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看得出来,秘书说话还会合辙押韵哩。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头脑中出现出来一个古往今来最富于灵感的想法。“哎,我这个笨伯!”他心里说,“怪不得找不到手套,可手套就别在我的腰带上!我去把那些尚未从农奴注册中删名的死农奴买来,比方说,买它一千个,再比方说,监护局肯每个给我抵押二百卢布:那就是二十万卢布啊!现在时候到了: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瘟疫,谢天谢地,人死了不少。地主们赌钱,酗酒,大肆挥霍;全都跑到彼得堡来当官儿;庄园撇下由随便什么人胡乱管理,纳税一年难似一年,他们只是为了不替死农奴交纳人头税也都会高高兴兴地白给我;也许有人还会倒贴给我几个钱呢。

自然啦,干起来会有困难,费心思,担惊受怕,不小心会招来麻烦,闹出事儿来。可是人既然有了头脑,就要冒风险干事。主要的有利条件是这种营生令人难以想象,没人会相信。自然,没有地,买农奴和抵押农奴都不行。可是我买了带走啊,带走;现在塔夫利塔省和赫尔松省地白给,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们全都迁到那里去!搬到赫尔松去!让他们住在那儿!迁居手续,可以用合法方式通过法院来办。如果人家想查验农奴呢,请吧,我也不反对,为什么不查验呢?我有县警官亲笔签署的证实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作乞乞科夫村,也可以根据我洗礼时起的名字叫作帕维尔村。”本书奇怪的情节就这样在我们主人公的脑海里形成了,读者是否会因此感激他,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简直用言语是表达不来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乞乞科夫脑袋里要不产生这个想法,这本小说就无从问世。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划过十字以后,乞乞科夫就开始他的计划了。

他在择地居住和其他一些借口之下,开始在我国一些角落里——主要是在那些灾害、歉收、死亡等等等等最惨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说能最容易最便宜地买到所需农奴的地方转悠。他小心地找几个可靠的地主,而且选择那些跟自己比较气味相投的人或者较易于达成这类交易的人,开始设法去结识他们,使他们产生好感,以便靠交情不用钱搞到死农奴。于是,假如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一些人物不合读者口味的话,读者不该对作者发火;这是乞乞科夫的罪过,在这里他是代表的主人,他想上哪儿去,我们就得和他上哪儿去。

从我们这方面来讲,如果因为人物和性格的丑陋和苍白而受到责难的话,我们只得说,任何时候一开始也不能看到事物的全部宏伟面貌,进入任何一个城市,即使进入京城也罢,开始的景色都是那么暗淡,一切都是灰色和单调的:开始是无休止的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各种工厂,随后才可以出现六层大楼的屋角,商店,招牌,宽阔的大街,钟楼,圆柱,塑像,尖塔,城市的华丽、热闹、嘈杂以及人的手和脑创造出来令人惊奇的一切。

开始的几次买卖如何进行的,读者已经看到了;接下去怎样发展,主人公将要遇到一些什么样的成功和挫折,他将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碍,一些宏伟的形象如何出现,这部波澜壮阔的小说的隐秘杆杆将如何开动,它的范围将怎样扩大,以及它将具有怎样雄壮的抒情洪流,读者以后自会看到。这由一名中年绅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跟着彼得鲁什卡、车夫谢利凡以及从税务官到狡猾的花斑马读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马组成的一行人马还有许多事没忙完呢。这样,我们主人公的来龙去脉已全部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但也许有人要求用一句话来给他作个结论性的鉴定,说明他在品德方面是个什么人吧?

他有不少的缺点,这已明显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坏蛋喽?怎么是坏蛋呢?

为什么对别人这样指责他呢?

我国现在已没有坏蛋了,有的只是心地善良、招人喜欢的好人,而那种肯使自己的嘴脸当众被打耳光、宁愿遭到人人耻笑的人物如今也许还能找到两三个,并且即使这种人目前也在高谈道德了。最公正的还是把他称为谋利的掌柜吧。谋利是一切罪过的根源;因为谋利才产生了被世人称为“不很干净的”事情。的确,在这种性格中已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在自己生活道路上有的读者会同这种人友好,会同他一块儿吃喝,会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时光,但是他一旦成了戏剧或小说的主人公,那位读者就会斜着眼睛看他了。不过聪明的读者却不是厌恶任何性格,而是对他进行追本穷源的研究,用探索的目光来审视他。

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着;不久,他的心里就已长成了一条可怕的会无情地榨尽人体全部脂膏的蛆。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情况:在一个生来要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身上不仅有博大的激情,有时也会滋生出一种微小的私欲来,使他忘记伟大而神圣的责任,错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伟大而神圣的事业。人类的欲望是无数的,象海边的沙粒一样,而且各不相同,所有这些欲望,不管是卑下的或崇高的,起初都听命于人,但是后来却会变成人的可怕的主宰。那在各种欲望中为自己选择了最崇高的欲望的人是幸福的;每时每刻他的无限幸福都在不停地增长,他会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心灵的宽广无垠的天堂。

可是有一些欲望却是不由人选择的。它们是人生下来就有的,人也无力摆脱它们。是上天安排它们的,包含着某种永远在呼唤着、在人的一生中从不沉默的东西。这种欲望注定要在人世间大显身手:不管是寓于一个忧郁的形象里还是化作一个令世界高呼的昙花一现的光明现象,为了人所不了解的利益他们被招唤出来的。也许在这个乞乞科夫身上也有一种吸引着他而不受他牵引的欲望,在乞乞科夫的冰冷的存在中有一种将来要把人变成灰烬并使之跪在上天智慧面前的东西。为什么这个形象出现在目前问世的这本小说里,暂时也还是一个秘密。

可是使作者难受的不是读者将不会喜欢这个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里总有一种无法消除的信念:这个主人公、这个乞乞科夫将会受到读者的喜欢。作者如果不是较深刻地窥探了他的心灵,假如没有把他心灵深处见不得人的东西翻腾出来,假如没有把他对任何人也不肯讲的隐蔽思想暴露出来,而只是把他表现成全市——马尼洛夫等人——所见到的那样,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有风趣的人。没有必要使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栩栩如生地在人们面前晃动;因此读完这部小说以后心灵便不会受到任何震动,仍可以沉寂到使全俄国得到慰藉的牌桌旁边去。是的,我们亲爱的读者,你们是不愿看到暴露出来的人类的不幸的。你们会说:写这个干什么?

莫非我们自己不知道在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东西生活中吗?我们本来可以常常看到一些决不会使人感到欣慰的东西了。最好还是给我们看美好、开心的东西吧。最好让我们无忧无虑吧!