眼泪涌到赛利的眼眶里来了,他说:

“啊,我要搂着你才行!”于是他就这么做了。随后他拿起杂记本子来,开始核算第一次购置东西的钱数,这次所要买的是他希望尽早弄到手的那些享乐用品。“马——马车——雪橇——膝围——漆皮——狗——高筒礼帽——教堂里的专席——转柄表——镶新牙——嘿,爱勒克!”

“怎么?”

“老在计算,是不是?这就对了。你把那2万元投资出去了吗?”

“还没有,那用不着忙;我得先调查调查各方面的情况,再考虑一下。”

“可是你在计算呀;那是算的什么账?”

“,我得给煤矿上赚来的那3万元找出路,是不是?”

“天哪,多么灵活的脑筋!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个。你算得怎么样了?算到什么时候了?”

“还不太远——两三年。我把它派了两次用场:一次做油生意,一次做麦子生意。”

“,爱勒克,这太妙了!总共赚了多少?”

“我想——,算得稳当一点,大约可以净赚18万,也许还可以多一些。”

“哎呀呀!这岂不太妙?谢天谢地!我们拼命苦干了多年,终于交上好运了。爱勒克!”

“嗯?”

“我打算给教会整整捐300元——我们还有什么道理怕花钱!”

“你这一着做得再漂亮不过了,亲爱的;你这毫无私心的人,这种举动正合你那慷慨的性格。”

这种赞扬使赛利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他是个公公道道的人,所以他就说这番功德应该归爱勒克,不能算在他自己账上,因为如果不是她会经营,他根本就不会有这笔钱。

然后他们就上楼去睡觉,可是因为高兴得昏头昏脑,竟至忘记了熄掉蜡烛,让它在客厅里点着。他们脱了衣服之后才想起这桩事情,赛利主张让它点着算了。他说即令是值1000元,他们也不在乎。可是爱勒克还是下去把它吹熄了。

这一着倒是做得正好,因为她往回走的时候,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趁着那18万元还没有冷掉的时候,把它变成了50万元。

爱勒克订阅的那份小报是每逢星期四出版的一种单张周刊;它要从提尔贝利那个村镇做500英里的旅行,星期六才能到手。提尔贝利的信是星期五寄出的,这位施主的死期不止迟了一天,没有来得及在那一星期的报纸上发表消息,可是他的死讯在下一期报纸上出现,那是有充分时间的。因此福斯脱夫妇差不多还要整整地等一个星期,才能知道提尔贝利方面是否发生了令人满意的事情。这个星期实在太长、太长,叫人等得太着急了。这两口子如果不是心里想着一些高兴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受不了。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出,他们的确是想着一些开心事的。女的不断地积累着一笔又一笔的财产,男的老在忙着把这些钱花掉——至少他的妻子所能容许他支配的钱,他是要花掉的。

星期六终于来到了,他们收到了《萨格摩尔周刊》。当时有爱菲斯里·本奈特太太来访。她是长老会牧师的妻子,正在劝福斯脱夫妇出一笔慈善捐款。这时候谈话突然中断了——在福斯脱这方面。本奈特太太随即就发现男女主人根本没有听她说的话;于是她就站起来,又惊奇、又气愤地走开了。她刚走出这所房子,爱勒克就迫不及待地把报纸外面包的纸撕开,她和赛利的两双眼睛立刻就扫视着讣告栏。结果却大失所望!哪儿也没有提到提尔贝利。爱勒克从小是个基督教徒,宗教的心理、习惯和力量使她不得不作出一套照例的表示。她定一定心,以虔诚的态度装出2%的愉快神气说道:

“谢天谢地,上帝还没有把他收去哩;也许——”

“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我恨不得——”

“赛利!不害羞吗?”

“我不管那些!”愤怒的丈夫回嘴说。“你心里不也是这么想吗?如果你不是那么假仁假义地信教,那你也会老老实实地说这种话。”

爱勒克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她说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居然说出这种无情无义和不公道的话来。信教哪有什么假仁假义的呀。”

赛利感到很懊悔,但是他还想把他的话改变一个方式,用搪塞的办法自圆其说,借此掩饰他内心的不安——他以为只要改变改变方式,仍旧保留原来的内容,就可以把他所要和解的行家敷衍过去了。他说:

“爱勒克,我的意思并不像那么坏;我并不是真的说假仁假义的信教,我只是说——只是说——,老一套的信教,你知道吧;——我是说,买卖人的信教——是说——是说——,你反正懂得我的意思。爱勒克——我是说——,比如说,你把包金的东西摆出来,冒充真金的,你知道吧,那本不是有意骗人,不过是照生意经行事,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天经地义的老习惯,这是忠于——忠于——他妈的,我简直找不出适当的字眼,可是爱勒克,你反正懂得我的意思,也知道我没什么恶意。我再试一试,换个别的说法吧。你瞧,是这么的。如果有个人——”

“你的话已经说得很够了,”爱勒克冷淡地说道:“这个问题就别再谈了吧。”

“我当然愿意喽,”赛利擦擦额角上的汗,显出一副无法表达的感激神情,热烈地回答说。然后他又沉思地暗自辩解道:“我当然是估计得很准——我明明知道——可是我收回了自己的赌注,没有赌赢,我打起赌来总有这个弱点。假如我坚持下来——可是我没有坚持。我老是做不到。我的见识还不够。”

他认定自己打了败仗,因此就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了。爱勒克用眼色对他表示原谅。

他们最感兴趣、最关心的问题马上又占了上风;任何事情也不能一连几分钟把这个问题掩盖起来。他们两夫妻又把报上没有登出提尔贝利的死讯这个谜猜起来了。他们东猜西想地谈论着,老是怀着几分希望,可是猜来猜去,终于还是回到老地方,承认报上没有登他去世的消息,唯一分明的原因一定是提尔贝利还没有死——毫无疑问。这事情实在有点令人懊丧,甚至还有点令人不平,可是事实明明是这样,也就只好耐心一点。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在赛利看来,这似乎是特别不可思议的天意;他认为这是异乎寻常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事实上,他所想得起来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算这次最没有道理了——他也就相当激动地说出了这种意思;不过他如果希望引出爱勒克的话来,那可是落空了;她如果有什么打算,也把它保留在自己心里;她没有在任何市场上傻头傻脑地采取冒险行动的习惯,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别的市场上,她都是同样稳重。

他们夫妻俩只好等着下星期的报纸——提尔贝利显然是推迟了日期。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他们的决定。于是他们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极力打起精神,干他们各人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冤枉了提尔贝利,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提尔贝利很讲信用,毫不含糊;他已经死了——如期死了。现在他已经死了4天,而且是心安理得地死了;他死得很彻底,死得一成不假,正如公墓里任何一个新埋葬的死人一样;他死后已经过了不少日子,尽可以来得及在这个星期的《萨格摩尔周刊》上发表讣告,只不过是被一件偶然的事情排挤掉了;这种事情在大都会的报纸上是不会发生的,可是在《萨格摩尔周刊》这种可怜的村镇小报上却是司空见惯,毫不稀奇。这一次是登载社论那一版正在拼版的时候,霍斯特拉冰激凌厂送来了一夸脱白送的草莓冰糕,因此编辑先生为了表示狂热的谢意,连忙写了一段捧场的话,结果就把他为提尔贝利去世所写的几行冷冰冰的悼词挤掉了。

排字工人把提尔贝利的讣告送上备用架去的时候,偏巧又把字盘搞乱了。否则这条消息还是可以在后来的某一期上登出,因为《萨格摩尔周刊》这类的报纸是不肯糟蹋“备用”材料的,在它们的字架上,只要不发生搞乱字盘的事故,“备用”材料是长生不老的。凡是搞乱了铅字的材料,都算是完事大吉,再也不会复活;这种材料付印的机会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不管提尔贝利是否愿意。尽管他在坟墓里大发脾气,闹个不休,那也不要紧——反正《萨格摩尔周刊》上永远不会发表他去世的消息了。

5个星期闷沉沉地过去了。《萨格摩尔周刊》每星期六都按时来到,可是一次也没有提到提尔贝利·福斯脱。这时候赛利的耐性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痛恨地说: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大概是永远不死了!”

爱勒克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一下,接着还用冷冰冰的严肃态度说道:

“假如你这句糟糕的话刚说出口就得了急病忽然死去,那你会作何感想?”

赛利没有经过细想,便回答说:

“那我就会因为临死的时候没有把那句话憋在心里感到幸运。”

自尊心迫使他说出一句话来,而他又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话可说,于是他就冲口而出地这么说了。随后他悄悄地找到一个藏身之地——这是他的说法——这就是说,从爱勒克面前溜掉,免得他妻子那些接连不断的责难使他招架不住。

6个月来而复去。《萨格摩尔周刊》仍旧没有提尔贝利的消息。在这个期间里,赛利已经几次提出了试探性的问题,暗示他想要了解具体情况。爱勒克对他的试探都没有理睬。赛利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大胆来一个正面进攻。于是他就索性提议由他自己化装一下,混到提尔贝利的那个村镇去,暗中把情况探听清楚。爱勒克果断地制止了这个危险的计划。她说:

“你是怎么想的?你真把我搞得手忙脚乱!你简直像个小孩子,老要有人看守着,不让你走到火里去。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老地方呆着吧!”

“,爱勒克,我可以这么做,不会叫人发觉——我准有把握。”

“赛利·福斯脱,你不能不到处打听,这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当然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谁也不会猜到我是什么人。”

“啊,你听这个人说的话妙不妙!将来有一天,你必须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你没有探听过消息。那时候你怎么办?”

这一点他忘记了。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爱勒克接着又说:

“那么,你就别再转这个念头了吧,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管这桩事情了。提尔贝利给你布置了这个圈套。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个圈套吗?他随时都在盯着你,一心指望你上他的当。,他会落空的——至少有我在守着,那就没问题。赛利!”

“怎么?”

“无论你活多久,哪怕是100年,你也别打听消息。答应我吧!”

“好吧,”他叹了一口气,很不情愿地说。

然后爱勒克又缓和下来,说道:

“别性急嘛。我们搞得很顺当,等一等不要紧,用不着忙。我们确有把握的小小收入随时都在增加;至于将来的话,我还没有一次估计错了——我们的财富老是成千成万地往上堆。这一州里还没有哪一家的境况像我们这样顺当哩。我们已经开始有过阔气生活的希望了。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爱勒克,当然是这样。”

“那么你就感谢上帝对我们的安排,别再发愁了吧。你总不会相信没有他的帮助和指引,我们能够获得这些惊人的结果吧,是不是?”

赛利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呀,我想那是不行的。”然后他带着热情和赞赏的口气说:“可是,谈到买进涨价股票或是想个办法占占华尔街的便宜这类花头,要论脑子灵活,我看谁也赛不过你;我可不相信你还需要什么外场人帮忙,哪怕我希望我——”

“啊,快住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并没什么恶意,也不是对上帝不敬,可是你似乎只要一张嘴,就免不了说出一些吓死人的话来,叫人听了发抖。你老叫我提心吊胆。我老得为你担心,也为全家人担心。从前我是不怕打雷的,现在我听见你说这种话,我就——”

她的声音发颤,她开始哭起来,说不下去了。赛利一看这种情形,心里非常难受,于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抚爱着她,安慰着她,答应改正自己的行为,还责备自己,怪懊悔地请求原谅。他是诚心诚意的,他因自己说了那种话而感到遗憾,现在只要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任何牺牲他都情愿承担。

于是他暗自把这桩事情深深地思量了很久,决计以后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答应改过是容易的;事实上他已经答应过了。可是这能有什么真正的好处、有什么长久的好处吗?不,这只能暂时有点效——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并且还很痛心地暗自承认了——他不能实践诺言。必须想出一个比较有把握的更好的办法才行,这个办法他总算想出来了。他忍痛从他长期以来一个先令一个先令节省下来的存款里花了一笔钱,在房子上安装了一根避雷针。

后来有一次,他的老毛病果然又发作了。

习惯创造的奇迹多么惊人啊!习惯的养成又是多么快和多么容易啊——无论是那些无关重要的习惯还是那些使我们起根本变化的习惯,都是一样。如果我们偶然连续两夜的清早两点钟醒过来,我们就必须担心了,因为再出现这种现象,就可能使这种偶然的事情变成一种习惯;喝上一个月的酒——可是这些普通的事实,我们都知道,不用多说了。

那个盖空中楼阁的习惯、做白日梦的习惯——它发展得多快啊!这种习惯成为一种享乐;我们一有闲空,就赶快去受它的迷惑,沉溺在它的魔力之中,使它浸透我们的心灵,让我们自己陶醉于那些诱人的狂想,那种作用多么惊人啊——可不是吗,我们的梦想生活和实际生活居然会互相混合、融化在一起,使人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这种变化发生得多么快、多么容易!

不久爱勒克就订阅了一份芝加哥的日报和《华尔街指南报》。她整个星期很用心地研究这两种报纸,特别着眼的是金融事业,她的专心程度和她在礼拜天读《圣经》一样。赛利发现她迈着迅速而稳重的大步,发展和扩大着她的天才和判断力,对预测和掌握实际市场和精神市场两方面的证券行情越来越内行了。他对她经营实际的股票生意所表现的胆量和勇气感到得意,对她进行精神上交易所采取的保守的谨慎态度也同样引以自豪。他发觉她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从来不会丧失理智;她运用她那非凡的勇气,对于现世的股票交易是喜欢投机的,可是她慎重地以此为止——她对其他的股票交易总是做长久打算。她对他解释说:她的策略是相当稳健而简单的;她在现世的股票生意方面所下的本钱是以投机为目的,而对精神上的股票交易却是以投资为宗旨;她对前者情愿冒点风险、碰碰运气,对后者却要做到“十拿九稳”——她要让每块钱赚到对本的利,并且要把股票在股权登记簿上过户。

只过几个月的工夫,爱勒克和赛利的想象力就有了进步。每天的锻炼都使这两部机器扩大了活动范围,提高了效能。因此爱勒克赚到想象中的钱,比她起初梦想赚钱的时候快得多了,赛利花掉多余的钱的本领也一直迎头赶上,绝不落后。开始的时候,爱勒克预计煤矿的投机事业在一年内成功,并不愿意设想这个期限可能缩短9个月。但是那只是没有指导、没有经验、没有练习过的金融事业的幻想所干出来的不高明的事情,未免太幼稚了。不久她就得到了指导,经过了练习,有了经验,于是那9个月无影无踪了,想象中的1万元投资驮着300%的利润回到老家来了。

这是福斯脱夫妇的一个大喜的日子。他们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另外还有一个使他们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原因:爱勒克新近对市场情况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把那笔遗产剩下的2万元做了一笔冒险交易,第一次买了一批“看涨”的股票。她在心中暗自看到这些股票的行情节节上涨——老是有行情暴跌的危险——直到后来,她终于担心到了极点,实在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她对股票投机生意还是一个生手,沉不住气——于是她就在想象中打了一个电话,给了她那想象中的经纪人一个想象中的通知,叫他抛出。她说只要4万元的利润就够了。这笔生意成交,偏巧在煤矿事业给他们带来了大量财富的同一天。我刚才说过,这两夫妻都欢喜得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他们神魂颠倒、欢天喜地地坐着,一心想象要体会一个了不起的、惊人的事实:他们实际上已经有想象中的现金整整10万元的财产了。他们的情况分明是这样。

爱勒克担心股票投机生意,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第一次尝试这种交易的时候,曾经因担心过度而失眠,急得脸色苍白,现在即令还有点担心,至少没有那么厉害了。

那实在是个难忘的夜晚。这两夫妇自认为发了财的真实感渐渐在他们的心灵上生了根,然后他们就开始安排那些钱。如果我们能以这两个梦想家的眼光展望外面的景色,我们就会发现他们那所整洁的小木头房子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所前面有一道铸铁栅栏的两层砖砌楼房:还可以看见客厅的天花板上垂着一盏3个灯泡的枝形煤气灯架,还可以看见原来那朴素的布茶地毯变成了1.5元1码的布鲁塞尔华贵地毯;还可以看见那一般人家的壁炉无影无踪了,它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讲究的大型新式煤炉,装着云母片炉门,显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我们还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东西;其中有那辆轻便马车和膝围,还有大礼帽,等等。

从此以后,虽然女儿和邻居们都只看见原来那所旧木头房子,在爱勒克和赛利心目中却是一所两层楼房;每到晚上,爱勒克照例要为那些想象中的煤气账单而伤脑筋,赛利那种满不在乎的回答却给她很大的安慰:“那怕什么?我们花得起呀!”

他们发了财的头一天晚上,这对夫妇在上床睡觉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庆祝一番。他们一定要举行一次宴会才行——这是他们的计划。可是怎么向人说明呢——怎么对女儿和邻居们说呢?他们不能把发了财的事实泄露出来,赛利倒是很愿意,甚至是迫切地想要透露这个消息;可是爱勒克却沉住了气,不许他这么做。她说这些钱虽然是等于已经到手,最好还是等到真正到手的时候再说。她坚持这个主张,绝不动摇。她说,他们那个大秘密必须保守着——不让两个女儿和其他所有的人知道。

这对夫妇很感到为难。他们必须庆祝,并且已经决定了要庆祝,可是既然不能不保守秘密,他们还有什么可庆祝呢?3个月之内,没有谁的生日要来到。提尔贝利的遗产又不能到手,他显然是要永远活下去的;那么,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可庆祝呢?赛利心里是这么提出问题的;他渐渐有些着急,也有些为难。可是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妙计——他似乎是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于是片刻之间,他们的烦恼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可以庆祝发现美洲纪念日呀。这个主意可是妙极了!

爱勒克因赛利的妙计而感到非常得意,几乎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她说连她都永远想不出这个主意。但是赛利得到这种赞赏,虽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对自己也惊叹不已,他却极力不流露出来,只说那其实不算什么,谁都想得出那个主意。爱勒克一听他这么说,就洋洋得意地摇摇她那快活的头,说道:

“啊,真是!谁都想得出——啊,不管是谁都行!比如说,霍散纳·狄尔金斯吧!或者说阿德尔柏特·皮纳特吧——哎呀呀——真是!我倒要叫他们试试看,没别的。我的天哪,只要他们想得到发现一个40英亩的岛,我就会觉得那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至于整个的一洲,,赛利·福斯脱,你也分明知道,那会使他们搜尽枯肠,也还是想不出!”

这个亲爱的女人,她是知道他有天才的;即令她因感情作用把他的天才估价稍高一点,那当然也是一种可爱的、温柔的罪过,就它的来源说,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庆祝的集会举行得很顺利。朋友们无论老少都到齐了。年轻人当中有弗露西和格蕾西·皮纳特和她们的哥哥阿德尔柏特,他是一个出了师的补锅匠,还有小霍散纳·狄尔金斯,他是个刚出师的泥水匠。阿德尔柏特和霍散纳对格温多仑和克莱腾内斯特拉·福斯脱表示好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们的父母看出了这一点,暗自感到高兴。但是现在他们却忽然觉得那种情绪已成过去了。他们感觉到经济情况的改变已经在他们的女儿和这两个年轻的工匠之间划了一道社会地位的鸿沟。他们的女儿现在可以把眼光放高一些——而且必须这样才行。是的,必须这样。她们绝不能嫁给律师和商人这一级以下的人;爸爸和妈妈会照管这件事;绝不许女儿和下等的人家通婚。

但是他们这些念头和计划都只是憋在心里,还没有在表面上透露出来,因此对这次庆祝的集会并没有产生什么煞风景的影响。表面上显出来的是一种沉着而高傲的得意神情,还有气派十足的举止和庄严的风度,这都使客人们不由得不感到惊叹和诧异。大家都察觉了这一点,大家都议论纷纷,可是谁也猜不出其中的秘密。这真是个奇迹,真是件神秘的事情。有3个人各自说道:

“好像是他们发了财似的。”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猜得多么聪明。

一点也不错,他们完全猜对了。

一般的母亲多半都会按照老规矩干涉女儿的婚事;她们会给女儿一番教训,说一大套严肃而不投机的大道理——这套教训的话徒然引起女儿的眼泪和暗中的反抗,那注定是要碰壁的,那些母亲还会要求那两位年轻的工匠不要再追求她们的女儿,那也无非把事情弄得更糟罢了。可是这位母亲却与众不同。她是实事求是的。她什么话也不对那两个有关的年轻人说,除了赛利而外,她也不对任何人提这件事情。他听了她的话,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但明白,还很佩服她。他说:

“我懂得你的办法。不挑眼前的货色的毛病,免得无缘无故地伤感情,妨害生意;只给眼前的货款提供一种较好的货色,听其自然发展。这真是聪明的办法,爱勒克,实在聪明透了,简直是呱呱叫。你心目中的对象是谁?你已经选定了吗?”

不,她还没有选定。他们必须调查一下市场上的情况——他们也就这么做了。首先考虑和讨论到的是布拉迪施,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律师,还有富尔顿,他是个大有希望的牙科医生。赛利必须邀请他们来吃饭才行。可是并不要马上就请他们;爱勒克说,用不着忙。注意这两个小伙子,暂时等着好了;这种重要事情,尽管慢慢地进行,反正吃不了亏。

果然这一着也是很聪明的,因为在3个星期之内,爱勒克又发了一笔惊人的横财,使她那想象中的10万元变成了40万元同样的货币。那天晚上,她和赛利欢天喜地,简直像腾云驾雾一般。他们吃晚饭的时候,第一次喝起香槟酒来了。并不是真正的香槟酒,不过他们在它身上运用了充分的想象力,因此使它很像真的。这是赛利提议的,爱勒克软弱地顺从了。他们俩内心都感到不安和惭愧,因为他是个有名的戒酒会会员,每逢有丧事,他总是穿着戒酒会的罩衣,使狗都不敢瞧一眼,他是始终保持理智、坚持主张的;她是基督教妇女戒酒会的会员,具有一切坚定不移和圣洁非凡的品德。但是无可奈何:财富的荣誉感已经开始起了破坏的作用。他们的生活经验又一次证明了一个可悲的真理——那是已经在这世界上证明过多次的了——那就是:信念对于防止浮华和堕落的虚荣和败德,固然是一种伟大而高尚的力量,贫穷却有它6倍那么大的功效。有了40万元以上的财产,那还了得!于是他们重新考虑女儿的婚事。这一回再也不提那位牙医和那位律师了;再提他们是没有道理的,他们都不在挑选之列了。竞选的资格已经被取消了。夫妇俩考虑了肉类罐头食品批发商的儿子和村镇上的银行老板的儿子。但是最后还是像前一次那样,他们决定等一等,再想一想,力求稳重。

他们又走远了。爱勒克随时都在留心,她看到一个冒险的大好机会,就大胆地干了一次投机买卖。随后是一个战战兢兢,疑虑重重、心神极度不安的时期,因为假如不成功就等于完全破产,毫不含糊。后来终于有了结果,爱勒克欢喜得发晕,她说话的时候,很难抑制声音的激动:

“提心吊胆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赛利——现在我们足足有100万的产业了!

赛利感激得掉下泪来,说道:

“啊,爱勒克特拉,宝贝女人,我的心肝,现在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财运亨通,从此再也不用紧手紧脚了。这下子可以喝克利戈脾的名酒了!”于是他取出一品脱针枞酒,不惜牺牲地喝起来,一面说,“贵就贵吧,管他妈的,”同时她以欢喜得有些湿润的眼睛,略带几分责备的神情,温柔地谴责着他。

他们又放弃了肉类罐头批发商的儿子和银行老板的儿子,坐下来考虑州长的儿子和众议员的儿子了。

从此以后,福斯脱夫妇幻想中的钱财飞快地增涨着,如果详细地继续叙述这种过程,那未免太乏味了。他们的财运真是惊人,真是令人头脑发晕、眼花缭乱。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爱勒克伸手摸它一下,马上就变成神妙的黄金,一直堆上天去。千百万元的财富滚滚而来,那条宽大的金河还是汹涌地畅流,它那巨大的流量还在继续上涨。500万——1000万——2000万——3000万——难道永远没有止境吗?

两年的时光在一场狂热的大梦里匆匆地过去了,如醉如痴的福斯脱夫妇几乎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飞逝。现在他们已经有3亿元的财产了;在全国每个庞大的联营企业里,他们都是董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亿的财富还在不断地增长,一次500万,一次1000万,几乎是随心所欲,迅速地涌过来。那3亿又翻了一番——再翻一番——又翻一番——再翻一番。

24亿元了!

这事情有点头绪不清了。必须把资产的账目记出来,加以清理才行。福斯脱夫妇知道这个,他们感觉到有这种必要,明白那是相当紧急的事情;但是他们也知道,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十分圆满,那就只要一起了头,就不得不一口气把它做完。这是一连10小时的工作;他们哪能找到一连10小时的闲空呢?赛利每天都是一天忙到晚,老在卖别针、糖和花布;爱勒克也是一天忙到晚,天天不得空,老在做饭、洗盘子、扫地、铺床,没有人帮她的忙,因为她那两位小姐是要养尊处优,准备进入上流社会的。福斯脱夫妇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得到那10小时,而且那是唯一的办法。他们俩都不好意思提出来;各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赛利说:

“反正得有人让步才行。那就让我来说吧。既然我已经动了这个念头,那就不妨把它大声说出来。”

爱勒克涨红了脸,可是心里很感激。他们二话不说,决定破戒。破戒——不守安息日不做工作的戒律。因为只有那一天,他们才有一连10小时的闲空。这是他们在堕落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以后还会继续堕落的。巨大的财富具有充分的诱惑力,足以稳稳当当地起致命的作用,把那些道德基础并不牢固的人引入歧途。

他们拉下窗帘,留在家里,不守安息日的戒律。他们耐心地苦干了一场,仔细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股权,开列了清单。那一长串吓死人的名称,可真是了不起啊!开始是那些铁路系统、轮船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远洋电报公司、微音电报机公司,以及其他许多企业,最后是克隆代克金矿、德比尔斯钻石矿、塔马尼的赃款和邮政部的不清不楚的特权。

24亿元,全部稳稳当当地安置在一些有出息的事业里,都是非常可靠、准能生息的。每年收入1.2亿元。爱勒克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发出一阵很长的喉头颤动的声音,说道:

“够了吗?”

“足够了,爱勒克。”

“我们怎么办?”

“守住。”

“不做生意了吧?”

在那受着严格限制的实际生活中,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艰苦、勤劳、谨慎、节俭、实事求是。他们始终忠实于那小小的长老会教堂,忠心地为它的利益而服务,竭尽全部心理和精神的力量,坚持它那崇高而严格的教义。但是在他们的梦想生活中,他们却顺从幻想的诱惑,无论那些诱惑的性质怎样,也不管那些幻想如何变化。爱勒克的幻想并不十分反复无常,赛利的却非常混乱。爱勒克在她的梦想生活中改入了主教派教会,因为那里面担任职务的人头衔比较大;其次她又改入了高教派,因为那里的蜡烛点得多,排场也比较讲究;然后她自然又改入了罗马教会,因为那里有红衣主教,蜡烛也更多一些。但是这些变动在赛利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他的梦境生活是一幅光辉的、持久不断的热闹景象,他不断地改变它的内容,连宗教部分和其他一切都让它经常变化,借此使生活的每一部分都能保持新鲜活泼和光芒四射的境界。他对宗教事业很努力,像换衬衫似的随时变更活动的对象。

福斯脱夫妇从他们开始走运的时候起,就对他们幻想中的许多事业慷慨花钱;随着财富的增长,他们花钱也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豪爽了。后来他们花费的钱数实在是大得惊人。爱勒克每个星期日都要创办一两所大学;还要办一两个医院;还要在罗顿开一两家旅馆;还要盖一批小教堂;有时候还要盖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赛利不适时地开了一句不得体的玩笑,说道:“要不是赶上了冷天,她就会装一船传教士去说服那些顽固的中国人,叫他们把24开纯金的孔教拿出来交换假造的基督教哩。”

这句粗鲁无情的话伤透了爱勒克的心,于是她哭哭啼啼地从他面前走开了。这种情景使他心里也很难受,他在痛苦和羞愧之中,宁肯不惜任何牺牲,也想把那句伤人的话收回来。她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这使他最难堪。她根本就不暗示一下,叫他检查检查自己的行为——其实她可以说许多挖苦他的话,而且还可以说得多么刻薄啊!她那宽容大度的沉默产生了迅速的报复作用,因为这么一来,就使他把心思转到自己身上,唤起他对自己的生活一连串可怕的回忆,这几年来他在无穷的财运中所过的日子,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坐在那里回顾着这一切,不由得脸上发烧,心中充满了羞愧。试看她的生活吧——多么光明正大,而且一直都是向上的;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吧——多么轻浮、充满了多少无聊的虚荣心、多么自私、多么空虚、多么卑鄙啊!而且它的倾向——从来就不是向上,而是堕落,越来越堕落了!

他把她的行为和他自己的行为作了一番比较。他挑过她的错——他这么沉思着——他呀!他能为自己说些什么呢?当初她盖第一所教堂的时候,他在干什么?邀集了其他的一些花天酒地、玩得发腻的亿万富翁,组织了一个扑克俱乐部,让它在他的大公馆里胡闹,每一场牌都要输掉好几十万,并且还傻头傻脑地因为人家夸他豪爽而感到洋洋得意哩。她盖第一所大学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正是和另一些花花公子混在一起,那些家伙尽管有亿万家财,论品德却是一无所有,当时他就和这些人鬼混,偷偷地过着花天酒地、荒淫无耻的生活。她盖起第一个弃儿收容所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哎呀呀!她筹备那个高尚的妇女道德会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啊,干什么,真糟糕!她和基督教妇女戒酒会和妇女禁酒战斗团以不折不挠的精神展开运动,扫除全国的酒祸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每天喝醉3次。她盖成了100所大教堂,受到罗马教皇的感谢和欢迎,教皇还给她祝福,发给她金玫瑰奖章,那是她受之无愧的,这时候他在干什么?在蒙的卡罗抢劫银行!

他不往下想了。他再也不能继续想下去,其余的事情实在叫他想起来受不了。于是他站起来,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嘴里的话说出来:他必须暴露他的秘密生活,坦白承认一切;他再也不能暗中过这种日子了;他要去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果然这么做了。他把一切告诉了她;在她怀里痛哭;一面哭,一面呻吟,求她原谅。这使她大为惊骇,她在这个打击之下,几乎支持不住了;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眼中的幸福源泉,是她一切的一切,她对他什么也不能拒绝,于是她就原谅他了。她觉得他对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她知道他只能懊悔,而不能改过自新;但是他尽管那么道德败坏,堕落不堪,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了吗?难道不是她最亲爱的,不是她所死心塌地崇拜的偶像吗?她说她是和他一体的,是他的奴隶,她敞开她那热爱的心,把他收容下来了。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乘着那梦想的游艇在夏天的海上游玩,悠闲自在地斜倚在后甲板的凉篷底下。他们都沉默着,因为各人都在忙着想各人的心事。近来这种沉默的局面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常见了;过去的亲近和热情已经在衰退了。赛利那次可怕的招供产生了后果;爱勒克极力要把那些事情的回忆从心中赶出去,可是它偏偏赖着不走,于是羞耻和苦恼的心情毒害了她那美妙的梦幻生活。现在她看得出(在星期日),她的丈夫变成了一个放纵无比、令人生厌的家伙。她对这种情况不能闭上眼睛装做没有看见;近来每逢星期日,她但能不看他,就再也不望他一眼了。

但是她自己呢——难道她就毫无过失吗?哎,她知道她并不是那样。她对他保守了一个秘密,她对他不忠实,这使她感到过多次良心上的谴责。她违背了他们的契约,还隐瞒着他。她在强烈的诱惑之下,又做起生意来了:她冒险投机,把他们的全部家财作保证金,买下了全国所有的铁路系统和煤矿、钢铁公司,现在每到安息日,她就时时刻刻都在战战兢兢,唯恐偶尔漏了口风,使他发觉这个秘密。她因为做了这件不忠实的事情,心里非常苦恼和懊悔,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心老是平静不下来,不由得不对他感到怜恤,她看见他躺在那儿,喝得烂醉、心满意足、从不怀疑,心中就不免充满了惭愧的情绪。他从不怀疑——满腔热情地完全信托她,而她却是千钧一发地在他头上用一根线悬着一场可能降临的大灾难,那是——

“嘿——爱勒克,你看怎么样?”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她忽然清醒过来。她从心中摆脱了那个伤脑筋的问题,觉得很高兴,于是她的声调里带着许多像往日那样的柔情,回答道:

“你说吧,亲爱的。”

“你知道吧,爱勒克,我觉得我们做错了——也就是说,你做错了。我是说的女儿的婚事。”他坐起来,胖得像个蛤蟆似的,满脸慈祥的神色,活像一尊青铜的佛像;说话的口气认真起来了。“你想想看——已经5年多了。你从头起就始终抱定一个宗旨:每次走了运,身价高了一层,你老是要坚持把行情再抬高5档。我每回认为该举行婚礼的时候,你总是发现更大的机会,我也就再遭到一次失望。我觉得你这个人未免太难满足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要落空的。起初我们甩下了那个牙医和那个律师。那倒是做得对——那是很妥当的;其次我们又甩下了那个银行家的儿子和屠宰商的少爷——这也做得对,而且很有道理;其次又甩下了众议员和州长的儿子——我承认这也毫无错误;然后又甩下了参议员和美国副总统的儿子——这也完全做对了,因为那些小小的头衔并不能保持永久。然后你就打贵族的主意:我记得那是我们的油矿终于开采成功的时候——对。我们打算找一找‘四百大家’的门路,和那些世家拉拉关系,那些人家门第高贵、神圣非凡,难以言状,有150年的纯正血统,早已消除了1世纪以前的祖先身上所带的咸鳕鱼和生羊皮袄的气味,从那以后,世世代代从来没有谁做过一天工以玷污他们的门第;这总该行了!,当然该结婚喽。可是又不行,偏巧从欧洲来了两个真正的贵族,于是你马上又把那些冒牌货甩掉了。这实在太令人扫兴了,爱勒克!从那以后,又经过多么长的一连串变化啊!你甩掉了两个男爵,换了两个男爵;甩掉两个男爵,又换了两个子爵;子爵又换了伯爵;伯爵又换了侯爵;侯爵又换了公爵。现在总该行了,爱勒克,兑现吧!——你已经赌到最大限额了。你找到了4个公爵,随意挑选;他们属于4个不同的国籍;个人都名声很好、身体健康、血统纯正;个个都破了产、负了满身的债。他们的身价很高,可是我们有的是钱,满够得上。喂,爱勒克,别再拖延了,别再让这事情悬着了:把整副的牌都拿过来,让两位小姐自己挑选吧?!”

在赛利对爱勒克的婚姻政策提出这一大套责难的时候,她始终温和而自得地微笑着,她的眼睛里闪出一般愉快的光彩,似乎是得意之中透出一丝微妙的惊讶神色,她极力镇静地说:

“赛利,干脆找王族,你看怎么样?”

好极了!可怜的人啊,这个主意使他欢天喜地,他猛一下跌倒在船上的龙骨外板上,在吊锚架上蹭掉了胫骨的皮。他一时高兴得头昏眼花,然后才定定神,瘸着腿走到他的妻子身边坐下,睁开他那双惺忪的醉眼,像往日一样,闪出一股一股的赞赏和柔情的光彩,望着她出神。

“我的天哪!”他热情地说,“爱勒克,你真是伟大——简直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我永远也猜不透你有多大本领。你真叫人莫测高深啊。我刚才还自以为有资格批评你的计划哩。我呀!,假如我冷静地想一想,我就会知道你心中自有妙计。喂,宝贝儿,我简直性急得要命——快给我说说你的主意吧!”

这个受了奉承、洋洋得意的女人把她的嘴唇靠拢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个王子的名字。这使他高兴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脸上放出狂喜的神采。

“天哪!”他说,“这可是选得太好了,你的眼光真令人惊叹!他开着一个赌场,有一块墓地,还有一个主教和一所大教堂——全是他自己的。他的股票全是利润500%的,张张可靠,真是呱呱叫;他这份产业是全欧洲最靠得住的。那块墓地——那是全世界最讲究的:除了自杀的人,谁也不能埋在那儿;真的,您哪,免费的优待办法经常都不实行。那个小王国的土地并不多,可是那就够了;墓地占800英亩,外面还有42英亩。那是个王国——这一点最重要;土地算不了什么。要土地有的是,撒哈拉大沙漠只嫌土地太多了。”

爱勒克满脸喜色;她快活极了。她说:

“赛利,你想想看——这个王族从来没有和欧洲的王族和王族以外的人家通过婚:我们的外孙子可以登宝座了!”

“千真万确,爱勒克——还可以手执权杖;并且把那玩意儿拿在手里,自自在在,满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根尺一样。爱勒克,这可选得太好了。你已经把他捉到手了吧,是不是?不会跑掉?你没有留下活动余地吧?”

“没有。你尽管相信我吧。他不是一份债务,而是一份资产。另外那个也是一样。”

“那是谁,爱勒克?”

“西吉士满·赛格弗莱德·劳恩费尔德·丁克尔斯配尔·史瓦曾伯格·布鲁特沃尔斯特王子殿下,卡曾雅马世袭大公。”

“哪会有的事!你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我保证,”她回答说。

他高兴到极点,狂喜地把她搂在怀里,说道:

“这多么神奇、多么美!那是德国的364个古老的小王国之一,而且是俾斯麦取缔那些王国之后容许保留王族地位的少数王国当中的一个。我知道那个农场,我到那儿去过。那儿有一个制绳厂、一个蜡烛厂和一支军队。那是一支常备军。步兵和骑兵都有。三个兵,一匹马。爱勒克,我们等待得很久了,这件事情一直拖延下来,一时叫人非常伤心,一时又叫人存着希望,可是天知道,现在我终于快活了。不但快活,也感谢你,亲爱的,这全是你的功劳。定了日期吗?”

“下礼拜天。”

“好。我们得把他们的婚礼搞得很讲究,一切都要按照现在最时兴的王家气派才行。为了男方的王家身份,应该讲究这些排场才对。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婚姻才是王族的最高荣誉,也只有王族才能享受这种荣誉:那就是‘贵人下娶’。”“为什么要叫这个名称,赛利?”

“我也不知道;不过反正这是王家的作风,也只有王家才能这么办。”

“那么我们就要坚持这个办法。不但这样——我还非想法子做到不可。要不就是贵人下娶,要不就干脆不结婚。”

“这就把一切都解决了!”赛利高高兴兴地搓着手,说道。“这在美国还是破天荒的事哩。爱勒克,这可不免使新港的人大吃其醋了。”

于是他们又沉默下来,拍着幻想的翅膀,飘到世界上的远方去,邀请所有的王家首领和他们的家属,并且还白送他们的旅费,要他们来参加婚礼。

3天之中,这两夫妇昂首阔步、洋洋得意。他们对于周围的一切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所有的东西在他们眼中都只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仿佛是透过了一层薄纱似的;他们沉浸在梦境中,人家和他们说话,他们每每听不见;即令听见了,也好像不明白人家的意思;他们回答人家的话,每每是牛头不对马嘴,乱七八糟;赛利卖糖蜜用秤来称,卖糖用尺来量,人家要买蜡烛,他把肥皂拿给人家;爱勒克把猫放在洗衣盆里,拿牛奶给脏衣服喝。大家都很吃惊,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到处窃窃私议地说:“福斯脱夫妇究竟是怎么回事?”

3天过去了。然后出现了惊人的事情。情况变得很顺利,在48小时内,爱勒克想象中的投机生意的行情一直在上涨。涨呀——涨呀——涨了又涨!比原价超出了5档——然后又超出了10档——15档——20档!现在这个庞大的投机事业获得了20档的净利,爱勒克想象中的经纪人从想象的长途电话里疯狂地嚷道:“抛吧!抛吧!看老天爷的面子,快抛吧!”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赛利,他也说:“抛吧!快抛——啊,现在可别错过机会,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抛呀!抛呀!”可是她偏要把她那铁一般的意志坚定下来,让它对直往前冲,她说她还要坚持一下,且等再升5档,即令因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是个不幸的决定。就在第二天,市场上发生了空前的崩溃,那是打破纪录的崩溃,摧毁性的崩溃,这一下华尔街彻底垮台了,全部的金边证券都在5小时内跌了95档,亿万富翁忽然穷得在包华利街上讨饭吃。爱勒克还是沉住气,不肯撒手,极力坚持着要“赌到底”,可是后来终于来了一次催卖的请求,使她无力应付,于是她那些想像中的经纪人就把她出卖了。她是不到头心不死的,直到这时候,她才丧失了她的男子气概,女人的本色又占了上风。她伸出手去抱住丈夫的脖子,哭哭啼啼地说:

“这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吧,我受不了!我们成了叫花子了!叫花子,我真晦气啊。结婚的事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一切都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我们连那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一句严厉的责难溜到赛利嘴边上来了:“我央求你抛掉,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知道她已经伤心透顶、悔恨交加,也就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心中起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于是他就说:

“别灰心,我的爱勒克,现在并没有一切都完蛋!其实我伯父那笔遗产,你连一个钱也没拿去投资,你所投的不过是还没兑现的未来的钱财;我们所损失的只是你凭着你那无比的经济眼光和智慧,从那未来的钱财获得的增值罢了。别泄气,摆脱你的苦恼吧;我们那3万元还原封未动哩;现在你既然得到了那么多的经验,你想想一两年内你可以干出多大的成就啊!女儿的婚事并没有告吹,不过是延期罢了。”

他的话是令人欣慰的。爱勒克听出了这多么有理,于是这番话便产生了电流一般的作用;她止住了眼泪,她那勃勃的雄心又高涨到顶点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彩,心里满怀感激;她举起手来发誓保证,预言未来的事情,说道:

“现在我在这儿声明——”

但是她的话被一个客人打断了。那是《萨格摩尔周刊》的编辑和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看望他的一位即将去世的默默无闻的祖母,了却一番心愿;为了兼顾这桩难受的事情和自己的业务,他特地来拜访福斯脱夫妇,因为他们在过去4年中,一心一意地忙于别的事情,居然把他们的报费忘却了。欠款共计6元。再没有比这位客人更受欢迎的了。他对提尔贝利伯父的情况一定很熟悉,想必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进坟墓的希望。他们当然不能正面提出问题来,因为那就会使那笔遗产落空,可是他们可以用旁敲侧击的方法来试探,希望能获得结果。但是这个主意偏不灵。这位脑筋迟钝的编辑并不知道人家是在向他试探消息;可是煞费苦心没有做到的事情,后来居然在无意中如愿以偿了。这位编辑为了说明他所谈的一桩事情,需要用个比喻的说法,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哪,这可真难对付,像提尔贝利·福斯脱一样!——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福斯脱夫妇不由得惊跳了一下。那位编辑看出来了,于是他抱歉地说:

“没什么恶意,我保证。这只是一句俗话;只是一句笑话,你知道吧——没什么意思。他是你们的本家吗?”

赛利抑制住他那火热的渴望,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回答道:

“我——,我倒不知道是不是本家,可是我们听见人家说到过他。”那位编辑很高兴,于是又恢复了镇静的态度。赛利接着又说:“他——他——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还好?,天哪,他到阴间去已经5年了!”

福斯脱夫妇浑身都因伤心而发抖,虽然内心的感觉好像是高兴。赛利不动声色地——以试验的口吻说:

“啊,真是,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免一死——连阔人也免不了这一关。”

那位编辑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你这话也包括提尔贝利,”他说道,“那可是不恰当。他是一钱莫名的;镇上的人不得不凑钱来埋了他。”

福斯脱夫妇呆若木鸡地坐了两分来钟;又发呆、又发冷。然后赛利脸色苍白、低声低气地问道:

“真的吗?你知道这是真的吗?”

“,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人之一。他死后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部手推车,他把它给了我。那部车子没有轱辘,根本没什么用处。可是也总算聊胜于无,所以为了答谢他这番好意,我就随便写了几句悼词,准备发表,可是让别的材料挤掉了。”

福斯脱夫妇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杯里已经盛满了苦酒,再也装不下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坐着,除了心痛而外,对一切都失去感觉了。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仍旧低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客人早已走了,他们却没有发觉。

然后他们才动了一动,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沉思地瞪着眼睛互相望着,心神恍惚,像做梦一般;随后他们像小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地互相说起梦说来。他们间或又转入沉默,一句话只说到半截,似乎是不知不觉,或是想不起该怎么往下说了。有时候,他们从这种沉默状态中醒过来,便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片刻的感觉,知道他们心里想过一些事情;然后他们就以一种无言的、热切的关怀,温柔地互相紧握着手,同病相怜地彼此支持着,似乎是想要说:“我是和你相亲的,我绝不会抛弃你,我们要有祸同当;迟早总有个解脱的时候,总会忘掉一切,坟墓和安静的境界在等着我们;耐心点吧,不会太久了。”

他们继续活了两年,度过了许多心神不安的夜晚,老是沉思默想,沉浸在模糊的悔恨和悲伤的梦境里,老是一声不响;后来终于在同一天,他们夫妻俩都得到了解脱。

临死的时候,笼罩在赛利那颗伤透了的心上的暗影暂时散开了一会儿,他说道:

“暴发的、不正当的巨大财富是一个陷阱。它对我们毫无好处,疯狂的欢乐只是暂时的;可是我们为了这种意外横财,却抛弃了甜蜜而单纯的幸福生活——让别人以我们为戒吧。”

他闭上眼睛,静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一股临死的冷气向他的心脏蹿上来,他的脑子渐渐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发出喃喃的呓语:

“金钱给他带来了苦恼,他却报复到我们头上,其实我们并没害过他呀。他如愿以偿了:他用卑鄙而狡猾的诡计,不过留给我们3万元,他知道我们会想法子多赚一些钱,毁掉我们的一生,伤透我们的心。他用不着多花代价,本可以使我们不起增加财产的欲望,不受投机的诱惑;如果是个心肠较好的人,一定会这么做;可是他却没有宽厚的精神,没有同情心,没有——”

(何学文 译)

作者:马克·吐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