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感恩节的绅士

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到了那一天,只要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美国人都回到自己的老家,吃梳打饼干,看着门口的旧抽水机,觉得它仿佛比以前更靠近门廊,不禁暗自纳闷。祝福那一天吧。罗斯福总统把它给了我们。我们听到过一些有关清教徒的传说[1],可是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不用说,假如他们再想登陆的话,我们准能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普利茅斯岩石[2]吗?唔,这个名称听来倒有些耳熟。自从火鸡托拉斯垄断了市场之后,我们有许多人不得不降格以求,改吃母鸡了。不过华盛顿方面又有人走漏消息,把感恩节公告预先通知了他们。

越橘沼泽地东面的那个大城市[3]使感恩节成为法定节日。一年之中,惟有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那个大城市才承认渡口以外的美国。惟有这一天才纯粹是美国的。是的,它是独一无二的美国的庆祝日。

现在有一个故事可以向你们证明:在大洋此岸的我们,也有一些日趋古老的传统,并且由于我们的奋发和进取精神,这些传统趋向古老的速度比在英国快得多。

斯塔夫·皮特坐在联邦广场喷水池对面人行道旁边东入口右面的第三条长凳上。九年来,每逢感恩节,他总是不早不迟,在一点钟的时候坐在老地方。他每次这样一坐,总有一些意外的遭遇——查尔斯·狄更斯式的遭遇,使他的坎肩胀过心口,后背也是如此。

但是,斯塔夫·皮特今天来到一年一度的约会地点,似乎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一年一度的饥饿。据慈善家们的看法,穷苦人仿佛要隔那么长的时间才遭到饥饿的折磨。

当然啦,皮特一点儿也不饿。他来这儿之前刚刚大吃了一顿,如今只剩下呼吸和挪动的气力了。他的眼睛活像两颗淡色的醋栗,牢牢地嵌在一张浮肿的、油水淋漓的油灰面具上。他短促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脖子上一圈参议员似的脂肪组织,使他翻上来的衣领失去了时髦的派头。一星期前,救世军修女的仁慈的手指替他缝在衣服上的纽扣,像玉米花似的爆开来,在他身边撒了一地。他的衣服固然褴褛,衬衫一直豁到心口,可是夹着雪花的十一月的微风只给他带来一些可喜的凉爽。因为那顿特别丰富的饭菜产生的热量,使得斯塔夫·皮特不胜负担。那顿饭以牡蛎开始,以葡萄干布丁结束,包括了他所认为的全世界的烤火鸡、煮土豆、鸡肉色拉、南瓜馅饼和冰淇淋。因此,他肚子塞得饱饱的坐着,带着撑得慌的神情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顿饭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路过五马路起点附近的一幢红砖住宅,那里面住有两位家系古老、尊重传统的老太太。她们甚至不承认纽约的存在,并且认为感恩节只是为了华盛顿广场才制定的。她们的传统习惯之一,是派一个佣人等在侧门口,吩咐他在正午后把第一个饥饿的过路人请进来,让他大吃大喝,饱餐一顿。斯塔夫·皮特去公园时,碰巧路过那里,被管家们请了进去,成全了城堡里的传统。

斯塔夫·皮特朝前面直瞪瞪地望了十分钟之后,觉得很想换换眼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头慢慢扭向左面。这当儿,他的眼球惊恐地鼓了出来,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那穿着破皮鞋的短脚在沙砾地上簌簌地扭动着。

因为那位老先生正穿过四马路,朝他坐着的长凳方向走来。

九年来,每逢感恩节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总是来这儿寻找坐在长凳上的斯塔夫·皮特。老先生想把这件事搞成一个传统。九年来的每一个感恩节,他总是在这儿找到了斯塔夫,总是带他到一家饭馆去,看他美餐一顿。这类事在英国是做得很自然的。但美国是个年轻的国家,坚持九年已经算是不容易了。那位老先生是忠实的美国爱国者,并且自认为是创立美国传统的先驱之一。为了引起人们注意,我们必须长期坚持一件事情,一步也不放松。比如收集每周几毛钱的工人保险费啦,打扫街道啦,等等。

老先生庄严地朝着他所培植的制度笔直走去。不错,斯塔夫·皮特一年一度的感觉并不像英国的大宪章,或者早餐的果酱那样具有国家性。不过它至少是向前迈了一步。它几乎有点封建意味。它至少证明了要在纽——唔!——在美国树立一种习俗不是不可能的。

老先生年过花甲,又高又瘦。他穿着一身黑衣服,鼻子上架着一副不稳当的老式眼镜。他的头发比去年白了一点,稀了一点,而且好像比去年更借重那根粗而多结的曲柄拐杖。

斯塔夫·皮特眼看他的老恩人走近,不禁呼吸短促,直打哆嗦,正如某位太太的过于肥胖的狮子狗看到一条野狗对它龇牙竖毛时那样。他很想跳起来逃跑,可是即使桑托斯-杜蒙[4]施展出全副本领,也无法使他同长凳分开。那两位老太太的忠心的家仆办事可着实彻底。

“你好,”老先生说,“我很高兴看到,又一年的变迁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你仍旧很健旺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逍遥自在。仅仅为了这一点幸福,今天这个感恩节对我们两人都有很大的意义。假如你愿意跟我一起来,朋友,我准备请你吃顿饭,让你的身心取得协调。”

老先生每次都说这番同样的话。九年来的每一个感恩节都是这样。这些话本身几乎成了一个制度。除了《独立宣言》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同它相比了。以前在斯塔夫听来,它们像音乐一样美妙。今天他却愁眉苦脸,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老先生的脸。细雪落到斯塔夫的汗水淋漓的额头上,几乎嘶嘶发响。但是老先生却在微微打战,他转过身去,背朝着风。

斯塔夫一向纳闷,老先生说这番话时的神情为什么相当悲哀。他不明白,因为老先生每次都在希望有一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他希望自己去世后有一个儿子能来到这个地方——一个壮实自豪的儿子,站在以后的斯塔夫一类的人面前说:“为了纪念家父。”那一来就成为一个制度了。

然而老先生没有亲属。他在公园东面一条冷僻街道的一座败落的褐式住宅里租了几间屋子。冬天,他在一个不比衣箱大多少的温室里种些倒挂金钟。春天,他参加复活节的游行。夏天,他在新泽西州山间农舍里寄宿,坐在柳条扶手椅上,谈着他希望总有一天能找到的某种扑翼蝴蝶。秋天,他请斯塔夫吃顿饭。老先生干的事就是这些。

斯塔夫抬着头,瞅了他一会儿,自怨自艾,好不烦恼,可是又束手无策。老先生的眼睛里闪出为善最乐的光亮。他脸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但他那小小的黑领结依然非常神气,他的衬衫又白又漂亮,他那两撇灰胡髭典雅地翘着。斯塔夫发出一种像是锅里煮豌豆的声音。他原想说些什么,这种声音老先生已经听过九次了,他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斯塔夫表示接受的老一套话。

“谢谢你,先生。非常感谢,我跟你一起去。我饿极啦,先生。”

饱胀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觉,并没有动摇斯塔夫脑子里的信念:他是某种制度的基石。他的感恩节的胃口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这位占有优先权的慈祥的老先生,因为即使不根据实际的起诉期限法[5],也得考虑到既定习俗的全部神圣权利,不错,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可是为了建立传统,总得有人充当循环小数呀。英雄们不一定非得使用钢铁和黄金不可。瞧,这儿就有一位英雄,只是挥动着马马虎虎地镀了银的铁器和锡器[6]。

老先生带着他的一年一度的受惠者,朝南去到那家饭馆和那张年年举行盛宴的桌子。他们给认出来了。

“老家伙来啦,”一个侍者说,“他每年感恩节都请那个穷汉吃上一顿。”

老先生坐在桌子对面,朝着他的将要成为古老传统的基石,脸上发出像熏黑的珠子的光芒,侍者在桌子上摆满了节日的食品——斯塔夫叹了一口气(别人还以为这是饥饿的表示呢)举起了刀叉,替自己刻了一顶不朽的桂冠。

在敌军人马中杀开一条血路的英雄都不及他这样勇敢。火鸡、肉排、汤、蔬菜、馅饼,一端到他面前就不见了。他跨进饭馆的时候,肚子里已经塞得实实足足,食物的气味几乎使他丧失绅士的荣誉,但他却像一个真正的骑士,强打精神,坚持到底。他看到老先生脸上的行善的欣慰——倒挂金钟和扑翼蝴蝶带来的快乐都不能与之相比——他实在不忍心扫他老人家的兴。

一小时后,斯塔夫往后一靠,这一仗已经打赢了。

“多谢你,先生,”他像一根漏气的蒸汽管子那样呼哧呼哧地说,“多谢你赏了一顿称心的中饭。”

接着,他两眼发直,费劲地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一个侍者把他像陀螺似的打了一个转,推他走到门口。老先生仔细地数出一元三角钱的小银币,另外给了侍者三枚镍币作为小费。

他们像往年那样,在门口分了手,老先生往南,斯塔夫往北。

在第一个拐角上,斯塔夫转过身,站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破旧衣服像猫头鹰的羽毛似的鼓了起来,他自己则像一匹中暑的马那样,倒在人行道上。

救护车开到,年轻的随车医生和司机低声咒骂他的笨重。既然没有威士忌的气息,也就没有理由把他移交给警察局的巡逻车,于是,斯塔夫和他肚子里的双份大餐就给带到医院里去了。他们把他抬到医院的床上,开始检查他是不是得了某些怪病,希望有机会用尸体解剖来发现一些问题。

瞧呀!过了一小时,另一辆救护车把老先生送来了。他们把他放在另一张床上,谈论着阑尾炎,因为从外表看来,他是付得起钱的。

但是不多久,一个年轻的医师碰到一个眼睛讨他喜欢的年轻护士,便停住脚步,跟她谈谈病人的情况。

“那个体面的老先生,”他说,“你怎么都猜不到,他几乎要饿死了。从前大概是名门世家,如今落魄了。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 * *

[1] 1620年,英国清教徒不堪宗教压迫,首批乘坐“五月花号”船来到美洲普利茅斯,船上有英格兰、苏格兰和荷兰移民一百零二人。移民定居后的次年,为庆祝第一次收获,感谢上帝的恩惠,制定了感恩节,后成为美国法定节日,由联邦总统或各州州长发表公告,一般在每年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这里的罗斯福总统指西奥多·罗斯福(1858—1919),在任期为1901—1909年。

[2] 普利茅斯岩石在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港口,相传为首批清教徒登陆之地,其实登陆地点是普罗文斯顿的科德角。

[3] 指纽约市。

[4] 桑托斯-杜蒙(1873—1932),巴西气球驾驶员,1901年乘气球从法国的圣克卢至埃菲尔铁塔往返飞行一次,1906年和1909年又试飞过风筝式飞机和单翼飞机。

[5] 起诉期限法,英美法律规定,不动产遭受侵害的起诉期限为二十年,动产为六年,违法行为为两年,超过上述期限后,原告无权提出诉讼。

[6] 指吃饭用的刀叉盘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