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才

论天才

“天才”(genie)一词的真正所指就是对我在前两章里讨论过的那一类认识①具备明显突出的能力;所有真正的艺术、诗歌,甚至哲学作品都出自这一类认识。由于这种认识的对象是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而且,我们只能在直观中,而非在抽象中认识这些理念,所以,天才的真正本质就在于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据此,我们听到人们把那些发自和诉诸直观认识的作品,因而也就是造型艺术和图画艺术的作品明确地称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诗歌作品——它通过想象把直观认识传达给人们。在此,天才与只是人才、能人或者干才的区别就变得泾渭分明了。后者的优势在于其更灵活、更准确的推论知识,而不是直觉和直观知识;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思考比常人更加快捷和准确。相比之下,天才所直观看到的是一个迥然有别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虽然这只是因为天才对同样摆在所有人面前的这一世界看得更深而已。而这又是因为这一世界在天才的头脑里得到更为客观,因而更为纯净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用以发现动因的工具,这本来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它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本来就不是别的,而只是这些事物与意欲之间直接的、间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的关系。[10]就动物而言,因为动物的智力几乎就只停留在事物与动物自身意欲的直接关系上面,所以,智力的这种用途就尤为明显。与动物自身意欲无关的东西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存在的。因此原因,我们不时会很惊讶地发现,甚至聪明伶俐的动物也不会注意到一些本身是相当异乎寻常的事情,例如,在我们身上或者周围环境所发生的明显变化不会引起它们的惊讶。对于常人来说,他们智力认识的范围虽然扩大至事物与他们的意欲间接的、甚至是可能的关系——这些认识的总和也就构成了他们的总体有用知识——但甚至这些认识也还只是局限于关系方面。因此,在常人的头脑里,并没有事物的完全纯净和客观的图像,因为常人的直观认识能力一旦没有受到意欲的推动而活跃起来,它就会变得疲倦、懈怠。这是因为他们的智力并没有足够能量可以自发地、在缺少目的…的情况下纯粹客观地认识这一世界。但一旦智力具备这样的能量,也就是说,大脑形成表象的能力充裕有余,以致在没有实际目的的情况下,外部世界也在头脑里面纯粹、清晰、客观地反映出来——这些对意欲的目标、打算其实并没有用处,当这种情形变得尤其厉害时,它们甚至还会对意欲活动起到干扰以至破坏的作用——那就起码已经有了那种我们称之为“天才”的反常情形的气质。天才标示着某种对意欲,亦即本我而言是陌生的东西,就好像某一从外而至的精灵②在这里发挥作用。不打比喻地说吧,天才意味着我们的认知功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一发展远远超出了为。意欲服务…的需要,而认知功能本来就是只为意欲服务的。所以,严格来说,生理学几乎可以把这种多余的脑力活动以及这大脑本身归人“因过度发育而变畸形”的一类,而这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又可以与“因欠缺发[11]育而变畸形”和“因错位而变畸形”并列在一起。因此,天才也就是超常的、过度的智力,也只有把它应用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它才真正地被派上了用场。它以此方式致力于为整个人类服务,正如正常程度的智力只为个人服务一样。为能更加清楚地表达这一情形,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欲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么,具有天才的人则拥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欲。这种情形同样可以采用一个化学的比喻来解释。一种中性盐呈碱性抑或酸性是根据这一点而划分:两者中的原子团跟氧原子的比例恰好相反。因此,盐呈碱性是因为在原子团与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占优势;盐呈酸性则是在这比例中后者占了多数。同样,天才相对于常人全在于意欲和智力之间的比例。而这种不同的比例也就带来了一种根本性的差别——这已经在天才和常人的整个本性、行为、活动中清晰可辨,但在他们各自的成就中这种差别才变得毋庸置疑。我们还可以补充这一点作为这两种人之间的区别:在对立的化学物质之间会产生最强烈的亲和力和吸引,但在人类,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刚好相反的情形。

充足有余的认识力首先和主要地表现为具备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识,亦即直观知识,并把这直观认识以一幅图画、一个形象加以复制。这样就产生了画家和雕塑家。因此,对于画家和雕塑家来说,从天才的认识到艺术作品,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是最短的;因此,表现他们的天才及其活动的形式是最朴素和简单的,采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容易的。尽管这样,我们在这里看到了生发所有艺术,甚至诗歌还有哲学的一切真正作品的源头,虽然这些作品产生的过程并不那样简单。

让我们回想一下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章里[12]所获得的结论:所有的直观认识都与智力有关,而非只是与感官有关。如果现在加上我在此作出的分析,同时,公平地考虑到上一世纪的哲学把直观认识功能名为“灵魂的低级能力”,那么,当我们看到阿德隆③,不得不沿用他的时代的语言,把天才列为“超强的灵魂的低级能力”时,我们就不会觉得这种提法荒唐至极,并配遭受约翰?保罗④尖刻的嘲讽——他在其着作《美学的基础》引用了阿德隆的这一说法。尽管这个了不起的人所写的上述着作有着许多非凡之处,但我还是要在这里指出: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进行理论探讨和传授知识,那么,总是说些机智、俏皮的话和只是运用比喻大步跨过问题是有欠妥当的。

事物的真正本质首先展现给直接观照,虽然那仍然只是有条件的。一切概念、一切经过思维的东西,的确就只是抽象而已,因而就是源自直观的部分表象,是在我们的思维中去掉了某些东西以后的产物。一切深刻的认识,甚至严格意义上的智慧,都根植于对事物的直观认识…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第一章的补充里已作了详尽的考察。直观认识是一个生育的程序,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每一个不朽的思想,其产生都首先在这一程序中获得其生命的火花。一切原初和独创的思维都以形象的方式进行。相比之下,从概念只能产生略有才华的作品、纯粹理智的想法、对别人的模仿和一切旨在为现时需要和同时代发生的事件服务的东西。

不过,如果我们的直观认识总是局限于现实存在之物,那么,直观知识的素材就会完全受制于偶然,而偶然却极少在合适的时间为我们带来合适的事物,对这些事物的安排极少符合我们目的的需要,并且这些事物通常都是以残缺不全的样[13]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因此原因,根据我们对事物的深刻认识和传达这一认识的作品的需要,我们需要想象力的帮助以捕捉、固定、补充、安排、描绘和随心所欲地重现生活中所有有意义的画面。想象力作为天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工具,其巨大价值就在这里。这是因为天才只有依靠想象力,才能够根据头脑中连贯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的需要,使每一物件或者事件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样子,并从直观认识——这是所有知识的源泉——中不断汲取养分。具备了想象力天赋就好比可以召请神灵在恰当的时间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现实事物则只在少有的情形下,并且通常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依稀模糊地表现出这一真理。因此,与这样的人相比,欠缺想象力的人就像黏附着岩石只能等待机会给予的贝壳,而前一种人则是自由活动,甚至可以飞翔的动物。后一种人除了对现实的感官直观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其他的直观认识。直至获取直观认识之前,他们只能啃咬着概念和抽象——但这些却只是认识的空壳,而非果仁。这样的人不会做出伟大的成就——除了在算术和数学方面。造型艺术和诗歌的作品,还有人们在戏剧表演中的出色技巧,都可被视为帮助那些欠缺想象力的人弥补其缺陷的手段;对于本身已具备想象力的人它们则可以助其更灵便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因此,虽然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是直观认识,但个别的事物却完全不是直观认识真正要审视的对象;它的真正审视对象是在个别事物中表达出来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对于这些理念的认识我在第二十九章里已经分析过了⑤。从个别看到普遍——这正是天才的根本特征。正常人却只在个别事物中看到这一个别事物,因为只有这样的个别事物才属[14]于现实世界,而惟独这一现实世界才让常人感到兴趣,也就是说,与他的意欲有了关联。每个人在个别事物中只看到个别事物,抑或在不同程度上发现这个别事物所包含的这类事物的普遍特质,直至看出这类事物最普遍的特征——这其中的各级程度就是衡量一个人与天才的距离的尺度。据此,天才的真正认识对象只是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普遍性和总体。对个别现象的研究是具一般才具的人分内的工作,他们工作的范围是自然科学,其探究的对象始终是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

我们还记得:直观认识事物的理念是以这一点为前提条件:认识者是认识的纯粹主体…,也就是说,意欲完全从意识中消失。我们从歌德的许多生动描写风景的歌谣,或者约翰?保罗描绘大自然的作品中得到愉快,正是因为通过阅读这些作品,我们进入了他们客观的思想境界,亦即分享了从意欲世界截然分离出来的纯粹表象世界。天才的认识方式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欲活动以及与意欲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一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天才在创作作品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乍现、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而是当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为意欲效劳的时候,智力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之中,而是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智力变得至为纯净,它成为了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这是因为在全然脱离了它的根源,亦即意欲以后,它现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识里面。此时此刻,不朽作品的灵魂仿佛成孕了。而在从事所有带目的的思虑时,智力却不是自由的,因为意欲事实上是在指挥、操纵着智力,为它规定了工作的课题。[15]

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被打上平庸的印记,都

有着俗不可耐的表情,这其实是因为从这些人的脸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的认识活动严格地服从和受制于他们的意欲活动,这两者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以致产生了这样的结果:除了与意欲及其目的有关的事物以外,他们无法感知其他别的事情。相比之下,天才的表情——这是所有禀赋极高的人都有的明显的家族式的相似地方——则让我们分明看出,智力从为意欲的服务中解放出来,认知活动压倒了意欲活动。因为一切痛苦都来自意欲活动,而认知本身却是不带痛苦和愉快的,所以,这使天才人物高耸的额头和清澈、直观的眼神——因为它们没有屈从于意欲及其需要——带上了一种巨大的、好像脱离了尘世的喜悦气质。有时候,当这种喜悦充分显示出来时,它与脸上的其他器官,特别是嘴巴,所流露出来的忧郁恰好配合起来——这种结合可由乔尔丹诺?布鲁诺在一部喜剧中的妙语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意欲——这是智力的根源——反对智力从事任何与意欲的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当智力脱离了这一根源的时候——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智力才有能力对外部世界进行纯粹客观和深刻的认识。只要智力仍然受到意欲的束缚,那智力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活动起来的。只要意欲(利益)不把智力唤醒并驱使它行动起来,智力就会昏昏欲睡。一旦意欲唤醒并驱使智力展开行动,那智力就会根据意欲的利益非常妥当地了解清楚事物之间的关系。精明人就属于这种情形,但他们的头脑智力也必须始终保持被意欲唤醒的状态,亦即必须受到意欲活动鲜明生动的刺激、鼓动。不过,这种人也正因此没有能力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因为意欲活动、目的打[16]算使这种人的智力变得片面,他们只看到事物中与意欲和目的相关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消失不见,部分则被歪曲以后进入意识。例如,一个匆忙赶路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粗重的一撇而已,而河上的桥梁则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在一个脑子里装满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世界就跟作战计划图中的一处美丽风景一样。当然,这些是帮助清晰理解的极端例子;但是,意欲轻微的兴奋和激动都会带来认识上的些微、但始终是与前面例子相类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摆脱了意欲活动的控制,自由面对客体,并且在没有受到意欲驱动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异常活跃时,世界才会连同其真正色彩和形状、全部和正确的含意一并出现。当然,出现这种情形有违智力的本质和使命;所以,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是非自然的,因此,也是相当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在于此,也只有在具备天才的人的身上,上述状态才会高度和持续地出现;但对于其他人,只有与此近似的情形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约翰?保罗(《美学的基础》12)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我把这一定义理解为我这里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平常人沉浸在纷乱、骚动的生活里面;由于他们的意欲的缘故,他们隶属于这种生活;他们的头脑充满着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但却又一点都不曾意识到这些事物,甚至生活的客观含意。这就好比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里面的一个商人:他完全听见旁边的人说话,但却不会听到整个交易所发出的酷似大海的轰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而这种声音却让远观者惊讶不已。相比之下,天才的智力是与自己的意欲,因而也就是与自己的个人分离的;与这些相关的事情并没有遮蔽了这世界和事物本身。相反,天才对这些有着清晰的意识,[17]并且,在对这些事物的客观直观中发现和认识这些事物本来的样子。在这种意义上,天才是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得益于这种静思默想…,画家把他眼前的大自然忠实地再现于画布之上。文学家则应用抽象的概念,把直观所见的现状精确地重新召唤出来;把一般人只是感觉到的一切用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引入听众或者读者的清晰意识里面。动物是没有任何静思默想的。它们具有意识,也就是说,它们认出自身及其苦与乐,以及引致自身苦与乐的东西。但是,动物的认识总是主观的,从来也不会客观。在动物的认知中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动物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它们所了解的东西永远既不会成为有待描绘、表现的题材,也不会成为需要思考、解决的难题。动物的意识因而完全是形而下…的。虽然一般常人的意识与动物的意识并不属于同一种类,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几分近似,因为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里主观占了上风,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优势。常人只是察觉到这一世界的事物,而不是这一世界;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随着意识的清晰度沿着无数的等级上升,静思默想也就越来越明显地出现了。这样,慢慢就会达到这样的程度:有时——虽然这极少发生,并且,清晰的程度也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的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地掠过脑海:“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如果第一个问题达到了相当的清晰度,并且持续出现在脑海里回,这就造就了一个哲学家;第二个问题以同样的方式造就了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所以,这两种崇高的使命都来源于静思默想,而静思默想的气质又首要源自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意识——他们因而能够对这些事情静思和回顾。不[18]过,整个过程的发生都是因为智力具备了相当的优势,它暂时摆脱了原来为之效劳的意欲的控制。

对于天才的这些考察是与讨论“意欲与智力不断加大的分离”的文章(《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十二章)互相关联的,并且是那篇文章的补充。在整个生物界中,我们可看到意欲与智力的逐级分离。到了天才这一级,意欲与智力的分离达到了最高程度:智力与它的根源——意欲——甚至会达到完全分离,智力因而变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也就首先由此完美地客体化。

关于天才的个性我再补充一点。根据西塞罗所言,亚里士多德已经说过“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忧郁的”。歌德也说过: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

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

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

它却熊熊燃烧。

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

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

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

忧郁的心情。

——《谚语》

这种情形可以由此得到解释:由于意欲不断地坚持对智力本来的控制,这样,当遇到不妙的个人境遇时,智力才较容易挣脱意欲的控制,因为智力巴不得脱离逆境,以便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会以更大的力度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智力因[19]而更容易变得客观。优越的个人处境则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但总的来说,与天才为伴的忧郁却是基于这一事实:生存意欲越是得到了智力的照明,它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景况。在那些禀赋极高的人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心境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经常被云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云霭被撕裂了,沐浴在红色太阳光下的高山,从超越云层的天上高处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候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不乐的天才有时候会展现出我已经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独有的喜悦——它源自至为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就好像一道灿烂的光芒飘浮在他高耸的额头上面:“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的粗制滥造者之所以是这样的人,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太过紧密地与意欲相连;智力只有在受到意欲的刺激以后,才可以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完全为意欲服务。因此,这些人无法从事除了个人目标以外的事情。与此相应的事情就是:他们会制作出蹩脚的油画,胡诌一些呆板和了无生气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都并非出于真心的哲学论题;也就是说,当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引荐给更高权威的时候。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只关乎个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真实作品中属于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把这些说成是自己的风格。他们得到的是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奥妙,甚至已经超越了那些真正的创作。但如果在这方面明显失败,那不少人就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愿⑥(意欲)最终获得成功;不过,[20]正是这一良好意愿(意欲)使这一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愿(意欲)只是引向个人的目的;而一旦带有个人的目的,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严肃、认真的对待。因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这一成语⑦形容这种人就特别恰当。他们没有想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动时,我们才具备了从事真正创作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于那些粗制滥造者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投河了。在道德上,良好、善良的意愿就是一切,但在艺术里面,它却什么都不是。因为正如艺术(kunst)⑧这词已经显示了的,能力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归根到底在于一个人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切的确实只是局限于自身和家庭的安逸。所以,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实现这一目的,而不是别的,因为决心、人为和带目的的努力都无法赋予、补足,或者更精确地说,借给(垫付)他们一种真正的、诚挚的关切。这是因为我们的关切之所在始终是由大自然做出安排,并保持不变;一旦缺少了这种关切,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因此,出于同样的原因,天才的人物通常都很少注意自身的安逸。正如一个铅造的摇摆物总会停在其重心所要求的位置,同样,一个人的智力总会集中在这个人真心关切的地方……因此,只有为数极少的非一般人物——他们真正关心的不是个人和实际的事务,而是客观的和理论性的东西——才可以认识事物和这一世界的本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至高的真理,并且以某种方式把这一认识重现出来。这样一种对自身之外的客体所抱有的热切关注,对于人的本性来说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过,也正因为这[21]样,这种人才是伟大的;因此,人们把这种人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归因于控制和引导他们的“精灵”⑨。对于这种人来说,他们所创作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对于粗制滥造者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后一种人通过这些手段寻找自己的利益……,他们一般来说也知道得很清楚应该如何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们乖乖地依偎着同时代的大众,随时准备着为同时代人反复无常、变幻不定的需要效劳。所以,这些人的生活境况一般都很不错,但天才却经常在非常悲惨的条件下生存——这是因为天才为了客观的…目标而牺牲了自己个人的安乐。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客观的目标才是他的关切所在。粗制滥造者的做法却刚好相反,所以,他们是渺小的;但天才则是伟大的。因此,天才的作品贡献给各个时代,但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开始获得承认。前一种人则与他们的时代同生共死。总而言之,只有那些通过自己的劳动——不管只是实际性的工作抑或理论性的作品——追求纯粹客观的…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目的受到了人们的误解,哪怕这一目的因此缘故变成了一种过错或者罪行,这种人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的利益…——就凭这一点,那他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伟大的了。相比之下,所有指向个人目的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为受这一目的驱使而活动起来的人只在微不足道和匆匆即逝的自身认出和发现自己。相比之下,在每一样事物,因此亦即在全体事物中都能认出自身的人就是伟大的;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活在微观宇宙里面,他们其实还活在宏观宇宙里面。为此原因,事物的整体与他息息相关,而他也试图领会和理解这一整体,以便把它表现出来,或[22]者对这一整体作出解释,或者在实际中对这一整体施加影响。这是因为这一整体对他而言不是陌生的;他感觉到这一整体与自己有关。正因为他扩大了自己的范围,我们才把他称为伟大。所以,这一崇高的称号理应属于那些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是真正的英雄和天才。伟大就是表明这些人违反人的本性,并没有追逐自己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而活着。不过,虽然绝大多数人明显地始终是渺小不堪,永远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是不可以的,亦即一个人是彻底的伟大,也就是说,在每一刻都是那样伟大:因为人是用泥土做成,

习惯是他的乳娘。

——席勒《华伦斯坦之死》,1,4。

也就是说,每个伟大的人物在相当长的一部分时间里都只能是一个凡人,眼里也只有他自己,而这就意味着渺小。这一相当正确的说法:“无人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是一个英雄”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它并不是说这个仆人不懂得欣赏这个英雄。歌德在《亲和力》(第二卷第五章)中把这道理作为奥蒂莉突发的思想表达了出来。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奖赏,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必要做到和成为自己的最好;“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卷1,14章)当我们回顾往昔的一位伟人时,我们不会这样想:“这个人多么幸运啊,他至今还受到人们的钦佩!”而是:“这个人能够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样的精神思想,该[23]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在他之后绵绵无尽的时间里,人们仍以琢磨他所留下的思想为乐。”价值并不在于名声,而在于获取名声之物;快乐就在于创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所以,如果有人试图表明因为获得身后之名的人并没有亲身享受到这一名声,所以,身后的名声就是空洞无用的,那么,他就跟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差不多:后者看到有人不断把羡慕的眼光投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蛎壳,他就卖弄聪明地向这个羡慕者表明:牡蛎壳其实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根据我们对天才的真正本质所作的描述,只要它意味着智力摆脱了为意欲服务这一天职,从而自发地活动起来,那它就是违反自然的。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职责;与天才相关的种种缺点、不足就是由此而来。为做好准备对这些缺点和不足进行一番考察,我们先把天才与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较一下吧。

平常人的智力因为受到为意欲服务这一目标牢固的束缚,所以,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处理动因。我们可以把这种智力视为剧院的复杂线网,它们牵扯着世界舞台上的这些木偶。大多数人脸上的干巴、严肃的表情就是由此而来。也只有动物的表情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些人——动物可是从来不会笑的。相比之下,拥有不受约束的智力的天才却好比混在闻名的米兰木偶剧场中与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这些木偶当中,惟有这个活人能够看清一切。因此,他会很高兴离开舞台一会儿时间,以便从观众包厢中欣赏这些木偶的表演。这就是天才的静思默想。不过,甚至最明智、理性的人——我们几乎可以称他们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也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因为这种人的智力保留着现实的方向,关注着从众[24]多的目标和手段中挑选出最佳者。所以,他们的智力始终是为意欲服务;因此,这种智力的发挥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对生活采取认真、现实的态度——罗马人把它形容为“严肃态度”(gravitas)——是以这一条件为前提:智力不能放弃为意欲服务,以追随与意欲无关的事情。所以,智力与意欲的分离是不获允许的,但这却是天才的条件。那些能干,甚至在实际事务中可有一番很大作为的出众人物之所以是这样的人,正是由于事物强烈地刺激起他们的意欲,并驱使他们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询、了解这些事物的关联。因此,这些人的智力与他们的意欲紧密融为一体了。相比之下,在天才客观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世界现象是作为某种陌生的、供我们观照的东西在我们的眼前和脑海里浮现——此时此刻,意欲活动被逐出了意识之外。这两种能力——做出行动业绩与创作思想作品——的差别就在这里。后一种能力要求对事物有客观和深刻的认识,而这种认识的前提条件是智力与意欲完全分离;而前一种能力则需要应用知识、保持镇静的头脑、行事果断坚决——这些要求智力必须始终如一地为意欲服务。当智力挣脱了意欲加在它身上的枷锁以后,智力就会背离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对意欲的服务。例如,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时,智力仍然处于不受束缚的状态;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观赏这一环境——这视环境景色引人入胜的程度而定。相比之下,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则总是坚守岗位,监视着当时的情势及其需要。因此,这样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针对情况作出适当的决定并把这些决定付诸实行。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有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为,犯下人为的失误,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所有这些天才却很难避免得[25]了,因为天才的智力并不是意欲专心一致的向导和守护者,纯粹客观的事物多多少少占用了他们的智力。歌德通过塔索和安东尼奥的相互对照,把我在这里抽象描述的这两种完全不同、互相对立的能力,以形象、直观的方式显现了出来。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天才与疯癫之间的相似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与意欲的分离——这是天才的本质,但它却又是违反自然的。不过,我们不可以把这种分离本身归因于天才并没有强烈的意欲。相反,天才是以激烈、狂热的性格为前提条件。这种智力与意欲的分离只能以这一事实得到解释:实际事务的能手、行动家,只是具备了足够的智力配给,以应付强力意欲的需要,而大多数人却连这样的智力份额都不具备;但天才则拥有完全是非同寻常的超额智力,而多余的智力又不是为意欲服务所需。因此,能够创作出真正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实事的干才稀有千倍之多。也正因为这种智力非同寻常地超出常规,它才得以占据了决定性的优势和摆脱意欲的束缚;同时,它也忘记了自己的原初使命,出于自身的力量和弹性自由地活动起来。天才的创造也就由此产生。

进一步而言,天才意味着智力自由地——亦即从为意欲的服务中解脱出来——展开活动。其结果就是天才的创造并不服务于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它们并没有实际的用处。没有实际用处就是天才作品的特征。那是它们的叙爵证书。所有其他的人力工作都是为了维持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减轻这一生存的负担。但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作品却不是为了这一目的:只有这些作品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而存在;在这一意义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视为生存开出的花朵,或者说,从这生存获得的收成。所以,[26]在享受这些作品时,我们会心满意足,因为在享受的过程中,我们从那沉重的、全是需求和匮乏的浊世气氛中升腾了。另外,与此相类似的是,我们很少看到美与实际用处结合在一起。高大、挺拔的树木是不结果子的;水果树都是矮小和难看的;重瓣的花园玫瑰并不结果,但矮小、野生、几乎没有香味的玫瑰却可以结出果子。最美丽的建筑物并不实用:一座庙宇并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如果一个具有很高和相当稀有的才华的人被迫做一件只有实际用处的工作——而这工作连最普通的人都可以完成——那就等于把一个饰以最美丽的图案、价值连城的花瓶用作厨房用具;有用的人与天才之比就跟砖头与钻石之比差不多。

所以,纯粹实际的人把自己的智力用在大自然为它指定了的用途,亦即把握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或者事物与认识者个人意欲的关系。而天才则把智力作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之用,而这是有违智力自身的使命的。因此,天才的头脑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头脑为照亮这一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由于这一原因,受到上天垂青而成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免不了多种多样的缺陷和不足。如果一件工具并不是为某一用途而设,但这一工具却又偏偏被用作这一用途,那通常都会出现问题;同样,天才的智力也出现了这一类的问题。首先,这种智力就好比是需要侍奉二主的一仆,它抓住每个机会摆脱与自己的天职相应的服务,转而追求自己的目标。这样,它就会经常相当不合时宜地把处于危难之中的意欲撇下不管。所以,具有天才禀赋的人多多少少在生活中成为了无用的人。事实上,这种人的行为有时候使我们想起了疯癫。大大加强了的认识力使他们在事[27]物中更多地看到普遍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个别单一的事物。但要达到为意欲服务的目的,我们首先需要认识个别事物。另外,当他们有时候突然把自己那异于常人的极高的认识力,以其全部力度投向意欲的事务和痛苦时,这一认识力很轻易就会太过鲜明、生动地了解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带上了强烈、刺眼的色彩,一切都处于太过明亮的光线之中,事情都被放大成了庞然大物。这样的人也就以此方式陷入了极端之中。下面将更为仔细地解释这种情形。一切理论性的成就——不管探讨的是何问题——都是由做出成就的人把全部的精神力投向一个点上所致。他把精神力全部、有力和牢固地集中在这一点上面,除此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是消失了的,他的目标对于他来说就是全部的现实世界。不过,有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这是天才的特权之一——有时候甚至把现实事物和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也纳入了它的审视之中。这样,一旦处于这种审视的焦点之下,这些被审视之物就会被放大至可怕的比例,情形犹如把跳蚤放置高倍显微镜下——它马上就获得了大象的体形。这种情形带来的结果就是:在碰到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时,思想的天才有时候就陷入各种不同的强烈情绪之中。对于其他人来说,产生这些情绪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因为普通人都会漠然视之的一些事情却把这些人引入悲哀、高兴、忧心、愤怒等状态之中。所以,天才缺少平淡、冷静,因为平淡、冷静意味着我们在事物当中只看到属于这些事物的东西,尤其是在涉及我们可能的目标方面。由此可见,没有一个平淡、冷静的人可以成为天才。与上述种种缺陷、不足结伴的还有天才的极度敏感,这是由于神经和脑髓活力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加强所致。更确切地说,这种极度敏感[28]是与激烈、强劲的意欲活动相连的,而这样的意欲活动则同样是构成天才的条件;它在身体的具体表现则是心脏的强劲跳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就轻而易举地产生了偏激、紧张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快速变化、反复无常的心情,还有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些在歌德《塔索》一剧里被形象地表现了出来。与天才时而梦幻一般的沉思、时而又激情洋溢的亢奋状态相比——正是天才的这些内在痛苦、折磨孕育了永恒不朽的作品——那些有着恰到好处的配备的正常人却表现出了何等的镇定自若、讲究理性、中规中矩和十足的确信、统揽全局的能力!此外,天才从根本上就是孤独存在的。天才人物太过稀有了,他很难碰上自己的同类,而太过与众不同又使他无法成为大众的伙伴。对于大众来说,意欲活动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对天才而言,认知活动才是首要的。所以,大众的高兴和快乐没有他的份,而他的高兴和快乐也不属于大众。大众只是道德方面的人,他们也只有个人方面的关系;而天才则在同时又是纯粹的认识力,而作为纯粹的认识力,他是属于全人类的。脱离了意欲——它的母亲土壤——并且只是定期性返回为意欲服务的智力,其思路很快就与正常智力的思想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有所区别,因为后一种智力紧紧粘附着自己的根基。为此原因,并且由于各自步伐的不一致,与意欲分离的认识力并不适合与别人共同思维,亦即与他人谈话。别人从他以及他那压倒性的优势那里感受不到愉快,他从别人那里也同样感觉不到快乐。一般来说,常人和与自己相等的人在一起时会更加轻松自在,而天才也更喜欢和同等的人交谈,虽然这种交谈一般来说只能借助这些同等的人所留下的作品才得以成为可能。所以,尚福尔的话相当正确:“没有[29]哪一样罪恶能像太过伟大的品质那样成功地阻挠一个人拥有朋友。”天才能够得到的最好运数就是免除实际行动,能够拥有闲暇从事创作,因为在实际行动的领域,他不可能做到如鱼得水。从所有这些事实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天才这一禀赋能让获得这一禀赋的人在某些时间受惠不少——他得以投入、沉浸其中,无拘无束地尽情享受其天才——但是,这种天才的认识力却根本不适宜为这种人铺平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事实上,它反倒妨碍了这一目的。这一点也可以从人物传记所记录的人生经历得到证实。除此之外,天才与周围外在也有一种不相协调,这是因为天才所从事的活动和做出的成就经常与他的时代格格不入;但略具才华的人物却总会适时而至、应运而生。既然后者被自己时代的精神所刺激,并由这一时代的需要所催生,那么,这些人也就只具备满足这一时代需要的能力。于是,这些人与同时代发展的文化,或者某一专门的科学手挽手、肩并肩,步调一致地向前一齐进步。他们为此获得了报酬和喝彩声。但对于下一代人而言,他们的作品再也无法给人以愉悦;它们只能被别的作品取而代之,而这些别的作品可是层出不穷的。相比之下,天才出现在他的时代就像彗星闯进了行星的轨道——彗星古怪的运转轨迹对于行星那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轨道而言是奇怪和陌生的,天才很难与他同时代的文化步伐协调一致。相反,他把自己的作品远远地抛在前路上(就像一个做好准备赴死的将军:他把手中的长矛投向了敌人)。而时间只在随后才赶上他的步子。天才与同时代能人中的佼佼者的比较可以用《圣经?新约》中《约翰福音》的这一句话表达:“我的时候还没到来;你们的时候常是方便的。”能人能够取得其他人无法取得的成就,但他[30]们的成就不会超越常人的理解。这样,这些成就马上就能找到赏识者。相比之下,天才所取得的成就不仅超出其他人的能力所为,而且还超乎他们的理解。其他人也不会直接意识到这种成就。能人就像一个击中了无人可及的目标的弓箭手;天才也击中了他的目标,但这目标距离之远是其他人甚至无法看见的。人们只是间接地、因而在以后才知道有关天才的事情,甚至对这些事情他们也是抱着尽管相信的心态。歌德在一封教育信札里说道:“仿效别人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特性,但我们并不容易找到要仿效的对象。优秀的东西甚少被发现,它们得到别人的赏识则更是少有的事情。”尚福尔说:“人的价值就跟钻石的价值一样:钻石达到一定的体积、纯度和完美度以后会有一个确定的价格;但超出这一范围以后,它就是没有价格的了,也再不会找到买家。”培根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下德得到民众的赞许,中德获得他们的钦佩,上德则不获理解。”人们可能会对此反驳说:当然了,这些俗类!不过,马基雅维里的话支持了培根的观点:“在这世上,除了庸俗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由于对天才作品的认识总是姗姗来迟,所以,这些作品都很少被同时代人赏识;这些作品很少在仍然带有时代的新鲜色彩的时候被人们欣赏;相反,像无花果和枣子那样,它们更多的是在已成干果,而不是在新鲜的时候,供人们享用。

最后,如果我们从身体构造的角度考察天才,那我们就会发现天才是以具备几样解剖学和生理学上的素质特点为前提条件——单独这样的素质特点甚少达致完美;而如果多样素质特点同时达致完美,那就更少见了。但具备所有这些完美素质却是构成天才的不可缺少的前提条件。这也就解释了为[31]何天才的出现是一个完全绝无仅有、近乎奇特怪异的例外情形。天才的根本前提条件就是感觉能力(包括对印象的感受能力、对于刺激的反应能力以及内在的神经活动力)占据非同一般的优势——这是相对肌肉的活动及兴奋能力和机体的新陈代谢能力而言;并且,这种情形必须出现在男性的身上——这更加大了达到这一条件的难度(女人可以有杰出的才华,但那不是天才,因为女人始终都是主观的)。同样,大脑系统必须与神经节系统完全分离,这样,大脑系统才可以与神经节系统完全对立起来。只有这样,脑髓才可以依附机体,过着明确的、独立的、活泼的寄生生活。当然,这种寄生生活对机体的其余部分很容易造成不利的效果;并且,提升了的脑髓生活,及其无休止的活动会提早消耗掉机体的活力——除非这一机体也同样结构良好,具备很强的生命力。这后者也同样是构成天才的条件之一。事实上,甚至一个健康良好的胃部也是前提条件之一,因为胃部与脑髓有着特别的和紧密的协调一致。不过,主要的条件还是脑髓必须得到超常的发育和具有超出一般的体积,宽度和高度都与常规不同;但脑髓在深度方面要稍逊一筹,大脑与小脑的比例要超出正常的情形。毫无疑问,脑髓无论作为整体,还是作为各个部分,其形状是至为关键的,但我们已有的知识都不足以对这一问题加以准确判定,虽然我们根据一个人的头骨形状轻易就可看出它是否昭示着一副高贵、非凡的头脑智力。脑体的组织、质地必须至为精细和完美,脑体必须由最纯粹、细嫩、敏感和精选的神经物质所构成。至于白物质与灰物质在数量上的比例肯定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这个我们现在同样无法说明。对拜伦尸体的剖验报告⑩指出:拜伦脑子里面的白物质相对灰物质的[32]比例明显超出常人;他的脑髓也重达六磅。居维尔11的脑重为五磅,而正常人的脑重为三磅。与脑髓所占据的优势相比,脊髓和神经则必须异常纤细。成一美妙拱顶的头盖骨必须高耸、宽阔、骨质细薄,以保护脑髓,而非以任何方式挤压它。脑髓和神经系统的这些特性遗传自母亲,我们在下篇再谈论这一问题。不过,仅靠这些仍然完全不足以产生出天才这一现象,除非再加上遗传自父亲的一种强烈、狂热的性格气质。在身体上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心脏能量,也就是血液循环,尤其是通往头部方向的血流量。首先,脑髓所固有的细胞组织膨胀以这种方式加大了;这样,脑髓挤压着脑壁,并从受到损伤的脑壁涌了出来。其次,脑髓通过心脏所具有的力量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运动——它有别于脑髓伴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的持续运动;这种内在运动意味着随着四条大脑动脉的每一次脉动,整个脑髓组织都经受了一次震动,而这一震动所产生的能量是与被增加了的脑髓量相称的(总体而言,这种运动就是脑髓活动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为此原因,矮小的身材,特别是短小的脖子也是有利于这种大脑活动,因为路径短了,血液就能带给脑髓更多的能量。所以,具有伟大头脑的人很少是身材高大的。但传送血液的较短路径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例如,歌德就比常人高大。但如果缺少了这一涉及血液循环——遗传自父亲的这个前提条件,那么,获之于母亲的良好素质就顶多造就了优于常人的才具,一副良好的理解力,但与之相配的却是麻木、冷漠的脾性和气质;但一个麻木、冷漠的人成为天才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来自父亲的、构成天才的条件解释了在这之前我已谈论的天才的许多性格、气质上的缺陷。如果只是具备了这一条件(父亲的性格),但又缺乏[34]了前一样条件(母亲的智力),亦即只有一个在构造上平凡无奇,甚至糟糕差劲的脑子,那就会造成性情活跃有余、但智力却捉襟见肘,只有热却没有光;这样的人躁动不安、冲动易怒,行事莽撞、欠缺考虑。在两兄弟中,只有一个具有天才,并且通常是哥哥,例如,康德就是这样的例子。这首先从这一事实得到解释:在他母亲怀上他的时候,他的父亲正是充满活力和激情的时候,即使另一个、源自母亲方面的条件会因为天公不作美而无法实现。

在这里,我想特别就天才的孩子气性格,亦

即天才与儿童时期的某种相似性,提出我的看法。在儿童期,大脑和神经系统占据着决定性的优势,这跟天才是同样的情形,这是因为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发育远远早于机体的其余部分。甚至到了7岁,脑髓就已经获得其最大的体积和全部的质量。所以,毕夏12说过:“在儿童期,神经系统相对肌肉系统的比例,远远大于在其后的各个时期。但在其后的各个时期,大部分其他系统都要优于神经系统。人们都知道,如果要详细研究人的神经,那都会选择儿童作为研究的对象。”(《生命与死亡》)相比之下,生殖系统的发育是最迟才开始的。只有到了成人期,肌肉的活动及兴奋能力、身体的新陈代谢机能,以及生殖功能才得以全力发挥作用。到了这个时候,一般来说,这些功能就占据了对脑髓功能的优势。由此可以解释为何孩子们普遍都是那样的敏感、理性、好学、易教,就大体而言,他们甚至比成年人更有兴致和更适合于理论性的探究。也就是说,由于大脑和神经系统发育程序的原因,他们拥有的智力超过意欲,后者也就是爱慕、欲望和情欲。这是因为智力与大脑是同一的,同样,生殖系统与最激烈的欲望也是同为一体。故而我把生[34]殖系统名为意欲的焦点。这是因为在儿童期,这生殖系统的可怕活动还处于沉睡状态,而大脑的活动已经相当灵便、活跃,所以,儿童期是无邪和幸福的时期,是生命中的天堂和失去了的伊甸园。在这之后的生命里,我们始终带着眷恋回首这一段时间。我们在儿童期感到了幸福是因为我们的整个存在更多地处于认知而不是意欲的状态。这种认知状态也由于外在新奇的事物而得到了加固。在生命的晨光中,我们眼前的世界闪耀着新鲜、魔幻般的光彩,那是一个多么诱人的世界!在儿童期,我们也有过微小的欲望、摇摆不定的意愿和鸡毛蒜皮的烦恼,但这只是相对占优势的认知活动的一个小小平衡而已。儿童清澈、无邪的眼神使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个别儿童的这种眼神间或达到了一种庄严、静观的表情——拉斐尔在描画他的天使时,就以赞叹的方式表现了这种表情。所有这些都可以从上述得到解释。所以,人的精神能力的发育成长远远走在对它的需求之前。大自然在此完全是根据目的而行事,这是她的一贯做法。人们在智力占据优势的时候,就收集和准备了充足的知识以应付将来的需要,虽然此时此刻他们对将来的需要仍然一无所知。因此,儿童的头脑智力活跃非常,一刻也不曾停止。孩子们热切地琢磨和把握所有的现象,然后把获得的认识小心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之需,就像采蜜超过自己的需要的蜜蜂一样——蜜蜂这样做也是为将来的需要而考虑。确实,一个人到青春期为止,对事情的看法和掌握的知识,就整体而言,要超过在以后所学到的东西,哪怕他以后会变得如何的博学多闻;这是因为他早年获得的直观知识是人的一切知识的基础。到青春期为止,孩子的可塑性(成形性)同样占据着优势;当可塑性完成了它的工作以后,[35]它的力量就经转移投入到生殖系统之中。这样,伴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性欲就出现了;意欲也就逐步取得了上风。在以求知好学、理论探索为主的儿童期过去以后,接下来的青年期充满着骚动不安,人们一会儿冲动、暴躁;一会儿又悲伤、忧郁。随后就进入了激烈和严肃的成人期。正因为小孩没有那种孕育着不幸和灾祸的欲望13,所以,他们的意欲活动节制有度,并屈从于认知活动;由此也就产生了儿童期所特有的无邪、聪明、理性等特质。至于儿童与天才的相似基于何种原因——这几乎已经不需要我多说了;那就是:充裕的认识力超过了意欲的需要,由此导致的纯粹认知活动占据了优势。事实上,每个小孩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天才,而每个天才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孩子。这两者的相似首先显现为明显突出的天真和淳朴——这是真正天才的一个基本特征;这种相似也通过另外几样特性表现出来。某种孩子气也就当然包含在天才的性格里面。根据里默14,所写的《歌德的言谈、事迹》(第一卷,184页),赫尔德15和其他几个人对歌德颇有微词,说他总是像一个大小孩。他们当然说得很对,但他们对此挑剔却是没有道理的。人们也说莫扎特整个一生都是一个小孩(尼森所写的莫扎特传记,第2页和第529页)。舒利希格罗尔在悼词中这样形容莫扎特:“在艺术上他很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但在其他所有方面他却始终是一个小孩。”由于这一原因,每一个天才就已经是一个大小孩了,因为他审视这—世界就像审视某样奇特、陌生的东西,某出戏剧;他是怀着一种纯粹客观的兴趣。所以,他就像小孩一样,没有平常人的那种干巴、乏味的严肃和一本正经,而这些平常人的兴趣只是出于自己的个体利益;他们在事物当中永远只看到可以引发他们行动的动[36]因。谁要是在其一生中,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像一个大小孩,而是成为了一个严肃、认真、冷静、现实、成熟老练、明智和理性的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世上一个有用、能干的公民,但他却永远不会是一个天才。事实上,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把儿童期所特有的、占据优势的感觉系统和认知活动,以某种非同寻常的方式持久不断地保持终生。对于不少平常人来说,儿童期的这种特性痕迹确实维持至青年时期;例如,在不少学生的身上,一种纯粹精神智力方面的努力和某些反映出天才特性的古怪之处仍然清晰可辨。不过,大自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人们经历了幼虫成蛹般的变态过程,到了成人期就变成了固执不变的菲利斯丁人16。我们在多年以后重又见到他们时是多么的震惊!歌德说过的一句妙语就是基于我们在此讨论的真理,他说:“小孩不会信守自己的诺言;青年人很少信守自己的诺言,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那这世界就不会对他们信守自己的诺言”(《亲和力》i,第十章)。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把王冠高高地举起来,以奖励那些为这一世界作出贡献的人,但最终王冠却被授予了那些沦为实现低下、卑微目的的工具的人,或者说,懂得欺骗这一世界的人。根据我们所说的,正如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过青春的美,同样,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过青春的头脑智慧;每个人在年少时都有一种倾向于并且适宜于领悟、认识和学习的智力特性;一些人到了青年期仍然保持这种智力特性,但在这以后就和青春美一样,消失不见了。只有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才可以终其一生保留少年时的思想特性,或者青春美。甚至到了高龄,这种思想特性或者年轻时的美貌风韵所留下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这些是真正的天才,或者真正俊美的人。[37]

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这一事实:在儿童期,大脑神经系统和智力占据优势;到了成熟期,它们就开始衰退了——可以通过考察与我们人类至为接近的类人猿而得到重要的说明和证实,因为在类人猿的身上,也出现了这同样的情形。人们慢慢才确切知道:最聪明的猩猩是年幼的猩猩。当小猩猩长大以后,那种与人明显相似的面貌、表情,和幼时令人惊讶的智力一并消失了;因为猩猩脸部的下半部、动物性的部分增大了,这样,前额就往后退了;为发展肌肉所需的棱角凸现形成了更具动物性的头盖骨;神经系统的活动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异常发达的肌肉力量。因为这一肌肉力量已经足够保存动物自己,所以,充裕、高级的智力也就成了多余。弗里德里克?居维尔在这方面的论述和弗洛伦斯17对居维尔的《自然历史》的阐述非常的重要。这见之于1839年9月份的《科学日报》。另外,这些论述在补充了若干内容以后,以《居维尔对动物的本能和智力的论述及其分析总结》这一标题见书(1841)。书中的第50页写道:“猩猩的智力在很早年纪就高度发育起来了,但这一智力随着猩猩年龄的增加而开始衰减。猩猩在年幼时表现出来的洞察力和聪明诡计使我们大为惊讶;但猩猩长大以后,就变成了粗野、残暴和倔强易怒的动物。其他的类人猿也和猩猩一样。在这些动物的身上,智力随着它们体力的增加而相应减弱。拥有最高智力的动物也只是在年幼时拥有其全部的智慧??各个种属的类人猿都向我们显示了年龄与智力的反比例关系。例如,癯猿(在婆罗门教里获得尊荣的一种猴子)在其年幼时有着宽阔的前额,并不那么明显凸出的嘴巴和高、圆的头盖骨。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前额消失、退后了,嘴巴也越来越明显地凸了出来;内在精神气质的变化丝毫[38]不亚于体质上的变化。漠然、暴烈和对孤独的需要取代了理解力、信任和温暖的脾性。据居维尔所言,这些变化是如此之大,如果按照我们的习惯做法,以我们自己的行为评判动物的行为,那我们就会把年幼的动物视为处于具备所有它们的种属的道德素质的年龄,而成年的动物则只是拥有了身体的力量。这些动物无法脱离大自然已经为它们定下的狭窄范围,在这一范围之内它们刚好可以维持生存。为达到这一目的,当缺乏身体力量时,智力就是必需的,但获得了体力以后,其他的各样功能就会失去其用途??物种得以保存的前提条件既可以是动物的智力素质,也可以是它们的机体素质。”这最后的一句话证实了我提出的原则:智力,如同爪、牙一样,不过就是为意欲服务的一个工具而已。

注释

①指认识力摆脱意欲的控制,把握事物的柏拉图的理念。可参阅本书《论美》。——译者②genius一词也包含“天才”的意思。——译者

③约翰?克里斯朵夫?阿德隆(1732~1806):德国语言学家。——译者④约翰?保罗(1763~1825):德国评论家、

作家,其小说作品以注重细节着称。——译者

⑤参阅本书《论美》。——译者

⑥意愿与意欲为同一个词。——译者

⑦这里是直译,但这一成语通常被意译为“自己妨碍了自己”。——译者⑧kunst一词既指艺术、技艺,也有能力的意思。——译者⑨即“天才”,但这词的原意是精灵。——译者[39]

⑩见《麦德温与拜伦勋爵的谈话》,第333页

11居维尔(1773~1838);法国自然学家。——译者12弗朗索瓦?毕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和生理学家。——译者13即性欲。——译者

14费?威廉?里默(1774~1845):德国语言学家、文学史家,着有《歌德的言谈、事迹》。——译者15约翰?赫尔德(1744~1803):德国批评家、哲学家及路德派神学家,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译者16叔本华对“菲利斯丁人”的定义是“被文艺女神抛弃的人”、“没有精神需求的人”(见拙译《人生的智慧》,叔本华着,第二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译者17让?比尔?弗洛伦斯(1794~1867):法国生理学家。——译者[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